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書坊偶遇,青衣才女

字數:6958   加入書籤

A+A-


    接連數日,林霄都如同陷入魔怔般沉浸在那堆故紙堆中,過著一種近乎自虐的苦修生活。
    除了每日準時送來粗糙飯食、表情永遠如同麵具般的小太監,和院門外那兩名雷打不動、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錦衣衛守衛,他幾乎與外界徹底隔絕。
    油燈耗盡了又添,墨錠磨短了再換,草紙寫滿了便堆在牆角。
    他的雙眼因長時間在昏暗光線下閱讀而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酸澀腫脹;右手手腕因近乎瘋狂的抄寫而酸痛僵硬,提筆時甚至能感覺到細微的顫抖;嘴裏時常會無意識地念叨出“子曰”“詩雲”“破題”“承題”等零碎的詞語,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透著一股被經文壓垮、近乎魔怔的腐朽氣息。
    然而,付出的代價與收獲卻遠不成正比。八股文的固定格式和套路他算是勉強摸到了一些門道,但那種需要經年累月沉浸其中才能培養出的、“代聖賢立言”的獨特口氣,那種引經據典的嫻熟功底,絕非他這短短時日的填鴨式用功可以練就。
    他寫出的文章,自己讀了都覺得幹癟生硬,如同一個拙劣的模仿者畫虎不成反類犬。
    深深的焦慮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海潮,一波波衝擊著他本就緊繃的神經。他知道,再這樣閉門造車下去,思路隻會越來越僵化,等到真正考試那天,恐怕真的隻能寫出一篇篇不入流的酸文,然後就可以直接去詔獄體驗老朱親訂的“求死不能”豪華套餐了。
    就在他幾乎要被自己的無力感和緊迫感逼瘋的時候,轉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來了。
    這日午後,送飯的小太監照例提著那個熟悉的食盒進來, 輕輕地放下。但這一次,他放下食盒後,並未像往常一樣立刻轉身離開,而是用那特有的、毫無起伏的聲道。
    “陛下有口諭:讀書亦需張弛有度,準你每日申時初可出院門半個時辰,於左近散步透氣,不得遠行,不得與人交接。”
    林霄正機械地往嘴裏扒著飯,聞言猛地一愣,筷子都差點掉在桌上。他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小太監。
    老朱這是...打一棒子給個甜棗?
    良心發現了?
    還是怕自己這個“奇貨”還沒等考就先憋瘋了,導致他的投資打了水漂?
    亦或是...這根本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監視和試探,想看看自己一旦有了些許自由會做些什麽?
    無數念頭瞬間閃過腦海。
    但無論如何,這總算是一個能暫時脫離這逼仄壓抑空間、喘口氣的機會!
    或許,出去走走,換換被經義塞滿的腦子,吹吹冷風,真的能有什麽意外收獲?
    哪怕隻是看看街景,感受一下人間煙火氣,也是一種巨大的慰藉。
    他連忙放下碗筷,站起身,恭敬地朝著皇城方向深深一揖:“臣,謝陛下恩典!陛下聖明!”
    申時初,院門上的鎖鏈準時發出“嘩啦”的聲響。一名錦衣衛冷著臉推開門,目光如電般掃了林霄一眼,硬邦邦地道:“時辰半個時辰,莫要走遠。”說罷便抱著臂,跟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顯然是負責“陪同”兼監視。
    林霄深吸了一口院外相對自由的空氣。他活動了一下僵硬如同老朽的四肢,關節發出“哢吧”的輕響,然後信步朝外走去。
    這片區域緊挨著皇城西苑,多是些低品級官吏的值房、倉庫以及一些服務宮禁的小作坊,行人稀疏,與京城的繁華喧囂恍若兩個世界。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心裏卻在飛速盤算:這寶貴的半個時辰,不能浪費。
    經過一個不起眼的巷口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角落裏有一家小小的書坊。門麵極其陳舊,木質招牌被風雨侵蝕得泛白,上麵用墨色寫著“文萃齋”三個字。心中驀然一動——書坊!這裏或許能找到一些更針對性的備考資料,或者近期士子中流傳的“時文”選輯?哪怕隻是翻翻新書,也能了解一下外麵的文風動向。
    他沒有猶豫,邁步便走了進去。那名錦衣衛則在門口停下,如同門神般杵在那裏,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書坊內外,確保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林霄在狹窄的書架通道間慢慢瀏覽,手指劃過一本本或新或舊的書籍。他主要關注那些與科舉相關的區域,希望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正專心翻閱間,忽聽身旁不遠處,一個清越而平和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謙遜的探討意味:“掌櫃的,叨擾。請問貴坊可有淳熙宋)年間的《孟子集注》殘本?晚生聽聞貴坊昔年曾收錄過一冊。”
    林霄下意識地側頭望去。隻見身旁不遠處,站著一個身著青色直裰的“少年”。身材略顯單薄清瘦,頭上戴著同色的方巾。麵容十分清秀,眉眼疏朗,透著一種讀書人特有的書卷氣,但膚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唇色是天然的嫣紅,齒若編貝,組合在一起,竟生出一種難言的精致與俊美,模糊了性別的界限。
    “哇哦!好一個俊俏非凡的小郎君!這顏值,這氣質,放在現代妥妥的古風美少年頂流啊!等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帶著幾分探究地往下掃了掃——對方頸項光滑如玉,根本沒有喉結的凸起!再仔細看,耳垂上麵有著極細微的細小孔洞痕跡!再加上那略顯纖細的骨架和雖然刻意壓低、但仍比尋常男子清亮幾分的聲線...
    “女扮男裝?!”
    林霄心裏頓時如同明鏡一般,霎時間了然。一股強烈的既視感和趣味湧上心頭。這經典橋段,沒想到在明朝還真能讓自己給遇上了!而且看這淡定的神態,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掌櫃的被喚醒,嘟囔著抱怨了幾句世道艱難、老書難尋,還是慢吞吞地起身,顫巍巍地爬到梯子上去翻找。那“少年”安靜地等候著,似乎察覺到林霄打量的目光,她側過臉來,對上林霄的視線,微微頷首,眼神清澈而平靜,沒有絲毫尋常女子被陌生男子注視時應有的羞怯或閃躲,反而帶著一種坦然的從容和淡淡的、不易親近的疏離感。
    林霄也立刻收斂心神,點頭回禮,心下卻更加好奇了。這女子膽子不小,心思也縝密,竟敢獨自女扮男裝來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淘弄古籍,而且表現得如此鎮定自若。
    掌櫃的摸索了半天,終於拿著一本封麵殘破的舊書下來:“客官,您說的那孤本,早八百年就沒了!眼下就隻剩這本嘉靖年間重刻的,品相還算將就,您瞅瞅?”
    “少年”接過那本書,動作輕柔地翻開,仔細查看了片刻,纖長的手指劃過書頁,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語氣依舊平和:“也罷,雖是重刻,亦可見前人遺風。有勞掌櫃,便要這本吧。”她說話措辭文雅,語氣舒緩,顯然受過極好的教育,學識修養不俗。
    她正要從袖中取出錢袋,林霄卻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或許是連日苦讀憋悶得慌,或許是對方那與眾不同的氣質讓他產生了交流的欲望,竟鬼使神差地主動開口搭話。他指著那本《孟子集注》,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隻是同道中人的尋常探討:“這位兄台,請了。冒昧問一句,兄台方才尋覓舊本,可是為了細致考據《孟子》中‘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一句的曆代注疏流變?”
    這句話是他方才聽到《孟子集注》時靈光一閃想到的。《孟子》裏的“民貴君輕”論,是儒家民本思想的核心精髓之一,但在明朝這個皇權高度集中、洪武皇帝朱元璋甚至曾一度想將孟子搬出孔廟的時代,這個話題又帶著一種微妙的敏感和危險性。
    那“少年”聞言,果然再次轉過身來,重新打量了林霄一眼。清亮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清晰的驚訝,似乎完全沒想到這個看起來麵色蒼白、帶著濃濃倦容和落魄氣息的年輕書生,會突然上前搭話,而且一開口就直指這樣一個可能引火燒身的話題。
    她略一沉吟,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顫了一下,便從容不迫地答道:“仁兄明鑒。正是此意。孟子此論,石破天驚,振聾發聵,道盡民本之要。然曆代注疏之家,出於種種考量,於此句多有曲解、回護乃至弱化。本朝距宋未遠,刻印精良,或能稍存古意,窺見先賢真諦。”她的聲音平穩如山澗溪流,措辭嚴謹而典雅,立場鮮明卻不激進,顯得極有分寸。
    林霄心中暗讚,此女不僅膽大心細,見識更是不凡,絕非普通閨閣女子。他笑了笑,存了幾分試探之心,故意說道:“兄台所言極是。孟子此言,固然彰顯民本思想之光輝。然學生以為,亦需置於其時其地看待。譬如當下,若遇雄才大略之主,乾坤獨斷,強權在手,此論雖高,然於實務而言,是否...稍顯書生之空談了?”他這話半真半假,既帶點自嘲,也想看看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會如何應對這種略帶尖銳的觀點。
    果然,“少年”聽聞此言,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不太讚同。她並未動怒,而是認真地反駁道:“仁兄此言,請恕在下不敢苟同。孟子此言,絕非徒托空言,實乃經世濟國之根本。君若視民如草芥,則民必視君如寇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自古皆然。縱是秦皇漢武那般雄主,若不能體察民情、敬畏民心,其基業亦難長久。此非空談,實乃萬世不易之至理。”她語氣不卑不亢,目光清亮堅定,自有一番不容置疑的氣度風骨。
    林霄心中再次喝彩。他忽然想起自己備考策論的困境,那些關於吏治民生的宏觀問題正需要多角度的思考,眼前此人見解不凡,或許正是一個絕佳的交流對象?既能換換腦子,或許還能激發些靈感?於是他順勢將話題引向了更實際、也更危險的層麵:“兄台高見,如醍醐灌頂。然則知易行難。如何踐行‘民本’?譬如當下盛世,仍存賦稅不均,胥吏橫行,小民困頓不得伸張之象。縱有仁政善法,下達到州縣鄉裏,往往麵目全非。此非空談,而是實打實之難題,積重難返。”他這個問題,已然觸及了洪武朝的一些現實弊政,說得也相當直接,幾乎像是在發牢騷。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那“少年”聽了,沉默了片刻,眼神中多了幾分深沉的思索。她似乎對林霄如此直白地談論時弊感到有些意外,但並沒有回避,反而露出了認真思考的神情。
    “此確為積年沉屙,非一日之寒。”她緩緩開口,聲音凝重了些,“亦非一兩劑猛藥便可輕易根治。或需雷霆手段,猛藥去屙,大力肅清吏治,震懾宵小;或需春風化雨,徐徐圖之,改良製度,教化官員。然歸根結底...”她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了些許,直視林霄,仿佛要看進他心裏,“在於廟堂之上,陛下之意是否真正重民、愛民,選拔任用之官員是否得人,是否真有‘先天下之憂而憂’之心。否則,一切良法美意,終將淪為紙上空文,甚至成為胥吏盤剝之新借口。”她說到這裏,話鋒微轉,看向林霄,目光在他疲憊而專注的臉上停留了一瞬,“觀仁兄之氣色,似近日殫精竭慮,苦讀所致?莫非亦是今科備考學子?對此等情狀,當有切身體會才對。”
    林霄心中一凜,這女子好生敏銳的觀察力!他打了個哈哈,掩飾道:“慚愧,正是。閉門造車,殊無進展,故而出來走走,換換心境。聽兄台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倒是受益匪淺,豁然開朗。”
    這時,那“少年”似乎不願再在此地久留深談,從袖中取出一隻素雅的錢袋,付了書款。在她抬手之際,寬大的袖口微微滑落,林霄眼尖地瞥見她雪白手腕內側的袖口邊緣,似乎用銀線繡著一圈極其精致、若不細看幾乎無法發現的蘭草紋樣,針腳細密,氣韻生動,絕非市麵上尋常工匠所能繡出,更非普通寒門學子所能用度。
    她拿起那本舊書,對林霄再次頷首,語氣恢複了之前的疏淡:“言重了。不過是些書生愚見,紙上談兵罷了。告辭。”說罷,便轉身向店外走去。
    林霄看著她清瘦卻挺拔如竹的背影,忽然心下一動,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讓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開口道:“姑娘高見,在下佩服。路途小心。”
    那“少年”身影猛地一頓,如同被施了定身術般僵在門口!霍然回首間,眼中刹那間閃過一絲極快的驚詫與慌亂,如同平靜湖麵被投入巨石,但那波動瞬間便被強大的自製力強行壓下。她深深地看了林霄一眼,那眼神複雜至極,包含了探究、審視、警告,以及一絲被道破秘密後極淡的羞惱。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抿了抿線條優美的唇,隨即猛地轉身,加快腳步,幾乎是瞬間便融入了門外街巷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見。
    林霄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好像玩笑開過頭了?直接把天聊死了...不過...真有意思。這到底是誰家的小姐?膽子大,學問好,眼神還挺凶...”
    他也沒了繼續閑逛的心思,在書坊裏隨意買了本新出的、看起來還不錯的時文選輯,便在那名錦衣衛冷漠的“護送”下,往回走去。
    回到那間熟悉的小院,關上房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將新買的時文選輯扔在桌上,打算隨便翻翻。然而,當他拿起那本書時,卻感覺書頁間似乎夾著什麽東西。
    他疑惑地、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隻見裏麵竟然夾著一冊薄薄的、明顯是手抄的小本子。紙質細膩,封麵無字。他心中一動,輕輕拿起翻開。
    隻見裏麵用極其清秀工整、卻又不失風骨的小楷,分門別類地摘抄了近年來科舉策問中關於吏治、民生、邊防、刑獄等熱點話題的精彩論述片段,並在每段之後附有簡短的評點。這些評點往往隻有寥寥數語,卻總能切中肯綮,直指要害,見解之精辟,眼光之獨到,令林霄拍案叫絕!
    這...這是?!
    林霄的心跳驟然加速,砰砰作響。他猛地回想起書坊中那一幕,回想起那位“青衣少年”最後的眼神和匆忙離去的背影...
    這冊手抄的《策問精要》,是對方無意間遺落的?還是...故意留下的?!
    無論是哪種可能,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對於此刻如同在黑暗中摸索、急需指明方向的他而言,無異於雪中送炭,暗室逢燈!
    喜歡大明老六寒門書生開局死諫朱元璋請大家收藏:()大明老六寒門書生開局死諫朱元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