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禍水東引,蘇婉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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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的寒風如刀,裹挾著刺骨的冰屑,呼嘯著刮過京城縱橫交錯的街巷。
天色灰蒙,鉛雲低垂,仿佛一塊巨大的凍鐵壓在紫禁城的金頂之上。簷角的銅鈴在風中發出零落而淒清的聲響,像是為這座巍峨皇城奏響的一曲凜冬哀歌。
午門外那場驚心動魄的朝會雖已過去兩日,但其引發的餘震,卻似投入冰湖的巨石,寒意與動蕩層層擴散,深入這座帝國都城的每一處角落,每一道縫隙,滲透進朱門高戶的暖閣,也鑽入了尋常百姓的陋室。
市井街巷間,似乎連尋常的吆喝叫賣聲都低啞了幾分。挑著擔子的小販縮著脖子,嗬出的白氣瞬間被寒風撕碎。酒肆茶樓裏,人們交頭接耳,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閃爍,交換著從各個渠道聽來的朝堂秘聞,卻又在官差巡弋而過時,立刻噤若寒蟬,化作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
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如同冬日清晨的濃霧,籠罩著整個京城。
胡惟庸在奉天殿上當眾摔落玉帶的消息,早已通過無數張或隱秘或幸災樂禍的嘴,傳遍了官場的每一個角落。
這絕非簡單的失儀,在等級森嚴、禮儀重於泰山的朝堂之上,這被視為宰相大人極度失態和無法抑製的憤怒的象征,更是一種不言而喻的不祥預兆,預示著權力頂端的劇烈震蕩。
緊接著,皇帝那句看似緩和、實則莫測高深的“容後再議”的旨意,如同懸在胡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遲遲未曾落下,反而更添煎熬與猜忌。錦衣衛的緹騎動作明顯頻繁起來,他們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馬蹄聲在青石街道上踏出令人心悸的節奏。雖未直接衝擊相府核心,但一些與陳顯宗案牽扯稍深的中下層官員,已如冰雪消融般悄然消失,被帶入那座令人聞風喪膽的北鎮撫司“詢問”。
胡黨陣營內人心惶惶,昔日門庭若市的相府,如今也透出一股門可羅雀的蕭瑟,彌漫著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懼和幾近歇斯底裏的緊張。空氣中仿佛彌漫著火藥的味道,隻待一粒火星,便能引爆一切。
壓力的鍋蓋被朝廷無形的巨手死死摁住,內部的蒸汽沸騰翻滾,便亟需另一個宣泄的出口。
於是,禍水開始東引。這既是報複,也是試探,更是轉移視線的慣用伎倆。
這日晌午,天色依舊陰沉。林霄剛從翰林院那充斥著陳舊墨香和書卷氣的公廨中出來,一股凜冽的寒意瞬間穿透了他那身略顯單薄的青色官袍,激起一陣寒顫。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襟,將手中的幾卷文書揣得更深些,準備如常趕往集雅齋與蘇婉碰麵——自那日驚濤駭浪的朝會之後,局勢瞬息萬變,暗流洶湧,他們急需交換信息,研判下一步動向,在那片看似平靜卻危機四伏的冰麵上謹慎前行。
他剛拐出翰林院所在的那條僻靜巷口,一陣寒風卷著地上的殘雪撲麵而來。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如同受驚的狸貓,倏地從牆角的陰影處急匆匆湊近。來人臉色蒼白如紙,呼吸間帶著白蒙蒙的霧氣,眼神裏充滿了驚懼與慌亂,正是此前幫他暗中傳遞過蘇府消息的那名低階小吏。
小吏幾乎是小跑著來到林霄麵前,也顧不得行禮,聲音壓得極低,氣息急促,語速快得幾乎聽不清:“林…林編修!不好了!出…出大事了!蘇…蘇禦史府上出事了!”
林霄心頭猛地一沉,仿佛被無形的冰錐狠狠刺中,腳步霎時頓住,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攫住了他四肢百骸。他強自鎮定,目光銳利地掃過左右,確認無人注意,這才沉聲問道:“不要慌,慢慢說,究竟何事?”
“就在…就在大約一個時辰前,都察院內部傳來消息,”小吏喘著粗氣,用手按著劇烈起伏的胸口,努力讓聲音不那麽顫抖,“說…說蘇正清蘇禦史被突然停職了!說是要‘待勘’!命令是上頭直接下來的,毫無預兆!”
“待勘?”林霄眉頭緊鎖,“罪名是什麽?”
“罪名是…是‘稽核文檔不力,致重要卷宗汙損’!”小吏的聲音裏帶著憤懣和不平,“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林編修,您知道的,都察院裏誰不知道蘇禦史辦事最是謹慎周密,一絲不苟,怎會犯下如此低劣的差錯?這根本就是衝著他來的!”
林霄的血液瞬間像是被嚴冬的冰水徹底澆透,一股寒意自腳底直竄頂門,連指尖都變得冰涼。蘇正清官職雖不高,但在都察院中素有名聲,以清廉剛直著稱,且因其風骨與立場,與那位鐵麵無私的韓宜可韓禦史走得頗近。
胡黨在朝會上吃了悶虧,動不了韓宜可那根又臭又硬的硬骨頭,便柿子先揀軟的捏,轉而以雷霆手段先拿他身邊的人開刀!這是最直接、也最卑劣的報複和警告!意在殺雞儆猴,瓦解清流陣營的士氣!
“還有…還有更糟的…”小吏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如同蚊蚋,身體微微前傾,帶著難以啟齒的惶恐,“是關於蘇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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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林霄的心又是一揪,“她怎麽了?”
“今日上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撥媒婆,打扮得花枝招展,卻一臉刻薄相,上了蘇府的門!”小吏的聲音裏充滿了厭惡。
“媒婆?”
林霄一怔,在這風口浪尖、朝廷命官被停職查辦的緊要關頭,媒婆上門所為何事?這突如其來的荒謬感讓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是啊!”小吏急得跺了跺腳,凍得發紅的臉上滿是焦急,也顧不得什麽尊卑禮節了,“來的不是什麽好路數!說的親事更是離譜!說是替永嘉侯府那個聲名狼藉、終日隻知走馬鬥雞、眠花宿柳的庶子來說項,現在蘇府門外,還明顯晃蕩著幾個眼神不正、膀大腰圓、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輩的閑漢,肯定也是永嘉侯府上派來的惡奴家丁,在那兒盯著呢!”
林霄隻覺得一股暴怒猛地自心底竄起,如同壓抑已久的岩漿轟然噴發,直衝頂門!他的拳頭瞬間攥緊,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中那滔天怒火的萬分之一!
卑鄙!無恥!下作至極!
胡黨這手段,陰毒齷齪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他們或許還不敢立刻、直接對蘇婉本人施加肉體上的傷害,卻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從她的家族和名譽入手。先是構陷其父,停職待勘,斷其官身倚仗,讓蘇家瞬間失去最重要的庇護;再派惡媒上門,以結親為名,行羞辱脅迫之實,肆意敗壞、踐踏她的清譽,將她一步步逼入孤立無援、任人宰割的絕境!這不僅僅是為了報複蘇家可能與清流陣營的關聯,這更是衝著他林霄來的!定然是知曉他與蘇婉有所交往!動蘇婉,就是在用最殘忍的方式警告他林霄——你看重的人,我們可以輕易碾碎,讓你痛不欲生,卻求救無門!
“林編修…您…您看這…”小吏見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隱現,眼中迸發出的寒意駭人至極,仿佛下一瞬就要拔劍殺人一般,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聲音發顫。
林霄猛地閉上眼,胸腔劇烈起伏了幾下,強行將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翻騰殺意壓了下去。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氣刺得肺葉生疼,卻讓他暫時恢複了一絲冷靜。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而冰冷:“知道了。詳情我已知曉,多謝你冒險告知。你先立刻回去,當作什麽都沒發生,萬事小心,近期絕對不要再與我接觸,以免惹禍上身。”
打發走那驚魂未定的小吏,林霄獨自站在原地,臘月的寒風如同鈍刀,一下下刮在他臉上,卻遠不及他心中的冰冷與憤怒。他原本因朝會上成功投石、引發波瀾而產生的一絲冷靜的興奮和棋手般的算計,此刻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徹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憤怒和洶湧的自責,幾乎要將他淹沒。
內心如同無數冰冷尖銳的錐子,狠狠地刺擊著他的神經:“玩脫了…真的玩脫了!我隻顧著借力打力,攪動風雲,利用信息差火中取栗,卻忘了胡惟庸是條盤踞權力巔峰多年、睚眥必報的毒蛇!他的反撲豈會遵循常理?竟是如此不擇手段,如此沒有底線!我低估了他的狠辣,低估了他的下作!蘇婉…是我連累了她,連累了她全家!是我將她拖入了這萬劫不複的險境!”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蘇婉那雙清澈沉靜、仿佛能洞悉世事迷霧的眼眸,想起她在集雅齋聽鬆閣那方靜謐天地裏,為他烹煮香茗時那份超然物外、與世無爭的寧靜氣度,想起她一次次毫無保留地為他提供關鍵情報、與他冷靜分析局勢、在幕後默默支持…她本可安然居於自家宅院,讀書品茶,明哲保身,遠離朝堂傾軋的腥風血雨,卻隻因與他的交集,被他硬生生地拖入了這風暴的最前沿,成了胡黨用來警告和打擊他的首要目標!這何其不公!何其無辜!
強烈的自責與保護欲交織在一起,如同無數毒蟻般瘋狂地啃噬著他的心髒,帶來陣陣尖銳的絞痛。他立刻改變了方向,不再前往集雅齋——那裏目標太大,此刻不知有多少雙隱藏在暗處的眼睛,正死死盯著蘇家及其一切可能的關聯之處。他必須用更隱蔽、更安全的方式聯係蘇婉。
他幾乎是腳下生風,迅速回到了甜水井胡同那處租住的、冷清的小院。反手插上門栓,將凜冽的寒風和外界的一切窺探暫時隔絕在外。他快步走到那張簡陋的書案前,找出紙筆,略一沉吟,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用隻有他和蘇婉才明白的隱語寫下簡短的警示和詢問:“風急雨驟,門戶謹守。安否?需助否?”字跡略顯潦草,力透紙背,透露出書寫者極不平靜的心緒。
然後他快步走到院門後,側耳傾聽片刻,凝神感知著門外的動靜,確認並無異常盯梢的跡象,這才輕輕打開一條門縫。他喚來了那個絕對可靠的老漢——這是他早年機緣巧合下施過恩惠、如今在街麵上以賣炊餅為生的孤寡老人,性情耿直,知恩圖報。林霄將字條仔細折好,巧妙塞入一小塊剛剛出爐、還帶著溫熱的幹餅之中,低聲仔細囑咐道:“老伯,勞煩您裝作尋常走販,將這餅混在送給蘇府的日常采買之物中,務必想辦法親手交給他們信任的門房,就說是鋪子裏新出的花樣,請府上女眷嚐嚐鮮。”說著,又塞過去一小塊碎銀,既是酬勞,也方便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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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抬起渾濁卻透著精明的眼睛,看了林霄一眼,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凝重。他默默點了點頭,接過那塊藏著重要信息的餅和銀子,仔細放入挎著的舊籃子裏,蓋上一塊幹淨的粗布,隨即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卻速度不慢地離去,很快消失在胡同口交錯的人影與寒風之中。
做完這一切,林霄在小院中坐立難安。狹小的院子仿佛瞬間變成了令人窒息的囚籠,他在其中來回踱步,冰冷的磚石地麵幾乎要被他焦灼的腳步磨出痕跡。腦海中如同暴風驟雨,飛速盤算著各種可能性和應對方案,推演著一切能想到的破局之法。
胡黨的攻擊顯然才剛剛開始,這僅僅是第一波浪潮。停職待勘隻是第一步,後續必然還有更陰狠、更惡毒的構陷等著蘇正清,直到將其徹底打入塵埃,永世不得翻身。而那些上門羞辱的惡媒和門外遊蕩的閑漢惡奴,更是隨時可能演變成更直接的暴力騷擾,甚至…在某些人默許下的強搶逼婚!蘇家雖是官身,但如今頂梁柱被停職,等於失去了最大的護身符,勢單力薄,麵對胡黨爪牙和其附庸勳貴勢力的步步緊逼,如何能抵擋得住?那深宅大院,此刻恐怕已如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
他絕不能眼睜睜看著蘇婉被逼入如此絕境!
必須立刻行動!必須想辦法破局!絕不能坐以待斃!
內心os高速運轉,如同精密卻焦慮的器械,一個個方案被提出又被現實迅速否定:
“方案一:通過李崇義或韓宜可施壓?不行!韓宜可自身難保,正被胡黨緊緊盯死,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此時若他出麵,不僅難以形成有效施壓,反而極易將矛盾徹底激化、公開化,更會害了蘇家,坐實某些莫須有的‘結黨’關聯,給胡黨送去更狠毒的攻訐借口。”
“方案二:讓王伯或典籍庫裏其他信得過的老吏,暗中在市井散播消息,利用輿論施壓?太慢!而且胡黨及其爪牙掌控著大部分言路和街頭勢力,此類消息極易被他們壓下甚至扭曲,反咬一口,效果未知且極其微弱,完全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緩不濟急。”
“方案三:匿名向那些派惡奴上門的勳貴府邸投遞警告信?風險太大!京城能人眾多,極易被追蹤筆跡、墨跡或傳遞渠道,一旦敗露,便是引火燒身,甚至可能給蘇家招致更瘋狂、更不顧一切的報複,後果不堪設想…”
一個個看似可行的方案,都在冰冷殘酷的現實麵前被無情擊碎。他猛然驚覺,在胡黨那龐大的、盤根錯節的權勢和無所不用其極的卑劣手段麵前,他個人那點來自未來的見識和辛苦收集的“黑料”,此刻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力!他空有滿腹的謀劃與長遠算計,卻難以立刻轉化為保護身邊人免受即時傷害的強大力量。這種深深的無力感與挫敗感,讓他倍感焦灼和痛苦,仿佛一隻被精心編織的蛛網緊緊纏住的飛蛾,縱有翅膀,卻難以掙脫。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窗外的天色逐漸暗淡,暮色四合,寒氣愈發濃重刺骨,直到屋內徹底暗下來,需要點燈之時,那賣炊餅的老漢才挎著空了一半的籃子,悄然返回小院。
林霄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尖那不易察覺的微顫。老漢默默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折疊得十分精巧的方勝狀紙條,遞了過來。
林霄幾乎是搶一般接過,就著桌上那盞剛剛點燃、光線昏黃搖曳的油燈,迅速而小心地打開。紙條上,是蘇婉那一手清秀婉約、卻力透紙背、自帶風骨的熟悉字跡,同樣使用的是他們之間約定的隱語:
“風驟知勁草,門小尚可支。勿憂,勿動,勿來看。自有計較。”
字跡沉穩,筆畫清晰,不見絲毫慌亂痕跡,仿佛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冷靜的力量。
林霄將這張小小的紙條反複看了數遍,目光尤其是死死盯在“勿憂,勿動,勿來看”和“自有計較”這幾個字上。心中先是微微一鬆,仿佛找到了短暫的依靠,隨即卻又更加揪緊!蘇婉比他想象的還要鎮定和堅韌,她讓他不要過度擔心,不要貿然采取行動,尤其強調不要去蘇府看她,這既是為他安全,也是避免授人以柄,並暗示她自有應對的方法。但這“自有計較”究竟是什麽?蘇家如今處境已是如此艱難險惡,她一個身處深閨的女子,身在風暴的最中心,麵對的是毫無底線的政敵,又能有什麽萬全的辦法可以施展?這到底是她真的有所不為人知的倚仗和後手,還是隻是為了讓他安心、不想再連累他而強作堅強的安慰之語?
他仿佛能透過這薄薄的紙張,看到蘇婉在搖曳不定的燈下寫下這些字句時,那清麗麵容上必然帶著的倔強與冷靜,或許,在那沉穩的眼眸深處,還隱藏著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疲憊與深切憂色。
這一刻,林霄清晰地意識到,蘇婉之於他,已不僅僅是一個心意相通、默契無間的盟友,一個極其珍貴、不可或缺的情報來源。那份在一次次秘密會麵、一次次危機關頭相互扶持、彼此信任中悄然滋長、潛藏心底的情愫,如同被這場突如其來的腥風血雨驟然催發,變得無比清晰而強烈,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牽掛與責任。
他絕不能,也絕不會讓她獨自麵對這一切。
禍水因他而起,鋒芒因他而向。縱有千難萬險,龍潭虎穴,他也必須傾盡全力,將她從這萬丈深淵的邊緣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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