第55章 疫與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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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糧差們磕頭如搗蒜的求饒聲,在空曠的河道上顯得格外刺耳。沈硯麵沉如水,並未因他們的告饒而有絲毫鬆動。他目光如刀,掃過那幾個瑟瑟發抖的身影,最終落在為首的糧差身上。
    “縣丞?”沈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平原縣縣丞,姓甚名誰?他讓你們拖延至何時?除了拖延,還讓你們做了什麽?一五一十,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虛言……”他目光瞥向戚報國手中那杆閃著寒光的迅雷銃,未盡之語比任何威脅都更具威懾。
    那糧差頭子渾身一顫,再不敢隱瞞,帶著哭腔道:“是…是縣丞趙德柱趙大人!他說…說聊城那邊催得不急,讓兄弟們…讓兄弟們慢點走,路上…路上若能‘折損’一些,也是…也是常情……”他話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小,顯然是深知“折損”二字的含義。
    “折損?”張清芷冷笑一聲,走到糧車旁,用短劍劍鞘挑開一個糧袋的封口,裏麵露出的竟是摻雜了大量沙土和黴變米粒的糟糠!“這就是東昌府常平倉的賑災糧?這就是你們敢在路上‘折損’的底氣?!”
    眼前景象,讓在場所有兵士、弟子,乃至遠處觀望的流民都倒吸一口涼氣。以次充好,克扣軍糧已是重罪,這直接以沙土糟糠冒充賑災糧,簡直是喪盡天良!
    沈硯眼中厲色一閃,喝道:“戚把總!將這幾個蠹蟲給我綁了!與安德驛那兩個貪墨驛卒一並看押!待到了聊城,交由巡按禦史一並嚴審!”
    “是!”戚報國聲如洪鍾,帶著弟子如狼似虎地撲上前,將麵如死灰的糧差們捆得結結實實,扔到一旁看管起來。
    這邊處置了糧差,那邊的流民卻依舊眼巴巴地望著糧車,尤其是那幾個被打傷的,以及抱著餓得奄奄一息孩童的婦人,眼中是絕望與一絲微弱的期盼交織。
    吳有性早已帶著醫童上前,為受傷的流民檢查傷勢,敷上金瘡藥。他看著那些因長期饑餓而麵色蠟黃、腹大如鼓的孩童,眉頭緊鎖,對沈硯低聲道:“沈百戶,這些人,尤其是孩子,怕是撐不到聊城領粥了。眼下雖有這問題糧車,但……總不能見死不救。”
    沈硯目光掃過糧車,又看向馬車方向。車簾依舊低垂,但他知道,裏麵的小郡主一定在聽著,看著。
    就在這時,張清芷走到馬車旁,低聲對著車廂說了幾句。隨後,她轉身,朗聲對眾人,尤其是對那些流民說道:“郡主有令:此間糧車既已查沒,其中若尚有可食之米,即刻就地取用,熬製稀粥,先救眼前危急!所有流民,依序排隊,老弱婦孺優先!吳太醫,煩請您甄別糧食,萬不可讓黴變之物入口。”
    此言一出,流民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短暫的寂靜後,是劫後餘生般的啜泣和感激涕零的叩拜。
    “謝郡主恩典!謝青天大老爺!”
    吳有性立刻指揮醫童和幾個看起來還算有點力氣的流民,仔細篩查糧袋,將其中尚可食用的部分小心分離出來。李半天和幾個吳鍾弟子則主動幫忙架鍋拾柴,很快,河邊就升起了嫋嫋炊煙,米香盡管摻雜著些許黴味)開始彌漫,驅散了些許死亡的陰影。
    沈硯則與戚昌國、張清芷走到一邊,低聲商議。
    “平原縣縣丞趙德柱竟敢如此妄為,恐怕不止他一人之力。”戚昌國看著輿圖上的平原縣治所,沉聲道,“這背後,或許與‘雀兒’提到的東昌府常平倉虧空案有關聯。”
    張清芷點頭:“不錯。糧差拖延行程,或許就是在等上遊的指令,或者方便某些人做平賬目。我們截下這批糧,等於打草驚蛇。接下來去平原縣城,需更加小心。”
    沈硯沉吟片刻,決斷道:“平原縣城,我們不必進去了。目標太大,容易陷入被動。我們按原計劃,繞城而過,直奔聊城。將此件情況,連同趙德柱的罪證,一並快馬呈報汪撫台和即將抵達的趙世卿欽差。他們手握尚方寶劍,處理起來名正言順,也更雷霆萬鈞。”
    他頓了頓,看向那幾輛糧車:“這些糧食,留下足夠此地流民數日果腹之量,其餘……封存,派得力人手,直接押送往聊城,作為趙德柱貪腐的直接物證!”
    計議已定,眾人立刻分頭行動。當稀粥的香味真正在空氣中濃鬱起來時,流民們捧著破碗,眼中終於有了點火氣。一個老婦人將第一口稍微稠一點的粥喂給懷裏虛弱的小孫子後,朝著馬車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車馬再次啟程時,已是午後。他們沒有走向平原縣城的方向,而是按照戚昌國規劃的路線,繞城而行,繼續向東南進發。
    車廂內,朱徵妲依舊安靜地坐著。窗外掠過的,依舊是荒蕪的田地和偶爾可見的流民身影,但她的眼神卻比之前更加沉靜。她的小手裏,不知何時又多了一片枯葉,但她沒有再看窗外,隻是低著頭,用指尖細細描摹著葉片的脈絡,仿佛在思考著什麽。
    張清芷輕輕將一杯溫水遞到她手邊,低聲道:“郡主,做得對。救不下天下人,但遇見一個,便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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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徵妲抬起頭,看了看張清芷,沒有接水,反而將那片枯葉遞給了她,小手指了指車廂一角的一個小錦盒——那裏放著一些她平日收集的、認為有意思的小東西。
    張清芷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她接過枯葉,小心地放入錦盒中。這片葉子,象征著今日的遭遇,象征著那些在生死線上掙紮後被拉回的人們,也象征著郡主心中那份與年齡不符的沉重與慈悲。
    隊伍沉默地行進在略顯荒涼的古道上。繞開官道,路況差了許多,但確實避開了可能的麻煩。吳鍾和他的弟子們更加警惕,迅雷銃始終處於隨時可擊發的狀態。李半天則憑借他對地形的熟悉,在前引路,避開了一些可能塌陷或易於設伏的路段。
    黃昏時分,他們抵達了一處預定的歇腳點——一座廢棄的河伯祠。祠廟雖破敗,但主體建築尚存,足以遮風擋雨,且靠近水源。
    戚昌國帶著人裏外檢查一遍,確認安全後,眾人才下車馬,入駐其中。醫童們立刻幫忙燒水,吳有性則抓緊時間整理藥箱,清點今日用藥。沈硯安排了明哨暗崗,將小小的河伯祠守得如鐵桶一般。
    夜色籠罩下來,祠內生起了幾堆篝火,驅趕著深秋的寒意。朱徵妲在張清芷的照顧下,用了些簡單的飯食,便靠在她身邊,裹著狐裘,看著跳躍的火光出神。
    沈硯、戚昌國、吳有性、張清芷幾人圍坐在另一堆火旁,低聲交換著信息。
    “按行程,明日傍晚應可抵達聊城地界。”戚昌國在地上簡單畫著路線,“但據‘雀兒’最新消息,聊城東昌府目前氣氛緊張,嚴禦史似乎在查一個大案,牽扯甚廣。我們此時抵達,福禍難料。”
    張清芷補充道:“而且,臨清至聊城的漕糧在張秋鎮擱淺,若不能及時解決,聊城自身的糧食壓力會更大。我們帶著郡主,須得萬分小心。”
    吳有性歎了口氣:“今日所見,民生之多艱,更甚聽聞。疫病、饑餓、貪腐……層層疊加,苦的都是百姓。”
    沈硯默默撥弄著火堆,火星劈啪作響。他沉聲道:“我們的職責,是護郡主周全。至於其他……相信汪撫台和朝廷自有安排。今夜大家輪流值守,好生休息,明日方有精力應對。”
    夜深了,祠外風聲嗚咽,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遠嚎。祠內,除了值守弟子偶爾走動的輕微腳步聲和火堆的燃燒聲,一片寂靜。
    朱徵妲在張清芷輕柔的拍撫下,漸漸睡去。小小的眉頭在睡夢中依然微微蹙著,仿佛連夢境裏,也裝滿了這片土地上沉甸甸的苦難與希望。
    而在遙遠的京城,以及正在北上或南下路途上的汪應蛟、趙世卿,乃至那位被迫就藩、心緒複雜的福王,他們的命運之線,也正與這輛行駛在山東官道上的馬車,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悄然交織,共同勾勒著大明王朝一段跌宕起伏的畫卷。前路依舊未知,但每一步,都踏在真實的曆史塵埃與虛構的奇謀軌跡之上。
    夜色如墨,河伯祠內篝火跳躍,將人影拉長,投在斑駁剝落的壁畫上,那上麵模糊的神隻圖像,仿佛正沉默地注視著這群不速之客。朱徵妲已在張清芷懷中沉沉睡去,細弱的呼吸均勻。然而,這片寂靜並未持續太久。
    約莫子時,祠廟外負責警戒的一名吳鍾弟子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喝:“誰?!”
    幾乎是同時,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殘破的窗欞外一閃而過!戚昌國反應極快,繡春刀瞬間出鞘半寸,人已如獵豹般躥至門邊。沈硯則一步擋在朱徵妲所在的角落前,目光銳利如鷹。
    “勿慌!”窗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略顯沙啞的聲音,“可是‘雀兒’尋蹤,青芷引路?”
    張清芷聞言,眼神一凝,輕輕將睡熟的朱徵妲安置在鋪了厚裘的草鋪上,起身快步走到門邊,對著外麵回了句暗語:“青芷在此,夜露沾衣。”
    門外沉默一瞬,隨即,那沙啞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急促:“露重難行,速開一線天!”
    暗號對上。戚昌國看向沈硯,見其微微頷首,這才小心地拉開一道門縫。一個渾身裹在深色夜行衣裏的瘦小身影如同泥鰍般滑了進來,他臉上蒙著布,隻露出一雙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汗味、泥土和……一絲若有若無血腥氣的氣息。
    來人進入祠內,先是快速掃視了一圈,目光在沈硯的飛魚服和角落裏的朱徵妲身上略微停頓,隨即對著張清芷單膝跪下,聲音依舊壓得極低:“‘灰隼’參見首領!事態緊急,不得不夤夜來報!”
    “起來說話,‘灰隼’,發生了何事?”張清芷扶起他,語氣沉穩,但熟悉她的人能聽出其中的一絲緊張。這“灰隼”是她手下的精銳探子之一,專司危險區域的急報,若非萬分緊急,絕不會以此種方式直接接觸主力。
    “灰隼”喘了口氣,語速極快:“首領,沈大人!兩件急事!第一,平原縣縣丞趙德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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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心中皆是一凜。沈硯沉聲問:“怎麽死的?”
    “滅口!”“灰隼”肯定道,“就在一個時辰前,死在縣衙後宅書房裏,表麵看是懸梁自盡,但屬下潛入查驗,頸後有極細的針孔,是高手用淬毒細針所為!我們的人剛查到他和東昌府糧道通判有密信往來,他就死了!”
    滅口!動作如此之快!這說明他們白日在頰川石橋截下糧車、扣押糧差之事,已經驚動了幕後之人,對方果斷棄車保帥,掐斷了趙德柱這條可能引火上身的線索。
    “第二件事呢?”張清芷追問,心知能讓“灰隼”親自冒險前來,第二件事恐怕更糟。
    “灰隼”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第二,是疫情!安德驛那個被隔離的驛卒,以及和他接觸過的幾個流民,就在我們離開後不到兩個時辰,全部……全部嘔血暴斃!症狀與吳太醫判斷的‘濕熱疫’完全不同,更像是……烈性鼠疫!”
    “什麽?!”一直沉默旁聽的吳有性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嘔血?皮膚可有紫斑?”
    “有!”“灰隼”重重點頭,“死者身上皆現紫黑色斑塊,死狀極慘!”
    吳有性倒吸一口涼氣,看向沈硯,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沈百戶!若真是鼠疫,且是此等急症烈性,傳播極快!安德驛乃至整個平原縣境,恐怕已如火山積薪!我們必須立刻改變行程,繞開所有人群聚集之地,同時要嚴密自查,我們之中,尤其是接觸過那驛卒和流民的醫童,必須立刻隔離觀察!”
    祠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貪官滅口,烈性瘟疫,任何一件都足以讓人頭皮發麻,如今兩件並發!
    沈硯拳頭緊握,指節發白。他看了一眼仍在安睡的朱徵妲,決斷道:“吳太醫,立刻為你和所有醫童檢查!戚把總,加強警戒,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祠廟!張姑娘,讓你的人……”他看向“灰隼”,“……盡全力查明這鼠疫源頭和目前擴散範圍!但要確保自身安全,不可勉強!”
    “灰隼”拱手:“屬下明白!已有兄弟在查,一有消息,會以老法子傳遞。”說完,他不再多留,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再次融入夜色之中。
    他走後,祠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火堆燃燒的劈啪聲,以及吳有性迅速為幾名麵露惶恐的醫童檢查時,那壓抑的詢問和聽診聲。
    幸運的是,吳有性和四名醫童目前均無異狀。但這並不能讓人放鬆,瘟疫的潛伏期如同懸頂之劍。
    “鼠疫……怎會突然出現如此烈性的鼠疫?”吳有性眉頭緊鎖,喃喃自語,“安德驛……流民聚集,衛生堪憂,但爆發得如此集中猛烈,不合常理……”
    張清芷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吳太醫,你是否懷疑……這疫情,並非天災?”
    吳有性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駭:“你的意思是……人禍?!”
    “隻是猜測。”張清芷目光銳利,“趙德柱剛被我們抓到尾巴就遭滅口,緊接著他管轄的區域內就爆發異常烈性瘟疫……時間上,未免太過巧合。若有人想借瘟疫之手,徹底抹平某些痕跡,或者製造更大的混亂……”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如果真是人為散布瘟疫,那幕後之人的狠毒與瘋狂,簡直令人發指!
    沈硯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濃稠的黑暗,仿佛能感受到無形的疫病與殺機正在夜色中蔓延。他沉聲道:“無論天災還是人禍,我們當下的首要之務,是確保郡主絕對安全,盡快抵達相對安全的聊城。原定路線已不可行,戚百戶,我們需要一條全新的、盡可能避開所有村鎮的路徑,直插聊城!”
    戚昌國立刻攤開輿圖,就著篝火的光芒,手指在上麵快速移動、比劃,尋找著那條理論上存在,但可能極為難行的“生路”。
    這一夜,河伯祠內無人能眠。每個人都緊繃著神經,既擔憂著看不見的疫病,又警惕著暗處可能存在的殺手。朱徵妲在睡夢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輕輕囈語了一聲,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了張清芷的衣角。
    張清芷輕輕拍撫著她,目光卻與沈硯、吳有性等人一樣,充滿了凝重與決然。前路未知的荊棘,似乎比他們預想的還要茂密,還要致命。但馬車既然已經啟程,便再無回頭之路。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一支精簡而警惕的隊伍,悄然離開了廢棄的河伯祠,沒有沿著任何已知的官道或大路,而是根據戚昌國連夜重新規劃的路線,一頭紮進了荒僻的山野與丘陵之間。他們必須與時間賽跑,與瘟疫賽跑,也與那隱藏在幕後的黑手賽跑。
    而關於烈性鼠疫的消息,以及平原縣丞離奇死亡的情報,也正通過“雀兒”獨有的渠道,以比馬車更快的速度,向著德州的汪應蛟,以及京城萬曆飛馳而去。一場席卷朝野的風暴,正在這山東地界的苦難之上,加速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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