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標托重任,編纂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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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三年的初冬,應天城的天空總是帶著一種洗練後的、近乎冷酷的鉛灰色。寒風已然凜冽,卷起枯黃的落葉,在翰林院幽深廊廡間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蕭索。自武英殿那場暗藏鋒芒的聖心垂詢後,林霄如同被浸入冰水淬煉過的精鐵,將“隱、鈍、靜”三字訣刻入了骨髓深處。
他完美地扮演著那個因天威難測而愈發戰戰兢兢、隻知埋頭故紙堆的微末小吏。在翰林院,他比以往更加沉默,行動軌跡愈發固定於典籍庫與值房之間兩點一線,麵對孫耀宗之流偶爾殘留的、近乎習慣性的挑剔,他報以愈發恭順甚至略帶惶恐的回應,將“愚鈍”與“平庸”打磨得光滑無比,再無棱角可言。他主動承接了最繁瑣、最耗時、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校勘工作,諸如核對曆朝曆代禮儀典製的細微差異,或整理前元地方誌中關於物產風俗的浩繁記錄,這些工作如同深海沉沙,將他徹底淹沒在學術的故紙堆中,再無半點水花濺起。
蘇婉那方絲帕上的“指點迷津”,如同暗夜中的燈塔,為他廓清了迷霧。他深知,朱元璋那句“勤於案牘牘”並非褒獎,而是一道無形的枷鎖,劃定了他生存的界限。他必須待在這界限之內,直至皇帝的疑雲徹底散去,或是有更大的風浪轉移開那至高無上的注視。
日子就在這種外鬆內緊、近乎凝滯的狀態下緩緩流淌。瓊州方麵的聯係已徹底靜默,如同斷線的風箏,與蘇婉的溝通也降至最低,偶有傳遞,亦是借助最不起眼的渠道,內容僅限於日常問候或極其隱晦的、關於經史典籍的探討,絕不涉及任何時政。
就在林霄幾乎要適應這種如同冬眠般蟄伏的節奏時,一場看似尋常、卻內蘊玄機的變故,再次將他推向了帝國權力格局的微妙節點。
這一日,天色依舊陰沉,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敲打著典籍庫的窗欞。林霄正嗬著凍得發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一批剛送來的、關於各地學宮藏書目錄的抄本進行歸類。庫房內炭火不足,寒氣逼人,幾名書辦不時跺腳搓手,低聲抱怨著這鬼天氣。
忽然,庫房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伴隨著幾聲低語。旋即,門被推開,一股冷風卷入,吹得案頭紙張嘩啦作響。眾人抬頭,隻見翰林院掌院學士陳性善親自陪同一位身著東宮內侍服飾、麵白無須的中年太監走了進來。陳學士麵色端凝,那太監則眼神銳利,目光掃過庫內眾人,最終落在了正埋首於書架間的林霄身上。
刹那間,庫房內落針可聞,連嗬氣聲都消失了。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帶著驚疑、審視,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林霄的心髒亦是一緊,但長期偽裝練就的本能讓他瞬間進入了狀態。他臉上迅速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愕與惶恐,慌忙放下手中的冊頁,起身,整理袍服,快步上前,躬身行禮:“下官林霄,見過陳學士,見過公公。”
陳性善微微頷首,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林修撰,太子殿下於文華殿有要事相召,你即刻隨這位公公前去。”
太子相召?!文華殿?!
這個消息比之上次皇帝垂詢,更讓林霄感到意外。朱標病體初愈,理應在東宮靜養,為何突然召見自己這樣一個低階修撰?而且還是去文華殿這等處理政務之所?
無數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但他麵上卻不敢有絲毫遲疑,依舊是那副受寵若驚又惶恐不安的模樣:“殿下召見?這……下官……下官遵旨!”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微顫,將一個驟然被儲君點名的小臣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那東宮太監麵無表情,隻淡淡道:“林修撰,請隨咱家來,莫讓殿下久等。”
林霄連忙應聲,向陳性善再次行禮告退,這才垂首躬身,緊跟在那太監身後,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走出了寒意刺骨的典籍庫。
一路穿過重重宮闕,越是靠近文華殿,氣氛便越是肅穆。雖不及武英殿那般天威咫尺,但儲君理政之所,自有一股森嚴氣度。殿宇巍峨,廊廡潔淨,值守的侍衛和內侍皆屏息靜氣,舉止規範。
進入文華殿偏殿,一股混合著淡淡藥香、墨香和暖閣地龍熱氣的溫潤氣息撲麵而來。殿內陳設雅致,書卷氣濃厚,不似武英殿那般威壓逼人。太子朱標並未坐在正中的主位,而是穿著一身素雅的杏黃色常服,披著一件玄色貂裘,半倚在臨窗的一張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上。他麵色依舊帶著病後的蒼白,唇色淺淡,但那雙遺傳自馬皇後的溫潤眼眸,卻恢複了不少神采,隻是眼底深處,似乎沉澱著比以往更深沉的疲憊與憂思。
榻旁的小幾上,散放著幾卷奏章和書籍,一名身著緋袍的東宮屬官正垂手恭立一旁。
“微臣翰林院修撰林霄,叩見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林霄上前數步,在距離軟榻數尺之地,跪倒在地,行以大禮。
“林卿家平身,看座。”朱標的聲音溫和,卻依舊帶著一絲中氣不足的虛弱,他微微抬手示意,目光落在林霄身上,帶著一種審慎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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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殿下恩典。”林霄謝恩後,才敢在太監搬來的一個繡墩上欠身坐下,姿態恭謹無比,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直視。
朱標輕輕咳嗽了一聲,身旁的內侍連忙奉上溫水。他抿了一口,緩了口氣,才開口道:“孤今日召卿前來,是有一事相托。”
“殿下但有差遣,微臣萬死不辭!”林霄立刻起身,躬身應道。
“不必多禮,坐下說話。”朱標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語氣依舊平和,“孤近日翻閱典籍,深感我朝開國近三十年,武功赫赫,文治亦當昌明。然天下典籍浩繁,前元遺存,宋遼金夏,乃至更古之文獻,或散佚,或訛誤,或藏於秘府,未能薈萃一堂,實為憾事。父皇亦有此意,欲集天下古今文獻,編纂一部包羅萬象之曠世大典,以彰文治,惠澤後世。”
編纂大典?!林霄心中一動,立刻想到了曆史上那部赫赫有名的《永樂大典》。難道朱元璋在這個時候,就已經萌生了編纂大型類書的念頭?還是說,這是朱標自己的想法,借此來推行文治,鞏固國本?
他心中思緒翻滾,麵上卻適時地露出欽佩與向往之色:“陛下與殿下高瞻遠矚,欲成此千秋功業,實乃文壇盛事,天下學子之福!微臣……微臣能聽聞此訊,已是榮幸之至!”
朱標微微頷首,繼續道:“此事千頭萬緒,非一朝一夕之功。孤已向父皇請旨,先行籌備,厘定體例,搜羅書目。然此事需才學博洽、心思縝密、耐得住寂寞之人參與。孤觀卿在翰林院,於典籍整理校勘一道,頗為勤勉細心,日前父皇亦曾言及卿‘勤於案牘’。故孤欲命卿參與此項籌備事宜,主要負責前期書目梳理、版本考據及體例草擬之基礎工作,卿意下如何?”
托付編纂大典的籌備工作?!這看似是一項極其清貴、遠離權力核心的文事工作,但其中蘊含的意味,卻絕不簡單!這絕非簡單的“人盡其才”!林霄腦中飛速運轉:
首先,這確實是符合他目前“勤於案牘”、“不通世事”人設的絕佳安排。將他置於故紙堆中,與浩瀚古籍為伴,無疑能最大程度地消除朱元璋可能殘存的疑慮,讓他徹底“安全”下來。
其次,這或許是朱標對他的一種保護性安排。太子不可能不知道他此前被皇帝垂詢之事,將他納入這項由東宮主導、看似重要的文化工程,既能示之以恩,又能將他置於相對可控的範圍內,避免他因“無所事事”或接觸敏感事務而再起波瀾。
更深一層,這或許也是朱標自身政治抱負的體現。在經曆藍玉案的血腥和自身病危的動蕩後,這位以仁厚著稱的儲君,可能更傾向於通過推行文治、薈萃典籍來彰顯王朝的正當性與盛世氣象,從而穩定人心,鞏固自己的地位。而這項工程,無疑能匯聚大量文人,形成一股新的、以太子為核心的文化勢力。
這是一舉多得的高明手段!既符合皇帝的心意,又能安插和觀察人才,還能推行自己的政治理念。
轉念間,林霄已權衡利弊。這項工作風險極低,而潛在收益卻可能很大——不僅能獲得合法接觸大量珍貴文獻的機會,拓展人脈,更能借此機會,進一步鞏固自己的“無害”形象,甚至……或許能從中窺見一些曆史記載之外的真實。
他立刻起身,再次跪倒,聲音充滿了激動與感激涕零:“殿下!殿下如此信重,委以重任,微臣……微臣何德何能!唯有竭盡駑鈍,嘔心瀝血,亦不敢負殿下知遇之恩於萬一!縱此書山學海,艱難萬重,微臣亦當砥礪前行,絕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的反應,將一個寒門子弟得蒙儲君賞識、委以文化重任的感激與振奮表現得恰到好處,甚至因為過於“激動”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朱標見他如此,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欣慰的笑意,虛抬了抬手:“林卿家請起。此事關乎國運文脈,確需嚴謹篤實之士。望卿能沉心靜氣,與其他同僚精誠合作,勿負孤望。”
“微臣謹記殿下教誨!”林霄再次叩首,這才起身,垂手恭立。
朱標又勉勵了幾句,詢問了一下林霄近日所讀之書,以及對古籍整理的一些淺見。林霄一一作答,言辭謹慎,引經據典皆限於學術範疇,絕不涉及任何時政,態度謙卑而專注。
約莫一刻鍾後,朱標臉上倦色漸濃,輕輕揮了揮手:“今日便到此吧。具體事宜,陳學士會與你分派。卿且退下,用心辦事。”
“微臣告退,殿下萬安!”林霄躬身行禮,一步步倒退著出了文華殿偏殿。
直到走出殿門,被冬日的冷風一吹,林霄才發覺自己的後背竟也微微沁出了冷汗。與麵對朱元璋時那種赤裸裸的、生死一線的壓迫感不同,麵對朱標,那種溫和卻帶著深沉審視的目光,同樣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這位儲君,絕非表麵看起來那般簡單。
回到翰林院,消息顯然已經傳開。陳性善親自召見了他,正式下達了指令,將他編入了一個由數名翰林官組成的“《洪武大典》籌備編修組”,負責前期的基礎文獻工作。同僚們的目光變得更加複雜,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更多的則是重新評估的審視。孫耀宗再見他時,眼神中那點殘留的輕視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甚至主動點頭示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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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是那副因得蒙重任而倍感壓力、愈發勤勉的模樣。他立刻投入到新的工作中,比以往更加“埋頭苦幹”,仿佛真的將全部身心都奉獻給了那浩如煙海的古籍編目事業。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這項看似枯燥的文事工作,為他打開了怎樣一扇隱秘的大門。
編纂大典的籌備,意味著他有權調閱翰林院、乃至請示後調閱大本堂、秘閣等處的珍貴藏書!其中不乏各地呈送的地方誌、私人著述、前朝檔案甚至一些涉及海外風物、邊陲地理的“雜書”!這些資料,在平時都是難以接觸的禁臠,如今卻可以“工作需要”為名,堂而皇之地進行查閱、抄錄、整理!
這無疑是天賜良機!
中央檔案館vip席位,這下算是坐實了!老朱、朱標你們放心,我一定好好“編書”,順便……豐富一下我的知識庫和“黑料本”。
他首先利用權限,係統性地調閱了所有關於瓊州、廣東、廣西乃至安南的地方誌、風物誌、海防圖錄。表麵上,是為了理清嶺南地理沿革、物產分布,為大典的“地理門”做準備。實則,他仔細研究著瓊州的山川地形、水文氣候、物產資源、黎峒分布、曆代開發情況,以及通往南洋的航線、季風規律、海盜活動區域……所有可能對瓊州基地生存發展至關重要的信息,都被他以嚴謹的學術態度,分門別類地摘錄、整理,加密後記入自己特製的“讀書筆記”之中。
同時,他也開始涉獵一些被視為“雜學”的書籍,如《武經總要》、《紀效新書》的殘本,以及關於農業水利、工匠技藝、醫藥方劑的前代著述。這些在編書的名義下,都成了他合理的研究對象。他甚至“偶然發現”並“熱心”整理了前代關於海船製造、火炮應用的零星記載,將其作為“器械門”的寶貴資料上報,贏得了編修組內幾位真正醉心學術的老翰林的一致好評,認為此子雖然出身寒微,但肯下苦功,心思縝密,於故紙堆中竟能發掘出如此多被忽視的細節,實屬難得。
借著編書需要核實資料、請教專家的名義,林霄的交往圈也在悄然擴大。他不再局限於翰林院內部,開始與國子監的博士、欽天監的官員、甚至工部繕造司的一些老匠作有了正當的往來。他態度謙遜,言辭懇切,隻談學問,不論其他,漸漸地在這些相對專業的圈子裏,也積累了些許“踏實好學”的名聲。這為他未來可能需要的各種資源和技術支持,埋下了伏筆。
當然,他並未忘記蘇婉。在一次極其隱秘的會麵中,他將自己參與編纂大典的消息,以及這項工作的潛在價值,以隱晦的方式告知了她。蘇婉聽罷,沉吟良久,眸中閃過讚賞的光芒,低聲道:“此乃一步妙棋。於公於私,皆大有可為。霄郎可借此良機,廣布耳目,深植根基。京城之內,妾亦會留意,或可借機接觸一些藏書之家,或有意外之獲。”
兩人心照不宣,都看到了這項“文事”工作背後蘊含的巨大能量。這不僅僅是避禍的港灣,更可能成為未來布局的重要支點。
然而,林霄始終保持著最高的警惕。他深知,自己的一切活動,都必須嚴格限製在“編書”的框架之內。他查閱的資料,雖有側重,但種類繁多,絕不單一;他交往的人員,雖範圍擴大,但話題純粹,絕不涉政。他依舊是那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編聖賢書”的林修撰。
這一日,他在整理一批從某位致仕老臣家中征集來的私人藏書時,無意間發現了一冊看似尋常、實則內藏乾坤的筆記。筆記主人似是元末明初一位遊曆甚廣的商人,書中用隱語記錄了一些海外見聞,其中提到了“極南之地有巨島,土人黝黑,地產奇木香藥,然多瘴癘,舟船難近……”等語,雖語焉不詳,卻讓林霄心中劇震!這描述的,與瓊州何其相似!他強壓激動,不動聲色地將這冊筆記歸於“地理雜記”一類,準備日後仔細研究。
就在他沉浸於這方由故紙堆構築的新天地時,外界的時間依舊在流逝。洪武二十七年的冬天,就在這種表麵平靜、內裏卻因編纂大典的啟動而悄然湧動著文化活力的氛圍中,緩緩走向尾聲。
林霄站在翰林院藏書樓的最高層,望著窗外被薄雪覆蓋的巍峨宮城,心中感慨萬千。幾年前,他還是個在死亡邊緣掙紮的“死諫”秀才;如今,卻成了帝國最高文化工程的一名籌備人員。命運之奇詭,莫過於此。
“這或許不是一條直接通往權力巔峰的捷徑,但卻是一條能讓我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康莊大道。朱標,多謝你了。這份‘重任’,我定會好好利用。”他低聲自語,嘴角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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