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德州草木灰,大明農官的硬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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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應蛟知道,他手裏這塊發黴的薯種,不僅關係著德州十萬百姓的生死,更關係著大明的國運。芽眼上的黴斑,如同這個帝國肌體上的潰瘡。
    “汪巡按!東皋的番薯種全要爛了!”鍾化民的嘶吼打破了寂靜。
    就在汪應蛟為薯種焦頭爛額的同時,天津衛碼頭官船靠岸,一個清脆歡快的聲音響起:“皇爺爺快看,這就是您送給我的試驗田所在嗎?”
    青色官袍下擺沾著黑泥,手裏攥著塊表皮發白的薯種,不等汪應蛟起身,鍾化民就把東西拍在案頭:“正月廿八埋的溫床,今早扒開看,一半沒冒芽,還有幾塊長了黴斑!
    “李農師怎麽說?”汪應蛟問道。
    “李農師說再等三天,三月初的育苗期就全錯過了——這可是小帝姬特意從南邊尋來的種,北地百姓能不能熬過荒年,全看這個了!”
    這表皮濕冷,芽眼處泛著暗褐,這分明是低溫高濕引發的腐黴病”,汪應蛟猛地抬頭“溫床鋪了幾層?炭灰在哪裏?”
    鍾化民一愣:“炭鋪早賣空了……”
    “李農師說要在稻草底下鋪三寸炭灰,既能存地氣又能防濕,可州城的炭鋪早賣空了,就剩州衙灶房那點做飯的炭,湊夠五十斤都難,三十丈溫床得要兩百斤啊!”
    “蠢!”汪應蛟抓起官服,“沒有炭灰,就用草木灰!傳令下去,全城收集灶膛灰,要快!
    這話剛落,門外又傳來腳步聲,徐光啟抱著本卷邊的《農桑要略》闖進來,書頁間還夾著幾片幹枯的薯葉:“我剛從東皋過來,聽見你們說炭灰,草木灰的。農戶冬天燒柴禾,灶膛裏的灰都堆在院角當廢料,既能保溫,還能防開春的蚜蟲,一舉兩得!”
    鍾化民眼睛一亮,剛要開口,就見個衙役跌跌撞撞跑進來,手裏舉著張皺巴巴的紙:“汪巡按!北關發種糧的地方出事了!有農戶拿著改了字的田冊冒領,宋大人攔不住,讓您趕緊過去!”
    汪應蛟眉頭擰得更緊。發種糧是春耕的根,小帝姬特意撥下的麥種和棉種,若是被人虛報冒領,真正缺種的農戶就得餓肚子。他把薯種往徐光啟手裏一塞:“你們倆現在就去東皋,挨家挨戶斂草木灰,務必在日落前把溫床鋪好。北關那邊,我去處理。”
    等汪應蛟趕到北關土地廟時,棚下已經圍了一圈人。宋明德正把一本田冊拍在桌上,聲音透著火氣:“李三!你這田冊上‘二畝’改成‘三畝’,墨跡都沒幹,當我眼瞎?”
    被點名的李三縮著脖子往後退,青布棉襖上打滿補丁,手裏攥著個空布袋:“宋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是裏正王二幫我改的,他說多領點麥種,秋天能多收點,我兒子還病著,想磨點麵給他補補身子……”
    這話剛說完,人群裏就擠出個穿綢緞的漢子,正是裏正王二。
    這王二不僅不認錯,反而囂張道:“汪巡按,我堂兄可是府城的王通判!這點小事,行個方便?”
    汪應蛟冷笑一聲,掏出《大明律》擲於地上:“《大明律·戶律》,詐冒領糧,杖六十,徙一年!王通判?正好,本官這裏還有他去年貪墨河工銀的罪證,你要不要一並聽聽?”
    王二聽完:“來真的啊”
    趕緊撲通跪下,腦袋磕在泥地上:“汪巡按饒命!是李三求我,我一時心軟才幫他改的,我沒私吞,這就把多領的種糧還回來!”
    汪應蛟蹲下身,看著王二額頭上的泥印,聲音沒帶怒氣,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王二,你是裏正,該幫官府盯著田畝,不是幫著弄虛作假。小帝姬特意叮囑,種糧要按清冊精準發放,你多領一斤,就有一戶農戶少一斤,春耕誤了農時,你可擔得起責任?”
    王二趴在地上不敢抬頭,隻一個勁地磕頭。汪應蛟站起身,目光掃過圍觀的農戶:“念你是初犯,沒把種糧私吞,不押你去州衙問罪,但得罰。第一,立刻把李三多領的五升麥種、一升棉種追回來,送回發放點;第二,從今天起,到春耕結束,你幫五裏的農戶耕地,一戶都不能落,還不能要工錢。服不服?”
    “服!服!”王二連忙應下,爬起來就拉著李三去追種糧。
    宋明德鬆了口氣,湊到汪應蛟身邊:“還是您想得周全,我這就讓衙役把每本田冊都跟清冊對一遍,絕不再出這種事。”
    汪應蛟點點頭,目光落在棚下的糧堆上——左邊的麥種顆粒飽滿,裝在粗布口袋裏,右邊的棉種用陶甕盛著,蓋著麻布。幾個農戶正按“每畝麥種五升、棉種一升”的規矩領糧,臉上滿是盼頭。穿補丁棉袍的張老栓領了十升麥種,用胳膊肘夾著布袋,又把兩升棉種小心翼翼揣進懷裏,嘴裏不停道謝:“多謝官府,今年有種了,再也不用怕餓肚子了。”
    看著這場景,汪應蛟心裏剛鬆快些,就想起東皋的薯種,轉身對宋明德說:“這裏你盯著,我去東皋看看草木灰夠不夠。”
    等他趕到東皋時,日頭已經偏西。田埂上滿是人影,徐光啟正指揮吏役往溫床上鋪草木灰,簌簌的灰粒落在稻草上,泛著淡淡的煙火氣。鍾化民則帶著幾個農戶,把發黴的薯種撿出來,換上新的薯塊,每個薯塊上都留著兩個芽眼,切得整整齊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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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巡按!”徐光啟見他來,放下手裏的筐子迎上來,“草木灰湊夠了,剛鋪完兩丈溫床,李農師說這樣鋪三寸厚,夜裏就算降溫,也能保住溫度。”
    汪應蛟剛要說話,就見李農師突然直起身,望著西邊的天空,臉色變了:“不好!黑雲壓過來了,怕是要下霜!”
    眾人抬頭一看,果然見天際線處烏雲翻滾,風也瞬間涼了幾分,吹在臉上帶著寒意。徐光啟急了:“要是下霜,溫床裏的薯種就全凍壞了!得趕緊再蓋層東西!”
    “我家有舊棉絮!”人群裏有人喊了一聲,接著就有農戶往家裏跑,不一會兒就抱來一堆舊棉絮、破麻袋。鍾化民指揮著吏役和農戶,把這些東西一層層蓋在溫床上,直到把三十張溫床全裹嚴實了,才停下來喘口氣。
    汪應蛟看著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溫床,心裏還是沒底:“李農師,這樣能扛住霜嗎?”
    李農師蹲下身,摸了摸溫床的溫度,眉頭緊鎖:“隻能看天意了。夜裏要是最低溫跌破冰點,草木灰也未必能擋住寒氣。”
    “不管怎樣,都不能讓小帝姬的心意白費。”汪應蛟沉聲道,轉頭對鍾化民說,“今晚你在這兒守夜,一旦有情況,立刻派人去州衙報信。我得去王家賓那邊看看稅銀,吏役的俸祿欠了兩個月,該發了,還有修堤的石灰也得備著。”
    等汪應蛟趕到州城稅銀庫房時,王家賓正帶著稅吏點銀子,木匣裏的銀子泛著冷光,叮當作響。見汪應蛟進來,王家賓趕緊放下手裏的銀錠:“主事,剛算完賬,地丁銀三千一百兩,市集課兩百八十兩,酒醋稅一百二十兩,鈔關撥了九百兩,合計四千四百兩,比原計劃多了六百兩,全是清完瞞田後追繳的。”
    “先把吏役的俸祿補了,四十人,每月兩百兩,欠兩個月,共四百兩,今天就發下去。”汪應蛟坐在桌邊,拿起賬冊翻了翻,“再留兩千兩,備著給徐布政買番薯肥料和修堤的石灰,剩下的存起來,以防萬一。”
    王家賓剛點頭,就見個稅吏跑進來,臉色慌張:“主事,西門和順布莊的王掌櫃,欠了三個月的市集課十五兩,催了好幾次都不繳,說布賣不出去,沒錢。”
    “上個月就催過他,還敢拖?”王家賓皺起眉,起身就要去布莊。
    汪應蛟攔住他:“等等。義塾的孩子們缺衣裳,你去跟他說,讓他捐十匹粗布給義塾,市集課可以寬限到二月十七,要是再拖,就扣他的布抵稅。”
    王家賓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既收了稅,又解決了義塾孩子的穿衣問題,一舉兩得。他剛要出門,就見個衙役衝進來,手裏舉著張《堤岸告急帖》:“王主事!柳溪堤岸滲水了,宋大人說石灰不夠,讓您趕緊墊一百兩銀子買石灰救急!”
    王家賓不敢耽擱,趕緊去庫房支了銀子,遞給衙役:“你快送去,跟宋大人說,要是不夠,再派人來要,堤岸絕不能出問題!”
    看著衙役跑遠,王家賓歎了口氣:“剛收上來的稅銀,轉眼就花出去了,修堤、補餉、買肥料,哪樣都省不得。”
    汪應蛟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為了春耕,為了百姓,花得值。我去柳溪堤岸看看,你在這兒盯著稅銀,別再出岔子。”
    柳溪堤岸的工地上,剛下過一場小雨,泥地裏滿是腳印。宋明德披著件舊蓑衣,手裏拿著根木杆,正戳著堤岸上的滲水處:“加把勁!把石灰和土拌勻了,填實了再夯,別讓水滲進堤基!”
    十幾個鄉勇光著膀子,喊著號子夯土,石夯落下的聲音在田埂上回蕩。一個叫李二郎的鄉勇跑過來,抹掉臉上的泥和汗:“大人,剛送來一百斤石灰,可堤尾還有兩處豁口在滲水,得趕緊填。”
    “你帶二十人去填堤尾,我在這兒盯著這邊。”宋明德吩咐道,又想起什麽,補充了一句,“王家賓說三月初就補糧餉,跟兄弟們說,再熬幾天,等堤修好了,就給大家放假休息。”
    “放心吧大人!”李二郎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修堤是保咱們自己的田,就算不補糧餉,兄弟們也願意幹!”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鍾化民帶著三十個流民跑過來,個個扛著鋤頭、鐵鍬,臉上滿是疲憊,卻透著股勁:“宋大人!汪巡按讓我們來幫著修堤,說多個人手,能早點把堤修好!”
    宋明德大喜過望:“來得正好!你們先去拌石灰,跟鄉勇搭把手,中午管飯!”
    流民們立刻放下農具,蹲下身拌石灰,白色的石灰粉嗆得人直咳嗽,卻沒人抱怨。鍾化民注意到人群裏有個瘦小的流民,動作格外賣力,鋤頭掄得飛快,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卻沒停過。他走過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歇會兒再幹,別累垮了。你叫什麽名字?”
    流民直起身,露出張布滿風霜的臉,年紀不大,卻顯得很蒼老。他抹了把汗,聲音有些沙啞:“小人陳三,家鄉被建州騎兵燒了,妻女都沒了,就剩我一個人逃到德州……”說到這兒,他眼圈紅了,又低下頭,“修好這堤,別家就不會像俺一樣,家破人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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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化民心裏一酸,從包袱裏摸出個涼透的窩頭,遞給他:“先吃點墊墊肚子,有力氣才能幹活。”
    陳三接過窩頭,雙手有些顫抖,眼淚滴在泥地裏,混著土變成了黑團:“多謝大人……俺好久沒吃過這麽實在的東西了。”
    傍晚時分,滲水的地方總算全填實了。宋明德讓人往堤岸上潑水,盯著看了半個時辰,見沒再滲水,才鬆了口氣。眾人坐在田埂上啃幹糧,陳三捧著窩頭小口吃著,目光落在修好的堤岸上,喃喃道:“今年該能安穩種莊稼了,再也不怕水淹了。”
    就在這時,汪應蛟趕了過來,手裏拿著本《二月進度表》:“堤修得怎麽樣?沒出什麽事吧?”
    “穩得很!”宋明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北關那段修了一百二十丈,柳溪這段一百八十丈,按這進度,三月初十前準能完工,不耽誤春耕。”
    “東皋那邊草木灰鋪好了,就怕夜裏下霜凍壞薯種,鍾化民在那兒守夜。”汪應蛟翻開進度表,在“堤岸施工”那欄畫了個勾,“王家賓已經補了吏役的俸祿,北關發種糧時出了點小岔子,也解決了。不過還有幾件事要盯緊:番薯育苗要防蚜蟲,種糧發放不能少給一戶,和順布莊的稅不能拖到二月十七以後,堤岸修好後,得派專人守著,別再出滲水的情況。”
    “您放心!這些事我們都記著,絕不讓您失望!”宋明德和旁邊的李二郎齊聲應道。
    汪應蛟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遠處的田地裏已有農戶點起了火把,連夜鬆地,火光在夜色裏晃悠,像星星。他想起離京時,小帝姬朱徵妲拽著他衣袖的模樣,軟糯的聲音還在耳邊:“汪大人,德州是咱大明農政的試驗田,這番薯若能種成,北地百姓就再也不愁餓肚子了。”
    “三月初番薯要移栽,堤岸要完工,農桑課要辦,時間緊,得加把勁。”汪應蛟合上進度表,“德州的春耕,就是小帝姬在天津衛最硬的底氣,咱們不能讓她失望。”
    田埂上的人漸漸散了,鄉勇扛著石夯回城,流民拎著鋤頭回賑濟點,陳三走在最後,還回頭看了眼修好的堤岸,才跟著眾人離開。汪應蛟獨自站在堤岸上,風裏混著草木灰和泥土的味道,遠處傳來農戶的說話聲,透著對春耕的期待。他忽然想起萬曆皇帝握著他的手說的話:“汪應蛟,德州就交給你們了,別讓朕和朕的孫女失望。”
    回到州衙時,總辦房的燈還亮著。書吏正整理白天的報帖,見汪應蛟進來,趕緊遞過來:“主事,東皋那邊報來的,草木灰已經全鋪完,鍾大人在那兒守夜;北關追回了冒領的種糧,發種很順利;稅銀補了吏役俸祿,柳溪堤岸滲水的地方也修好了。”
    汪應蛟坐在案前,拿起筆,在《二月進度表》上把這些事一一畫勾,又在“三月任務”那欄寫下“番薯移栽、農桑課開講、堤岸驗收”。剛寫完,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鍾化民焦急的聲音:“汪巡按!東皋出事了!後半夜下了霜,溫床上全結了薄冰!”
    汪應蛟心裏一沉,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燈籠就往外走:“快帶我去!”
    等他們趕到東皋試種田時,天還沒亮,燈籠的光在夜色裏晃悠。李農師正蹲在溫床前,手裏拿著塊薯種,臉色難看。見汪應蛟趕來,他紅著眼眶遞過薯種:“巡按您看……這冰結得有一指厚,薯種怕是全凍壞了。”
    汪應蛟接過薯種,指尖觸到冰涼的霜,
    與此同時,遠在天津衛的小帝姬朱徵妲正對著一筐新到的南洋肥料出神,沒來由地一陣心悸。
    “李公公,”她忽然抬頭,“你說,汪大人那邊的薯苗,能扛過這倒春寒嗎?”
    汪應蛟指尖觸到冰涼的霜,心裏沉到了這要是凍壞了薯種,不僅辜負了小帝姬的囑托,北地百姓的希望也沒了。他蹲下身,剛要扒開稻草,就見徐光啟突然喊了一聲:“等等!你們看這芽眼!”
    眾人趕緊圍過去,徐光啟小心翼翼地扒開草木灰,露出底下的薯塊。燈籠光下,薯塊的芽眼處竟透著淡淡的綠色,一點沒受凍的痕跡。李農師愣了愣,隨即大喜過望:“是草木灰!三寸厚的草木灰把寒氣全擋住了!這芽眼還活著!”
    鍾化民一抹臉上的霜,啞聲笑道:“娘的,嚇死老子了!”
    徐光啟則已掏出隨身筆記,激動地記錄著:“草木灰保溫效能,實測可行,當載入《農政要略》!”
    汪應蛟看著那些泛綠的芽眼,緊繃的臉終於舒展。龍抬頭的這天,雖幾經波折,但春耕的希望,終究沒被凍住。
    他撚起一點草木灰,心下稍安。然而就在這時,一匹快馬衝入田埂,馬上的驛卒高喊:“汪巡按!八百裏加急!建州有異動,兵部谘文已到州衙!”
    汪應蛟走出試種田,義塾傳來朗朗書聲,孩子們穿著和順布莊捐贈的新棉衣,跟著先生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不遠處的堤岸上,陳三和幾個流民已經扛著工具趕來,準備幫農戶鬆地,他們的身影在晨光裏,顯得格外有力量。
    回到州衙,汪應蛟坐在案前,在《二月進度表》上添了一行字:“草木灰”
    汪應蛟不知道的是,他寫在進度表上的“草木灰”三字,幾日後連同一份詳細的農政劄記,將被快馬送入天津衛行在。那位搞事的小帝姬展開一看,明眸頓時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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