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勳貴凋零,藍玉案起
字數:6664 加入書籤
時值洪武二十二年仲春,應天府城卻無半分暖意。連日的陰雨綿綿,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皇城巍峨的殿宇飛簷,將朱紅宮牆與琉璃瓦頂都浸染得一片灰蒙。空氣濕冷得能擰出水來,那股子鑽入骨髓縫裏的寒意,並非僅僅來自天氣,更仿佛自紫禁城最深處的謹身殿中彌漫開來,帶著九五至尊的雷霆震怒與森然殺機,無聲地籠罩了整座京城。
翰林院典籍庫內,光線晦暗如暮。高高的楠木書架林立,其上浩如煙海的典籍卷軸,此刻在微弱天光下隻顯露出幢幢暗影,散發出陳年墨香與潮濕黴變混合的沉悶氣息。林霄正佯裝整理著幾卷前元的地方誌,指尖拂過微潮發軟的書頁,心神卻早已飛越重重宮牆,懸於那瞬息萬變的驚濤駭浪之上。
窗外,忽聞蹄鐵踏擊青石之聲,沉悶而整齊,破開沙沙雨幕。一隊約十二騎,皆著玄色罩甲,外披深褐油緞鬥篷,內襯赫然是那令人膽寒的飛魚服,腰佩狹長繡春刀,帽簷壓得極低,隻露出下半張冷硬的麵孔,正無聲地踏過被雨水打濕的宮道。馬蹄包了軟布,踏地聲本應微弱,但在這片死寂的壓抑中,那“噠噠”之聲竟如撞鼓般敲在人心尖上。雨水順著鬥篷下擺滴落,在他們身後拖出一道轉瞬即逝的濕痕。他們目不斜視,行動間帶著一種冰冷的精準,如同暗夜中潛行的禿鷲,正進行著捕獵前的最後一次巡弋。
林霄的目光追隨著那隊緹騎直至其消失在宮牆拐角,指尖在微潮的書頁上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留下一個淺淺的印痕。案幾一角,攤開著一本看似尋常的《孟子集注》,書頁空白處,卻以極細的墨線,寥寥勾勒著幾個隻有他自己才懂的符號與日期——那是他憑借對曆史脈絡的模糊記憶,結合近來零碎信息:陛下近期召見錦衣衛指揮使蔣瓛的次數異常頻繁、五軍都督府人員調動詭異、以及來自蘇婉處那看似不經意的、關於後宮某位妃嬪因族人牽連而驟然失寵的細微消息,對藍玉案爆發時間所做的推測。如今看來,那最終圈定的日子,已然迫在眉睫,甚至可能…就是今日。
他深吸了一口那帶著陳腐書卷和黴濕空氣的味道,強行壓下胸腔裏那陣不合時宜、卻擂鼓般狂響的心跳。他知道曆史洪流的巨輪正無可挽回地碾壓而來,自己這隻意外闖入的蝴蝶,縱使拚盡全力扇動翅膀,也隻能在這滔天巨浪濺起毀滅水花的前一刻,嚐試著於驚濤駭浪中,保全幾顆微末卻可能在未來燎原的火種。更多的,他無能為力。
這種明知悲劇必然發生卻隻能冷眼旁觀,甚至還需小心翼翼掩飾先知、如履薄冰般隱藏自身存在的滋味,幾乎令人窒息。
“林…林典籍?”一個略帶怯懦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如同受驚的兔子。是同為翰林院庶吉士、平日裏幾乎沒什麽存在感的李書辦。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寬大的青色官袍似乎都架不起來,手裏捧著幾份新送來的文書,指尖都在微微顫抖,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什麽,“剛…剛從通政司送來的,要…要歸檔。”
“有勞李書辦了,放那邊即可。”林霄抬首,盡力讓麵容肌肉放鬆,使聲音聽起來平穩無波,甚至刻意帶上一絲連日陰雨導致的慵懶。
李書辦依言將文書放在門邊空閑的案幾上,卻並未立刻離開,而是像被什麽無形的東西吸引般,蹭到窗邊,飛快地向外瞥了一眼,又如同被燙到般迅速縮回頭,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聲音裏的顫抖更加明顯:“林典籍,您…您今日一直在此,是不知道…外麵…外麵錦衣衛的人,比平日多了好幾倍…那眼神,那架勢…瞧著真真怪瘮人的,也不知是哪家又要…”
林霄心下凜然,麵上卻露出些許恰到好處的訝異與茫然,順著他的話頭低聲道:“哦?許是京中又有什麽大案要辦吧。上頭的事,風雲變幻,非我等微末小吏所能揣測。”他語氣平淡,仿佛真的隻是隨口一說,旋即又像是自覺失言,不該議論這些,重新低下頭,將注意力放回麵前的地方誌上,手指點著書頁上的字句,做出逐字校勘、心無旁騖的模樣,“謹言慎行,做好分內事便好。”
李書辦見他如此反應,似乎也覺自己方才多嘴,觸及了不該言說之事,臉上掠過一絲後怕,訕訕地應了兩聲“是極是極”,不敢再多話,幾乎是踮著腳尖,匆匆退了出去,那背影透著一股子倉皇。
庫房內重歸寂靜,隻餘窗外淅淅瀝瀝、無止無休的雨聲,以及…遙遠宮門外,似乎隱約傳來的、被風雨揉碎了的馬蹄疾馳和幾聲短促而嚴厲的嗬斥?林霄豎耳傾聽,那聲音極細微,飄忽不定,又仿佛隻是陰雨天氣帶來的錯覺,很快便消散在雨聲中。
但這種刻意維持的表麵平靜,並未持續太久。
午時剛過,雨勢暫歇,天色卻並未轉亮,反而愈發陰沉得可怕,烏雲厚重得如同灌了鉛,沉沉欲墜。突然,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囂如同平地驚雷,驟然打破了宮城故作的肅穆!那不是日常的官吏走動或儀仗行進的聲音,而是密集、急促、充滿壓迫感的腳步聲,夾雜著甲胄葉片劇烈碰撞摩擦的金鐵交鳴,以及低沉、冰冷、卻不容置疑的喝令,從多個方向幾乎同時炸響!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奉旨拿人!閑雜回避!”
“肅靜!阻撓者同罪!”
“開門!速開宮門!”
“圍起來!一個不許走脫!”
聲音由遠及近,由疏到密,並非集中於一處,而是仿佛從承天門、東華門、乃至西華門等多個方向同時響起,彼此呼應,如同一張無形卻正在急速收攏的巨網,驟然勒緊了整個皇城!
林霄擱下筆,起身快步走到窗邊,將窗欞推開一道細不可察的縫隙。
隻見數隊錦衣衛緹騎,人數遠超此前所見,如一股股黑色的鐵流,從不同的宮門方向洶湧湧入!他們目標明確至極,分作數股,直奔勳貴武將們平日聚集的五軍都督府、各衛值房、以及一些有實權勳貴辦公的朝房所在區域。行動迅捷如電,彼此之間配合默契,穿插、分割、包圍,顯然是經過周密部署甚至演練。平日裏那些守在勳貴值房外、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勳貴家將或親兵,此刻在這些天子親軍冰冷的目光和出鞘半寸的繡春刀麵前,竟顯得那般手足無措與渺小。有人試圖上前詢問或阻攔,立刻被毫不客氣地用刀鞘狠狠格開,踉蹌後退,或被數名錦衣衛圍住,厲聲嗬斥,瞬間壓製。
緊接著,更多披甲執銳的京營兵士出現在視野邊緣及各處通道口,他們並未直接參與拿人,卻無聲地組成了第二道、第三道封鎖線,長槍如林,弓弩隱現,徹底隔絕了內外交通,將這片皇城核心區域變成了一片隻進不出的絕地圍場。
壓抑的哭泣聲、驚惶失措的質問聲、粗暴的推搡與嗬罵聲開始從各個方向隱約傳來,打破了以往的森嚴秩序。
“爾等是何人麾下?可知本官是誰?!豈敢無禮!”
“奉的是皇上的旨意!拿下!”
“冤枉!天日可鑒!我要見皇上!我要見太子殿下!”
“聒噪!堵上他的嘴!”
林霄的瞳孔微微一縮。他看見一位相熟的侯爺,平日裏總是紅光滿麵、聲若洪鍾,在朝會上每每聲震屋瓦,此刻卻官袍歪斜,象征尊貴的梁冠不知滾落何處,發髻散亂,被兩名身材高大、麵色冷硬的錦衣校尉一左一右,極其粗暴地架著胳膊,幾乎是腳不沾地地從一處值房裏拖拽出來。他臉上再無往日半分驕橫,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迅速彌漫開的、死灰般的絕望。他似乎還想掙紮著喊叫什麽,嘴唇哆嗦著,卻被身後一名身著錦衣衛高級官服的人,毫不留情地用刀柄末端重重捅在肋下。侯爺猛地瞪大了眼睛,身體劇烈地蜷縮起來,所有未出口的辯白與哀嚎都化作了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痛苦的嗚咽聲,像一隻被瞬間割斷了喉管的雞,再也發不出任何像樣的聲音。
幾乎是同時,另一處方向,一位以勇力聞名的伯爵,似乎不甘就縛,試圖掙紮,口中兀自高喊著“功在社稷”、“陛下明鑒”,卻被一名逼近的錦衣衛反手用繡春刀的堅硬刀鞘,狠狠抽打在臉頰上!頓時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幾顆牙齒混著血沫脫口而出!那伯爵悶哼一聲,眼神瞬間渙散,所有的氣力與尊嚴仿佛都被這一擊抽空,軟軟地癱倒,像一袋被丟棄的糧食般,被兩人拖死狗一樣拖走,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留下一道模糊的血痕與水跡。
抄家開始了。沉重的木箱被抬出,櫃櫥被強行撬開,精美的書畫被毫不珍惜地扯開審視甚至撕碎,瓷器擺件被隨意掃落在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這些聲音零星響起,伴隨著錦衣衛們冷酷無情的報數聲、登記聲、以及簡短的命令聲。每一件被抄家出的物品,無論價值連城還是尋常普通,此刻都被打上了“潛在罪證”的標簽,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宮城內,所有與此無關的官吏、侍衛、宦官、宮女,無不如同被冰水澆頭,麵無人色。人們盡可能地貼著牆根行走,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團沒有存在感的影子,目光死死低垂,盯著自己的鞋尖或地麵,不敢與任何一名錦衣衛對視,更不敢與身旁之人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眼神交流或言語交談。偶有不可避免的眼神碰撞,也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驚懼、茫然與巨大的求生欲。整個皇城,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瞬間抽幹了所有的聲音與色彩,隻剩下黑、白、灰的肅殺,以及那無聲卻瘋狂蔓延、足以將人逼瘋的極致恐慌。
林霄輕輕合上窗縫,那細微的“哢”聲在此刻死寂的庫房內顯得格外清晰。他退回書架投下的陰影深處,緩緩坐回自己的位子,攤開手掌,掌心一片冰涼的濕濡,全是冷汗。
他知道,這駭人的一幕,僅僅是一場更大風暴的序曲開端。此刻在皇城內上演的,不過是針對在京勳貴的同步突擊抓捕。真正的風暴眼,遠在千裏之外的涼國公藍玉軍旅之中!但即便隻是這風暴的餘波,已足夠將這金陵帝都攪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
果然,不到一個時辰,更加具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開始如同致命的瘟疫般,在幸存官員們極度壓抑的、幾乎隻剩氣音的竊竊私語和那雙充滿恐懼、不斷瞟向四周的眼神中飛速流竄: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聽…聽說了嗎?涼國公…涼國公他…在返京途中就被…被拿下了!”
“何止!說是昨夜…昨夜的事!錦衣衛的蔣指揮親自帶人動的手!”
“涼國公府…早就被圍了!鐵桶一般!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來!”
“還有景川侯曹震、鶴壽侯張翼、普定侯陳桓…好幾家侯府,同時被抄!”
“不止…聽說穎國公傅友德、宋國公馮勝的府邸…門口也站滿了錦衣衛!雖未進去,但…”
“完了…全完了…這是要一網打盡啊…徹徹底底…”
每一個曾經顯赫無比、權傾朝野的名字被顫抖著低聲提及,都像是一塊千斤重的冰冷巨石,投入眾人早已驚濤駭浪、不堪重負的心湖,激起更深、更徹骨的寒意。這些名字,每一個都曾代表著赫赫戰功、無上榮寵,是大明開國軍功勳貴集團的頂尖柱石,是帝國武力的象征。而如今,他們如同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凜冽秋風掃落的枯葉,毫無征兆,亦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卷入那深不見底、萬劫不複的毀滅漩渦。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此刻,無人再有心事關心公務,每個人都活在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懼和不確定之中。誰會是下一個?身邊的同僚會不會突然被指認為“藍黨”?一句無心之言,一次尋常的宴飲往來,甚至一份多年前出於禮節遞上的賀表,此刻都可能成為索命的鐵證,催命的符籙。
林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整個翰林院,乃至目光所及、耳中所聞的整個皇城,都籠罩在一種近乎實質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中。他努力調整著呼吸,讓胸腔的起伏看起來和旁人一樣因為恐懼而略顯急促,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和別人一樣惶恐不安,一樣茫然無措,偶爾與某位麵如死灰的同僚交換一個充滿驚懼的眼神,恰到好處地附和一兩聲低低的、毫無意義的驚歎或唏噓。
但他的內心,深處,卻冷靜甚至冰冷得像一塊沉入寒潭的鐵。曆史的畫卷正按照他所知的那既定的、殘酷的軌跡,一絲不苟地展開。他被迫目睹著這一切,記憶中冰冷的文字化作了眼前鮮活而血淋淋的現實。他知道,這令人膽寒的一切,僅僅將是藍玉案的開端,隨後,牽連、攀扯、擴大…將有更多更多的人被卷入其中,數以萬計的人頭即將落地,整個大明帝國的軍事貴族階層將被這場洪武皇帝親手掀起的血雨腥風徹底清洗,直至屍山血海,血流成河。
而他,這個來自異世的靈魂,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完美地扮演好一個被這天威雷霆嚇壞了、全無主張的小小翰林,將所有的精明、算計與不忍深深地、深深地埋藏於心底最深處,等待著這場席卷一切的風暴度過其最酷烈、最瘋狂的階段,然後才能尋得一絲縫隙,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如走鋼絲般地去實施那個極其危險,卻或許能在未來留存一絲生機的“火種保全計劃”。
窗外,又一陣格外急促雜遝的腳步聲和嚴厲的嗬斥聲由遠及近,似乎正朝著翰林院這邊而來!庫房內僅有的幾名書辦頓時麵無人色,渾身僵直如木偶,有人甚至控製不住地牙關咯咯作響。林霄也下意識地握緊了袖中的手指,指尖冰涼刺骨,心跳驟然提速。
那腳步聲卻在翰林院緊閉的院門外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人低語了幾句,繼而猛地轉向了另一條路,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宮牆深處。
庫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良久,隻餘下眾人再也壓抑不住的、劫後餘生般的、粗重而顫抖的喘息聲,以及那窗外又開始漸漸瀝瀝落下的冰冷雨聲。
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洪武二十六年的春天,應天府的桃花尚未曾綻放,便已被這自宮廷最深處彌漫開來的凜冬酷寒和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徹底凍結。
喜歡大明老六寒門書生開局死諫朱元璋請大家收藏:()大明老六寒門書生開局死諫朱元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