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匿名投石,初試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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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甜水井胡同的小院內,油燈如豆。林霄伏在案前,並未翻閱經史子集,而是攤開那本粗麻紙的“黑料小本本”,指尖在王庸的名字上反複摩挲。窗紙透入的月光清冷,映著他沉靜如水的麵容,唯有一雙眸子在暗影中閃爍著銳利的光。
    “打草驚蛇…初試波瀾…”
    他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中幾不可聞。目標已定——王庸。此人貪婪跋扈,證據相對易尋,且位置不高不低,正適合作為第一塊試金石。既能攪動胡黨內部,又能試探朱元璋對貪腐的容忍底線,更關鍵的是,王庸作為胡惟庸妻弟,動他,如同在胡相心口紮一根刺,卻不至於立刻引來雷霆之怒。
    然而,具體如何投石?如何確保這塊石頭能精準落入預想的深水區,激起足夠範圍的波瀾,卻又絲毫不露痕跡,不反濺自身一滴水花?
    他緩緩鋪開一張素白宣紙,提起一支狼毫筆,在硯台中飽蘸濃墨,卻懸腕良久,遲遲未落。這封舉報信,其內容必須精心構築於半真半假之間。真實之處,需如匕首般尖銳,直戳對方無可辯駁的要害命門;虛假之處,則要巧妙編織,預留出足夠的回旋與誤導空間。更要字字誅心,句句見血,直指貪墨核心,方能引人矚目,觸動上聽。
    他凝神屏息,腦海中飛速檢索著記憶裏那本戶部糧冊上所載的三筆異常巨額的“鼠耗”記錄:雁門關外三百裏堡、大同左衛、宣府鎮……每一個冰冷的地名背後,都隱約對應著胡黨勢力在北疆軍鎮盤根錯節的脈絡與觸角。他最終決定聚焦於雁門關那次憑空損耗一萬二千石的荒謬記錄——這一筆數目最為駭人,查證起來相對容易,其荒唐之處也最易引發質疑與憤慨,是點燃引信的最佳火花。
    筆尖終於落下,在紙麵上遊走,然而產生的字跡卻絕非他平日所習的工整館閣體楷書,而是刻意模仿出的一種枯瘦硬挺、略帶顫抖頓挫的行草風骨——那是他記憶中,去年因直言衝撞胡黨而慘遭廷杖斃命的禦史周廉的筆跡!
    周廉生前以耿直敢言、不畏權貴、筆鋒犀利如刀而著稱朝野,其字跡亦如其人,枯瘦如寒竹,孤峭且力透紙背,在京中清流禦史圈子內頗有辨識度。此刻模仿周廉筆法,一則可極大增加這封匿名舉報信的可信度與衝擊力,仿佛忠魂歸來,死諫不休;二則能巧妙地將審查的視線與禍水引向胡黨的朝堂政敵,有效混淆視聽,為自己布下的迷局再添一層煙霧。
    “都察院諸公明鑒:某冒死舉發工部郎中陳顯宗。”
    他寫下第一個名字,並非王庸,而是另一個胡黨中層官員——工部郎中陳顯宗。此人同樣劣跡斑斑,但位置比王庸稍低,牽扯稍淺,作為煙霧彈再合適不過。信中詳述陳顯宗借修皇陵之便,私吞金絲楠木三十方,轉售晉商得銀六千兩。更狠的是,他筆鋒一轉,直指核心:“…胡相去歲壽辰,其所欣然笑納的那座八尺紫檀木雕祥瑞屏風,即由此批被盜皇木所製!此乃竊公帑以媚私門,褻瀆皇恩,其心可誅!”
    寫至此處,林霄暫歇,擱下筆。他起身走至牆角,從一個毫不起眼的破舊木箱中,取出了半塊色澤暗沉、形製古拙的殘墨——此乃蘇婉昨日方才設法送來的特殊之物,墨身之內暗嵌遼東老參細屑,一旦遇水研磨,則會散逸出淡淡藥香。他以此墨重新注水研磨,再次提筆時,筆下字跡頓時為之一變,變得虛浮無力、筆畫孱弱,仿若久病纏身、氣力不濟之人勉力執筆書寫而成,與前半段那模仿周廉的枯瘦剛勁、鋒芒畢露的筆跡形成了極其鮮明而詭異的對比。
    信末,他並未落下任何具體署名,隻留下一個模糊而引人遐想的落款:“知情人泣血上告”。
    “前半段‘真’,後半段‘假’。真在陳顯宗貪墨,假在胡相屏風來源。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讓查的人頭疼去吧。”
    他將信紙小心折疊整齊,取出早已備好的蠟丸,將其嚴密包裹封存其中,蠟丸外層再細致地裹上一層薄而韌的油紙,確保即使意外落入水中,也能支撐片刻,不會立刻洇濕而字跡模糊。
    投遞到哪裏?都察院門口與西華門守將值房。前者是清流言官匯聚之地,收到匿名舉報必會追查;後者住著一位去年被胡黨奪了軍功的副尉,此人心中怨憤,收到指向胡黨的密信,無論信與不信,都極可能將信上交或暗中傳播,擴大影響。
    如何投遞?林霄深知,直接露麵風險太大。他需要一個不起眼的身份。更夫!五更時分,京城寂靜,更夫走街串巷,身影尋常,最不易引人注目。他翻出壓箱底的一件破舊灰布短打,散發著一股刻意製造的餿味。又找來一根磨損嚴重的竹梆子,用布條鬆鬆垮垮地係在腰間。
    三更的鼓聲沉悶地響過,逐漸消融於濃重夜色。林霄化身夜行更夫,灰布包頭,破舊棉襖散發餿味,腰間竹梆隨著他刻意模仿出的輕微跛足姿態而搖晃,發出“梆…梆…”的沉悶單調聲響,回蕩在空曠巷弄。他沿著早已勘察好的僻靜小巷迂回前行,靈巧避開一隊隊例行公事、步履沉重的巡夜兵丁,此刻的他,無論從哪個細節看去,都如同一個真正的、為卑微生計而深夜勞碌的底層更夫,正一步步謹慎地靠近森嚴的都察院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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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察院門前那對高大的石獅,在淒清月光下投映出猙獰扭曲的影子。林霄佯裝彎腰係緊鬆脫的草鞋鞋帶,敏捷地蹲身隱於石獅後方的濃重陰影裏。動作麻利而無聲,將一枚蠟丸迅速塞進石獅基座爪縫的深處,確保它不易被尋常路人或清掃夫役偶然發現,但若有心之人仔細搜查,定能尋獲。
    起身的刹那,他袖中一支精巧絕倫、機括輕響微不可聞的袖箭已被無聲激發,將另一封內容完全相同的密信,“嗖”地一聲輕響,精準射入西華門守將值房那扇因夜悶而未曾關嚴的窗欞縫隙之內。整個過程快如鬼魅,起落無聲,未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迅速直身,再次融入無邊黑暗,維持著那略顯跛態的步伐,敲著暗啞的竹梆,身影在錯綜複雜、迷宮般的街巷中幾個轉折,便徹底消失不見,仿佛從未於此地出現。唯有胸腔內的心跳如驚鹿般狂撞,後背衣衫已被一層細密的冷汗悄然浸濕,但一雙眸子深處,卻燃燒著混合了高度緊張與初戰告成的興奮光芒,以及一如既往的冷然決絕。
    “石頭已投出,且看這潭死水,能濺起多大波瀾!”
    晨霧尚未被初陽驅散,都城察院門房當值的老吏揉著惺忪睡眼,打著長長哈欠,費力地推開了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目光無意間掃過門前石獅,一眼便瞥見了那石獅爪縫中突兀多出的一枚渾圓蠟丸。他狐疑地四顧無人,上前好奇地摳出,捏碎外層硬蠟,展開內裏折疊的信紙隻粗略一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仿佛白日見鬼,再也顧不得儀態,連滾帶爬地手捧信紙,跌跌撞撞衝向內堂禦史值房。
    幾乎同時,西華門值房內,那位鬱鬱不得誌的副尉被窗邊落下的紙團驚醒。他狐疑地展開,看到“陳顯宗”、“胡相屏風”等字眼,瞳孔猛地收縮。他攥緊信紙,臉上肌肉抽搐,怨毒與一絲快意交織。片刻後,他咬咬牙,將信揣入懷中,大步流星直奔錦衣衛衙門——他不敢私藏,但上交時,他定要“不經意”地強調這信是如何“精準”射入他的值房!
    小小的蠟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開始無聲擴散。
    都察院深處,一位值堂禦史捏著那封字跡前後迥異、內容卻駭人聽聞的舉報信,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
    陳顯宗借工程之便貪墨楠木,此類風聲此前或偶有模糊傳聞;但信中竟敢直言牽扯到當朝首輔胡相爺的壽禮……這幹係實在太大了!已遠遠超出其所能處置的權限。他不敢有任何怠慢與擅專,立刻持信快步前往左都禦史辦公廨房,呈交上官定奪。
    西華門副尉將信上交錦衣衛北鎮撫司一名相熟的小旗官,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信如何“從天而降”,直指他的值房,暗示有人刻意為之,挑釁意味十足。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雖未公開,卻在極小的範圍內迅速發酵。
    午時剛過,林霄在翰林院“老實”抄書,耳朵卻豎得像雷達。幾個相熟的胥吏湊在一起低聲嘀咕:
    “聽說了嗎?今兒個一大早,都察院門口竟撿到一封匿名信,告發的可是工部那位陳郎中!”
    “陳顯宗?那不是胡相爺跟前得用的人嗎?告他什麽了?”
    “嘿!說出來嚇死你!說他膽大包天,貪了修皇陵專用的金絲楠木!還…還拿去給胡相做了壽禮!”
    “嘶……這話可真?這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嗎?誰敢查這個?”
    “誰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都察院那邊眼下好像壓著沒聲張,但陳郎中府上剛才可是熱鬧得很,聽說他那個管事兒的小舅子慌裏慌張地騎馬跑出去,臉都嚇白了!”
    “西華門那邊也不消停,守門的趙副尉一大早被叫去錦衣衛問話了,好像也跟什麽來曆不明的信有關…”
    林霄筆下不停,依舊是一絲不苟的楷書,仿佛對周遭充耳不聞。
    “成了!都察院、錦衣衛兩條線都已驚動!陳顯宗方寸已亂!胡黨內部必開始互相猜疑!此番投石問路,初戰告捷!”
    他不動聲色地翻開“黑料小本本”,在“王庸”條目下,添上一行小字:“投石問路,以陳顯宗為餌,驚都察院、錦衣衛。胡黨內部疑雲初起。”
    暮色漸濃,四合四合,將紫禁城重重殿宇的飛簷染成暗紫。林霄再次如約踏入那間名為“集雅齋”的清雅書鋪,熟門熟路地進入後堂隔出的靜室“聽鬆閣”。蘇婉早已備好一盞溫熱恰好的香茗,見他撩簾進來,眸光微微流轉,低聲吐出一語,如春風拂過靜湖:“風起了。”
    林霄坐下,接過茶盞:“哦?何處來的風?”
    “工部陳顯宗,今日告病,未曾上衙。”蘇婉聲音平靜,卻字字清晰,“其府邸後門,午時有數輛馬車悄然駛出,載物沉重,覆以油布,去向不明。西華門守將趙副尉,被錦衣衛盤問半日方歸,神色驚惶。更有趣的是,”
    她頓了頓,看向林霄。
    “未時左右,永嘉侯府的車駕竟也出現在陳府側門,侯府長史親自入內‘探病’,與陳顯宗閉門密談近一個時辰之久,方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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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霄心中了然。陳顯宗在轉移贓物!胡黨在緊急“滅火”!永嘉侯親自出麵,說明胡惟庸已經知曉並介入!趙副尉被盤問,證明錦衣衛確實收到了信並開始調查!一切都按他預想的方向發展,甚至更快!
    “樹欲靜而風不止。”
    林霄輕啜一口茶,茶香氤氳中,他的眼神深邃。
    “陳郎中這病,怕是來得蹊蹺。永嘉侯親自探病,更是情誼深厚啊。”
    蘇婉會意,不再多言,她轉而道:“家父聽聞,近日漕運上頗不安寧,有幾艘北上糧船在臨清閘附近遭了‘水匪’,損失了些許‘貢米’,押運的漕丁卻語焉不詳。”
    林霄心中一動。王庸串聯漕運衙門,北上糧船遭劫…這會是巧合嗎?還是王庸借“水匪”之名,行轉移或隱匿贓糧之實?他暗自記下,這又是一條指向王庸的線索。
    “多事之秋。”林霄放下茶盞,目光投向窗外漸沉的暮色,“但願這風,能吹散些陰霾,讓該見光的東西,早些見光。”
    離開集雅齋,走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林霄感受著京城夜晚的喧囂下湧動的暗流。匿名信如同一顆火星,已落入胡黨這座看似固若金湯的堡壘內部。猜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自行生根發芽。陳顯宗成了驚弓之鳥,胡黨內部開始互相審視,朱元璋的刀和錦衣衛的眼,也被引向了這個方向。
    這隻是第一步。
    林霄緊了緊衣袍,融入夜色之中。他知道,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麵,而他這隻潛藏於蘭台的“老六”,將繼續在暗影中織網,靜待時機,投出下一顆更致命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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