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劫後重逢,情意漸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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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那場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君前奏對,耗盡了林霄的心神。回到甜水井胡同冷清的小院,他幾乎是癱倒在冰冷的床板上,久久無法動彈。皇帝的每一句問話、每一個眼神、那漫長的沉默,都在腦海中反複回放,讓他後怕不已。
但萬幸,他似乎暫時過關了。老朱的猜疑並未完全消除,但至少,沒有當場發作。這意味著他獲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也意味著,他終於可以稍稍放下那副精心扮演的“驚惶失措”、“僥幸得存”的麵具,去觸碰、去確認他心底最深的、在驚濤駭浪中始終不曾泯滅的牽掛。
他需要見到蘇婉。立刻,馬上。
然而,京城的戒嚴並未完全解除,錦衣衛的耳目依舊無處不在,像一張無形而致密的網,籠罩著每一寸空氣。蘇府經曆了之前那場突如其來的抄檢與風波,必然更是敏感驚懼,如同驚弓之鳥。他不能貿然前去,任何一點輕率的舉動,都可能被無限放大,那隻會給她和已然備受打擊的蘇家帶來新的、無法預測的風險。他必須將這份迫切按壓下去,用絕對的理智來籌劃這次相見。
沉思片刻,林霄強撐著起身,找出紙筆。墨是再普通不過的煙墨,紙是市麵上常見的竹紙,筆跡也刻意模仿了幾分生硬。他用極其隱晦、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的措辭寫了一張短箋,內容大致是“弟已歸京,諸事暫安,偶得一方古墨,色澤沉斂,似有暗香,欲與兄共賞品鑒,不知兄何時得暇?”——這看似文人間尋常的往來切磋,實則是他們之前早已約定的、要求在京郊某處特定安全地點緊急見麵的暗號。
他將短箋仔細塞入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普通信封內,不署姓名,不落款識。然後,他喚來車夫,仔細叮囑,讓其就像投遞一封尋常拜帖的信件一樣,混入每日送往蘇府的眾多信劄之中,送至蘇府門房。即使這封信被截獲、被查驗,內容也平淡無奇,最多是一封投遞錯誤的尋常書信,很難引發過多的聯想。每一個環節,都必須做到自然而然,不著痕跡。
接下來的等待,變得格外漫長。每一次院外的腳步聲都讓林霄的心提起又落下。他擔心蘇婉收不到信,擔心她不便外出,更擔心…擔心她是否安然無恙。
直到次日黃昏,天色晦暗不明,車夫才匆匆而回,袖中隱秘地帶回了一個小小的、折疊成精巧方勝狀的素箋。林霄幾乎是屏住呼吸,接過那猶帶一絲室外寒氣的紙箋,小心翼翼地展開。上麵是蘇婉清秀而熟悉的筆跡,墨跡淡雅,隻有一個字:“可。”以及一個簡潔的地點與時辰——明日巳時,京西玉泉山下的靜心庵。那裏香客稀少,環境清幽,且因並非皇家敕建,又多接待官宦家眷前往祈福靜修,人員往來不易惹人注目,正是適合短暫密會之所。
林霄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素箋,指尖感受著紙張的紋理和那一個字所承載的重量,懸了整整一日一夜的心,終於重重落回實處。她沒事,她收到了信,她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並且,她願意見他。這個“可”字,勝過千言萬語。
翌日,天光微亮,晨曦尚未徹底驅散冬夜的寒峭,林霄便已起身。他仔細挑選了一身半新不舊、毫不起眼的青灰色棉布直裰,腳穿尋常布鞋,刻意摒棄了任何可能顯示身份的佩飾,如同一個最常見的寒門士子,悄然出了城門,混入稀疏的人流,徒步走向西郊的玉泉山。他需要這普通的裝扮作為掩護,也需要這段步行的時間,來整理紛亂的思緒,平複即將相見前的悸動。
冬日的山間空氣清冷凜冽,山路上的積雪尚未完全融化,踩上去咯吱作響。靜心庵坐落在山腰一處僻靜的角落,古木環繞,鍾聲杳杳,確實是個避開塵囂的好地方。
林霄比約定時間稍早一些到達。他在庵門外一株蒼勁的老鬆樹下靜立等候,目光不時掃向那條蜿蜒而上的、覆著殘雪的山徑。山中寂靜,能聽到風過鬆濤的嗚咽和遠處依稀的溪流聲。此刻,他心中竟有些難得的、近乎青澀的緊張,指尖微微發涼,仿佛不再是那個在朝堂風暴中冷靜布局、於君王麵前謹慎周旋的“老六”,褪去所有偽裝與算計,隻是一個期盼見到心上人的普通青年。這種純粹的期待感,久違而珍貴。
終於,在約定的時辰將至時,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青呢小轎,在一名沉默健仆和一名低眉順眼的丫鬟的陪伴下,緩緩出現在山路盡頭。轎子行得穩當,幾乎聽不到多少聲響。
轎子在庵門前停下。丫鬟掀開轎簾,一身素雅月白襖裙、外罩蓮青色鬥篷的蘇婉,彎腰從轎中走了出來。她未施粉黛,發髻簡單綰起,隻插著一根素銀簪子,清麗的麵容比之前清減了幾分,眉宇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但那雙眸子,依舊清澈沉靜,如同山間幽泉。
她抬眸,一眼便看到了鬆樹下等候的林霄。
四目相對。
沒有驚呼,沒有急切的話語。空氣仿佛在那一刻靜止。山風拂過,吹動她鬥篷邊緣柔軟的毛領,也吹動他青灰色直裰的衣袂,獵獵作響。時間似乎被拉長,所有的擔憂、試探、牽掛,都在這一眼中交匯、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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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快步上前,在她身前三步處停住,千言萬語——武英殿的驚險、路途的奔波、等待的焦灼、失聯的擔憂——全都堵在胸口,翻騰湧動,最終卻隻化作一句帶著微微澀然與無限克製的話:“…蘇…蘇姑娘。” 聲音因緊張而略顯低啞。
蘇婉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在他臉上細細掃過,仿佛在逐一確認他是否真的安然無恙,是否有受傷或憔悴的痕跡。片刻後,她唇角微微彎起一個極淡、卻真實存在的弧度,如同冰雪初融時的一縷暖陽,輕聲回應,語調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林公子。別來無恙。”
“我…很好。”林霄點頭,聲音有些幹澀,“你…府上…”
“家父病情漸穩,隻是還需靜養。門外也清淨了許多。”蘇婉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用簡單至極的幾句話,輕描淡寫地概括了這段時日蘇家所經曆的所有驚心動魄與艱難時世。其中的煎熬與風險,彼此心照不宣。“進屋說話吧,外麵風大。”她輕聲提議,語氣自然,仿佛隻是尋常舊友重逢。
她似乎早已打點好一切,言行舉止間透著周詳的安排。她引著林霄,並未進入正殿喧鬧之處,而是徑直走進了靜心庵後院一間早已備好的、可供香客休息的僻靜淨室。室內陳設簡單,一桌兩椅,一榻一櫃,卻打掃得一塵不染,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氣息。一隻紅泥小爐正燃著炭火,上坐著一把古樸的銅壺,壺嘴咕嘟咕嘟地冒著白色的熱氣,茶香氤氳,為這清冷的山室增添了幾分難得的暖意。
丫鬟和健仆默契地守在了院外廊下,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能看到院內情形,又絕不會聽到室內的低語。
淨室內隻剩下他們兩人。相對在桌旁坐下,蘇婉執起銅壺,動作嫻雅地為他和自己各斟上一杯熱茶。淺碧色的茶湯在白瓷盞中蕩漾,氤氳上升的熱氣暫時模糊了彼此的麵容,卻讓那種劫後餘生、終得一見的感覺更加真切而珍貴。
“武英殿之事,我聽說了些風聲。”蘇婉將一盞茶推到他麵前,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細細分辨才能感受到的關切,“陛下心思深沉如海,能過關便是萬幸。” 她的消息渠道顯然並未因蘇家的變故而完全中斷。
林霄接過茶盞,溫暖的杯壁驅散了些許指尖的寒意。他苦笑一下,笑容裏帶著深深的疲憊與後怕:“不過是僥幸罷了,如履薄冰,戰戰兢兢。陛下…聖意難測,似乎並未完全放心。”他將殿中奏對的大致情形簡要說了一遍,尤其是皇帝最後那句看似隨意卻重若千鈞的敲打之語。
蘇婉靜靜聽著,垂眸看著杯中載沉載浮的茶葉,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溫熱的茶杯邊緣,仿佛在藉此整理思緒。待他說完,她方抬眸,目光清銳:“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如今正著力清算胡黨餘孽,乾坤獨斷,心思自然比平日更為沉重難測。你剛回京,又恰逢其會,被詳細問詢、加以敲打也是常理。往後…唯有愈發謹言慎行,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方是長久之道。” 她的分析總是如此冷靜而切中要害,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通透與對朝局的深刻理解,這並非尋常閨閣女子所能具備。
“我知道。步步驚心,不敢或忘。”林霄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清減蒼白的臉頰上,心中湧起一股複雜難言的酸楚情緒,有深切的歉疚,有無力的憤懣,有失而複得的慶幸,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促使他再次開口,“隻是…終究是連累你們了。若非與我相交,蘇府或許不至遭此無妄之災,你也不必承受這些…”
“林公子,”蘇婉輕聲打斷他,抬起眼眸,目光清亮而堅定,不容置疑,“此話休要再提。蘇家之難,根源在於朝局動蕩,在於胡黨傾軋,絕非因一人一事而起。樹欲靜而風不止,身在局中,孰能幸免?更何況…”
她說到這裏,語速稍稍放緩,聲音裏注入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柔和與坦誠:“若非公子當日當機立斷,暗中多方周旋,又及時離京,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某些視線,或許…蘇家當時承受的壓力會更大,局麵更難預料。”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才繼續以極輕的聲音說道,“那包雲片糕…我很喜歡。”
她提到了那包點心!那個在風聲鶴唳之時,他冒險送去、無聲傳遞平安信號的雲片糕!
林霄的心猛地一顫,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豁然抬頭直視著她。隻見她說完這話,便微微側過臉去,目光落在氤氳的茶煙上,耳根處似乎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但側臉線條依舊柔和,神情也努力維持著鎮定自若。
一切盡在不言中。無需更多剖白,他們都知道對方在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中所做的一切努力,所承受的一切壓力與風險,以及那份隔著重重阻礙、生死未卜時的無聲守望與深切掛念。
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的暗流和深切的默契在小小的淨室中靜靜流淌,衝淡了冬日的凜冽寒意,也暫時驅散了外界尚未散盡的血腥與肅殺之氣。這間簡陋的山室,仿佛成了驚濤駭浪中一處短暫而珍貴的避風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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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有何打算?”蘇婉移開話題,輕聲問道。
林霄也收斂心神,壓低聲音,談及正事:“胡黨雖倒,但樹大根深,餘波必定洶湧未平。陛下心思如淵,難以揣度,而儲位…”他猶豫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東宮身體似乎一直並非強健,而燕王殿下…英武果決,頗有人望,未來如何,猶未可知。我等身處其間,仍需萬分小心,靜觀其變,暗中積蓄力量,以待天時。翰林院清貴之地,或許…能接觸到更多機要文書與朝野信息。”他透露了自己對未來的初步規劃。
蘇婉微微頷首,表示讚同:“京城這邊,我會繼續留意各方動靜。家父雖在病中,精神不濟,但舊日同僚故交仍有些許往來,或可聽到些風聲。後宮…通過一些特殊渠道,亦能收到些零碎信息。”她沒有細說具體渠道,但林霄明白,她自有她的辦法和那張仍在運轉的情報網絡。
兩人就著清茶,低聲交換著彼此掌握的零星信息和後續的看法。沒有過多的情緒宣泄,沒有劫後餘生的狂喜,隻有一種曆經磨難後愈發堅實的信任和默契。他們仿佛又回到了集雅齋聽鬆閣的那些午後,隻是彼此間的那根線,纏繞得更緊,也更沉。
時間悄然流逝。窗外的日頭漸漸西斜。
蘇婉看了看天色,起身道:“時辰不早,該回去了。離城太久,恐生枝節。”她的考慮永遠如此周全理智。
林霄心中湧起一絲不舍,但也知她所言極是。他站起身,從懷中取出那個一直貼身攜帶的、裝著特製藥油的小瓷瓶,遞還給她:“這個…還是物歸原主。京中未必完全太平,留在身邊,或可防身安神。”
蘇婉看著那枚熟悉的小瓷瓶,沒有推辭,輕輕接過,指尖無意間觸碰到他的掌心,兩人都微微一顫。
她將瓷瓶收入袖中,抬眼看他,眸光清澈如水,低聲道:“保重。”
“你也是。”林霄鄭重回應。
沒有更多的言語,沒有逾矩的舉動。蘇婉戴上風帽,帽簷的陰影遮住了她大半麵容,隻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她轉身,步履平穩地走出淨室,在丫鬟的輕聲攙扶下登上那輛青呢小轎。轎簾垂下,徹底隔絕了內外的視線。
林霄站在庵門外的老鬆樹下,一動不動,目送那輛沒有任何標識的小轎在山徑上緩緩起動,沿著來時路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蒼茫的暮色與層疊的山影之中,唯餘車輪碾過殘雪的細微聲響漸漸不可聞。
山風愈發凜冽,吹得他衣袍翻飛,帶來刺骨的寒意。然而,他卻覺得心口某一處,是溫熱而充實的。
劫後重逢,無需多言。那份共同經曆生死考驗、在猜疑與危機中悄然滋長、彼此心照不宣卻深刻無比的情意,已然在沉默的凝視與簡短的對話中確認、交融,變得愈發濃烈而堅韌。
一個清晰而疲憊,卻更多帶著一種堅定溫柔的念頭在林霄心底緩緩浮現:“無論如何,這條遍布荊棘、如臨深淵的路上,不再是獨自一人了。” 這認知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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