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風起青萍,胡黨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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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的梆子聲還在皇城根下拖著悠長的尾音,胡惟庸的相府書房內,卻已是燭火通明,氣氛凝滯如冰。這位權傾朝野的宰相,此刻正端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麵沉如水。
他麵前攤開的,並非緊急軍國奏報,而是兩份看似不起眼、卻字字如刀的信箋抄本。
一份,來自都察院左都禦史,措辭還算克製,言及“有匿名投書,舉發工部郎中陳顯宗貪墨皇陵楠木,轉售晉商,並影射其以贓物為相爺壽禮”,附上了那封字跡詭異、前半段枯瘦剛勁如禦史周廉、後半段虛浮如病者的匿名信原文抄件。
另一份,則來自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使毛驤的親筆密報,內容更為詳盡:“西華門守將趙副尉處亦得匿名信,內容與都察院門前所獲雷同。信係由袖箭射入值房窗隙,手法精準,似有武藝。趙副尉稱,此人或為去年因軍功被奪、心懷怨望者所指使。然卑職細查,趙副尉平日雖牢騷滿腹,卻無此等膽識與門路。信中所指陳顯宗貪墨事,經查,晉商‘隆昌號’上月確有大筆不明銀錢出入,掌櫃已連夜離京,去向不明。陳府今日午時後門有數車重物運出,覆以油布,形跡可疑。另,永嘉侯申時初刻親赴陳府‘探病’,閉門密談近一個時辰。”
胡惟庸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緩緩敲擊著,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篤、篤”聲。這聲音在死寂的書房裏回蕩,如同催命的鼓點,敲在侍立一旁的心腹幕僚劉璟心頭,讓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匿名信…袖箭…周廉的字跡…病秧子的筆鋒…晉商離京…陳顯宗運贓…永嘉侯登門…”胡惟庸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淬過冰的寒意,每一個詞都像冰錐砸落,“好手段啊…真真是好手段!”
他猛地抬眼,那雙平日裏深藏不露、此刻卻銳利如鷹隼隼隼隼的眸子,直刺劉璟:“劉先生,你怎麽看?是韓宜可那幫清流按捺不住,想借個死鬼的名頭,給老夫上眼藥?還是…有別的耗子,聞到味兒了,想趁亂咬上一口?”
劉璟連忙躬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相爺明鑒。此事…蹊蹺之處甚多。其一,信分兩路,一明一暗,都察院門前石獅爪縫,西華門值房窗隙,皆非尋常人能輕易投遞之所,尤其袖箭傳書,非軍中好手或江湖亡命徒不可為。其二,字跡模仿周廉,此人剛直不阿,生前確與相爺…政見不合,但其門生故舊多為清流書生,斷無此等身手。後半段筆跡虛浮,倒像是刻意為之的障眼法。其三,陳顯宗貪墨楠木,事或有之,但牽扯到相爺壽禮,便是誅心之論!其四,晉商‘隆昌號’掌櫃連夜遁走,陳府運贓,永嘉侯親臨…這些都太過巧合,更像是被人牽著鼻子走,慌亂之下自露馬腳!”
胡惟庸冷哼一聲,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慌?他們當然要慌!陳顯宗這個蠢貨!永嘉侯也是個沉不住氣的!貪就貪了,手腳卻如此不幹淨!那屏風…哼!”他話鋒一轉,眼神陡然變得陰鷙鷙鷙鷙,“但這背後之人,心思更深!他不僅要動陳顯宗,更要借陳顯宗這塊石頭,砸向老夫!砸向整個胡黨!韓宜可…他有這個膽子,未必有這個腦子!這手法,倒像是…”
他頓了頓,沒有說出那個名字,但劉璟心中雪亮——像極了當年他們對付政敵時慣用的“借刀殺人”、“禍水東引”!
“相爺,當務之急,是穩住陣腳。”劉璟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道,“陳顯宗必須立刻處置!貪墨坐實,已是板上釘釘,與其等錦衣衛或都察院查上門,不如…壯士斷腕!至於那屏風…‘隆昌號’掌櫃已逃,死無對證,大可推說陳顯宗以次充好,欺瞞相府!永嘉侯那邊,需嚴加告誡,不可再輕舉妄動,授人以柄!”
胡惟庸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陳顯宗…讓他‘病重’,閉門思過。家產…抄沒七成,上繳戶部,做做樣子。剩下的,讓他自己‘打點’!至於那屏風…就說老夫念其‘孝心’,不忍苛責,但已責令其追回‘贓款’,以儆儆效尤!”他輕描淡寫間,便決定了陳顯宗的命運,既舍卒保車,又堵住了悠悠眾口,還顯得自己“寬宏大量”。
“相爺高見!”劉璟連忙奉承,隨即又道,“那…這匿名信的主使?”
“查!”胡惟庸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錦衣衛裏有我們的人,讓他們動起來!重點查:周廉生前最後接觸過誰?京城裏有哪些擅模仿字跡的落魄文人或江湖奇士?西華門附近,昨日三更到五更,有哪些可疑人物出沒?特別是…有沒有翰林院的人!”他最後一句,刻意加重了語氣,目光銳利如刀,“那個新來的林霄,底細摸清了嗎?”
劉璟心中一凜:“回相爺,林霄的底細還在查。江寧那邊回報,確係寒門秀才,父母雙亡,家徒四壁。入京後行蹤…頗為低調,除了備考,便是偶爾去集雅齋看書。但此人能金殿死諫,又得陛下特旨入職翰林,絕非表麵那般簡單。翰林院內,他每日埋首典籍庫,抄寫舊檔,沉默寡言,與同僚交往甚少,暫時…看不出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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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胡惟庸冷笑,“越是看不出,越要盯緊!此人能從午門叩闕的死局裏爬出來,還進了翰林院,背後若無人,鬼都不信!告訴下麵的人,翰林院裏的眼睛,給我盯死他!還有,都察院那邊…韓宜可最近有什麽動靜?”
就在胡惟庸於相府運籌帷幄、斷腕求生之際,都察院的值房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左都禦史韓宜可,這位以骨頭硬、脾氣倔著稱的清流領袖,正端坐在書案後。他麵前同樣擺著那封匿名信的抄件,以及一份他剛剛親自草擬、墨跡未幹的彈劾奏疏。與胡惟庸的陰沉算計不同,韓宜可的臉上,是一種混合著憤怒、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的神情。
“好!好一個‘碩鼠藏於倉廩廩,晝伏夜出,竊食肥己’!好一個‘守倉之吏或玩忽職守,酣然瞌瞌睡,或竟與之暗中交通,坐地分贓’!”韓宜可拍案而起,聲音洪亮,震得窗欞欞嗡嗡作響,“此等誅心之語,雖出自匿名小人之手,卻字字如刀,直指吏治痼疾!陳顯宗貪墨皇陵楠木,證據確鑿,更膽敢以贓物媚上,玷玷汙相府清名,其行可鄙,其心可誅!此風若長,綱紀何存?國法何在?”
他並非不知這匿名信來得蹊蹺,背後或有推手。但對他而言,舉報者的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中揭露的罪行是否屬實!陳顯宗是胡惟庸的妻弟,是胡黨在工部的重要錢袋子,扳倒他,就是斬斷胡黨一條臂膀,就是對貪腐集團的一次重擊!至於是否牽連胡惟庸…韓宜可眼中閃過一絲銳芒,他彈劾的是陳顯宗不法,至於那屏風是否真為贓物所製,那是陛下和胡相需要自證清白的事!他韓宜可,隻問事實,不畏權貴!
“來人!”韓宜可沉聲喝道。
一名年輕的禦史應聲而入:“大人!”
“將此疏,連同匿名信抄件,以及本官查證的晉商‘隆昌號’部分賬目疑點、陳府今日午後異常運輸出城之記錄,一並密封,即刻呈遞通政司,轉呈禦前!”韓宜可的聲音斬釘截鐵,“記住,要快!趕在有些人‘病重’或‘打點’之前!”
“是!”年輕禦史精神一振,雙手接過沉甸甸的奏疏,快步離去。值房內,隻剩下韓宜可一人。他走到窗邊,推開緊閉的窗戶,深秋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動他花白的須發。他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堅定。他知道,這封奏疏一上,便是正式向胡黨宣戰,必將引來狂風暴雨。但他韓宜可,何曾懼過?
翰林院,典籍庫深處。
林霄依舊蜷縮在他那光線昏暗的角落書案前,仿佛外界的一切波瀾都與他無關。他正一絲不苟地謄謄抄著一份前朝《工部營造則例》的殘卷,字跡工整如雕版印刷,手腕穩得沒有一絲顫抖。
隻有偶爾抬起的眼睫下,那雙深邃的眸子深處,才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光芒。
庫房裏並非隻有他一人。幾個年輕的編修、檢討聚在不遠處的書架旁,借著稍好的光線低聲議論著,聲音雖小,卻清晰地傳入林霄耳中。
“聽說了嗎?陳顯宗陳大人今日告病沒來!”
“何止告病!聽說都察院韓大人那邊,已經上了彈章了!直指他貪墨皇陵楠木!”
“真的假的?陳郎中可是胡相爺的…咳咳…”
“千真萬確!我有個同鄉在通政司當差,親眼看見韓大人的奏疏遞進去的!聽說還附了證據!”
“嘖嘖,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胡相爺能善罷甘休?”
“誰知道呢…不過陳府下午好像動靜不小,後門出去了好幾輛大車…”
“噓!慎言!小心禍從口出!”
林霄筆下不停,仿佛充耳不聞。心中卻如明鏡:“告病?怕是‘被病重’了。韓宜可果然沒讓我失望,動作夠快!陳府運贓…看來胡惟庸開始斷尾求生了。效率真高,不愧是老狐狸。”他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帶著幾分冷嘲。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侍講學士孫耀宗陰沉著臉,出現在典籍庫門口。他目光如電,掃視一圈,最終落在林霄身上。
“林編修!”
孫耀宗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倨倨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林霄連忙放下筆,起身,躬身行禮:“孫大人。”
孫耀宗走到他書案前,目光掃過他謄謄抄得工工整整的殘卷稿紙,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沒挑出毛病。
他轉而拿起林霄之前整理歸檔的幾份《洪武實錄》草稿,隨意翻看。當翻到記載“洪武十年,胡惟庸薦其妻弟王庸督理北疆糧餉”那一頁時,他的目光在林霄用朱砂批注的“此處墨漬汙損,字跡難辨,待重謄謄”處停留了一瞬,又掠過下方那道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指甲劃痕,並未察覺異常。
“嗯,還算勤勉。”孫耀宗不鹹不淡地評價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如今朝中多事,爾等新晉翰林,更需謹言慎行,恪守本分!莫要學那些狂生妄徒,妄議朝政,徒惹是非!做好自己的差事,比什麽都強!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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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看似訓誡眾人,目光卻有意無意地盯在林霄身上,警告意味十足。
林霄心中冷笑:“指桑罵槐?敲打我?看來胡黨那邊,已經有人把懷疑的視線投過來了…”他麵上卻愈發恭謹,頭垂得更低:“學生謹記孫大人教誨!定當恪盡職守,潛心修書,絕不敢有非分之想!”
孫耀宗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想從他低垂的臉上看出些什麽,最終隻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林霄重新坐下,拿起筆,繼續謄謄抄。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
“風已起於青萍之末…陳顯宗是第一步,王庸才是關鍵。胡黨開始警覺了,爪子也伸過來了。孫耀宗…王世貞的門生…這條線,記下了。”他不動聲色地,在袖中那本粗麻紙小冊上,又添了一筆。
武英殿內,朱元璋正批閱著堆積如山的奏章。殿內燭火通明,檀香嫋嫋,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通政使躬身呈上兩份密封的奏匣:“陛下,都察院左都禦史韓宜可急疏,彈劾工部郎中陳顯宗貪墨瀆職;另,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密報。”
朱元璋頭也未抬,隻從鼻子裏“嗯”了一聲。侍立一旁的老太監王景弘連忙上前,接過奏匣,熟練地開啟,將兩份奏疏恭敬地攤開在禦案之上。
朱元璋的目光先落在韓宜可那份洋洋灑灑、言辭激烈的彈章上。他看得很快,銳利的目光掃過陳顯宗貪墨楠木的“確鑿證據”,掃過晉商“隆昌號”的賬目疑點,掃過陳府午後異常運輸出城的記錄,最終停留在那誅心的一句——“更有甚者,其膽大包天,竟以貪墨之贓物,充作壽禮,獻媚權門,玷玷汙聖聽,褻瀆皇恩,其心可誅!”
朱元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在“獻媚權門”四個字上輕輕敲了敲,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接著,他拿起毛驤的密報。密報更為詳細,除了匿名信的來源、陳顯宗的反應、永嘉侯的登門,還附上了初步核查的結果:晉商“隆昌號”掌櫃確已潛逃,陳府運出的財物中疑似有楠木製品,但無法直接證明與皇陵工程有關,更無法證明與胡相壽禮有關。
朱元璋放下密報,身體微微後仰,靠在寬大的龍椅椅背上。他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嗒…嗒…”的輕響。
殿內一片死寂,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皇帝手指敲擊的輕響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節奏。
王景弘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他知道,陛下在思考,在權衡。陳顯宗貪墨,證據指向明確,此人該死。但牽扯到胡惟庸…這才是關鍵。
匿名信是誰投的?是清流借機發難?還是真有其他勢力在攪動風雲?袖箭傳書…這手法,不像是韓宜可那幫書生所為。
良久,朱元璋緩緩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眸子裏,古井無波,卻仿佛蘊藏著能吞噬一切的風暴。他拿起朱筆,在韓宜可的奏疏上批了一個字:
“查。”
字跡遒勁,力透紙背。
隨即,他又在毛驤的密報上批了一行小字:
“陳顯宗貪墨事,著錦衣衛嚴查,據實以報。匿名投書者,密查。胡惟庸處,勿驚。”
批完,他將朱筆擱下,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傳旨:工部郎中陳顯宗,行為不檢,有負聖恩,著即停職,閉門聽參。其所涉貪墨事宜,由錦衣衛北鎮撫司徹查,務必水落石出。都察院禦史風聞言事,其心可嘉,然亦需詳查實證,不得枉縱。”他頓了頓,補充道,“至於匿名投書,擾亂朝綱,此風不可長。著五城兵馬司加強巡查,再有此類,嚴懲不貸!”
“是!”
王景弘躬身領命,小心翼翼地將批閱好的奏疏收起。
朱元璋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幽深難測。陳顯宗是隻蒼蠅,拍死便罷。但這股突如其來的風,這精準投石、攪動渾水的手法…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是清流按捺不住?還是…有新的“聰明人”入場了?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這潭水,是越來越有意思了。他倒要看看,這風,最終會吹向何方。
隨著聖旨的明發,陳顯宗被停職查辦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整個京城官場。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攪動著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洶湧的暗流。
胡黨內部,氣氛驟然緊張。陳顯宗的倒台,如同一記悶棍,敲在許多人頭上。兔死狐悲者有之,惶惶不安者有之,急於撇清關係者更有之。永嘉侯府大門緊閉,往日門庭若市的景象不再。胡惟庸雖依舊穩坐相府,但相府周圍的明崗暗哨,無形中增添了幾分肅殺之氣。一道道指令從相府秘密發出,核心隻有一個:收縮,清理,自查!絕不能再給對手留下任何把柄!
都察院則士氣大振。韓宜可的奏疏雖然沒能直接撼動胡惟庸,但成功扳倒陳顯宗這個胡黨幹將,已是清流近年來少有的大勝。年輕禦史們摩拳擦掌,目光開始投向胡黨陣營的其他目標。韓宜可本人卻異常冷靜,他深知這隻是開始,胡惟庸的反撲隨時可能到來。他一麵督促下屬深挖陳顯宗案的餘罪,一麵也開始不動聲色地收集其他線索,尤其是那封匿名信中隱約指向的“守倉之吏”與“碩鼠”的關聯——北疆糧秣?王庸?
而在翰林院那幽深的典籍庫裏,林霄依舊埋首於故紙堆中,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隻是,當他偶爾抬頭,目光掠過窗外陰沉的天色時,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銳芒,卻比窗外的寒風更加凜冽。
風已起於青萍之末,更大的風暴,正在無聲的醞釀之中。胡黨的警覺,清流的進擊,帝王的靜觀,以及那藏身暗處的“投石者”,共同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巨網,籠罩在洪武八年的深秋京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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