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帝心疑竇,北疆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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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四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遲,也更冷。應天城內的楊柳才抽出些許鵝黃的嫩芽,便被一陣倒春寒打得蔫頭耷腦,連帶著紫禁城重重殿宇的琉璃瓦上,那本應耀眼的日光,也顯得有氣無力,透著一股難以驅散的陰鬱。這股陰鬱,並非全然來自天氣,更深沉的,是自帝國權力核心彌漫開來的、無聲的緊繃與猜忌。
林霄借編纂《洪武大典》之機,將那份關於“前代藩鎮地理考略”的劄記,夾雜在浩瀚的編纂文稿中,如同將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深不見底的潭水,表麵幾乎未見漣漪,但其引發的暗流,卻已在潭底洶湧激蕩。那份劄記,經由太子朱標之手,最終化作了一道密旨,飛向了錦衣衛北鎮撫司。
接下來的日子,林霄表現得比以往更加沉寂,幾乎將自己焊死在了翰林院典籍庫那故紙堆成的“堡壘”之中。他對外界的一切似乎漠不關心,每日裏隻與蟲蛀的典籍、模糊的刻本為伍,反複校勘著那些早已作古的人名、地名、官職稱謂,仿佛他的世界隻剩下這些散發著黴味的字符。同僚們早已習慣了他的“迂腐”和“木訥”,孫耀宗甚至偶爾會帶著一絲優越感的“憐憫”,提醒他“編書雖要緊,也當惜身,莫要熬壞了眼睛”。林霄對此一概報以謙卑而略顯靦腆的微笑,連聲稱是,轉身便又埋首案牘,將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編聖賢書”的形象刻畫的入木三分。
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副看似古井無波的麵容下,心神正以前所未有的敏銳,捕捉著外界一絲一毫的微妙變化。他像一隻經驗豐富的獵犬,雖伏於巢穴,耳朵卻始終豎著,鼻翼翕動,不放過風中傳來的任何一絲危險或機遇的氣息。
變化,首先來自宮廷內部流轉的、那些看似程式化的公文與諭旨的細微語調差異。
以往,涉及北疆軍務、特別是與北平都司相關的批複,朱元璋雖一貫嚴厲,但多是就事論事,強調屯田實效、操練精熟。但近來,林霄在協助整理下發兵部的部分諭令抄件時,敏銳地察覺到,皇帝朱批的措辭變得愈發冷硬、尖銳。諸如“毋得懈怠”、“倍加整飭”、“若有虛文塞責,定懲不貸”之類的警示性詞語出現的頻率明顯增高,尤其針對關隘巡檢、軍械維護、糧草核查等具體環節,要求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這絕非尋常,這更像是一種基於某種深刻不信任感的、預防性的鞭策與警告。
其次,是官員的悄然調動。這一日,林霄在核對各地呈送的新任官員名錄以備大典“職官誌”部分時,注意到一個細節:數名在五軍都督府任職、以穩健敢言著稱的中級將領,被不動聲色地調往了山西、大同等處,職位或平調或略有升遷,理由多是“曆練邊務”、“加強防秋”。這幾名將領的共同點是,並非任何一位勳貴大將的嫡係,甚至其中兩人曾在藍玉案後上疏直言軍中部將牽連過廣的問題,雖未被采納,但其“孤直”的聲名卻因此流傳。這種調動,看似正常的人事輪換,但將其放在北疆局勢微妙的大背景下,其指向性便不言自明——皇帝在悄然加固麵對北平方向的藩籬,而且選用的是相對“清白”、不易被藩王勢力滲透的將領。
更讓林霄心生凜然的,是來自蘇婉通過最隱秘渠道傳遞的一次警告。那消息極其簡短,卻重若千鈞:“近聞,禦前聽用之內侍,有因‘妄揣聖意’,私下議論‘天家家務’而被杖斃、貶斥者數人。風聲緊,慎言。”
“天家家務”!這四個字如同冰錐,刺透了林霄所有的僥幸。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內侍,竟因議論此事而遭嚴懲,這隻能說明,關於北平、關於燕王的疑慮,已經不再是朱元璋深藏心底的隱憂,而是已然浮上水麵,成為了一個在帝國最高權力圈層內不能言說、卻又無法忽視的“禁忌”!朱元璋在用最殘酷的方式,警告所有知情人閉嘴,同時也暴露了他內心對此事的高度敏感與……或許還有一絲不願承認的棘手與震怒。
所有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林霄腦中迅速拚接、印證。他知道,自己投出的那顆“石子”,已經觸動了最深層的水流。太子朱標顯然采納了他的警示,並且可能通過更直接的渠道向皇帝進行了匯報或試探,從而徹底引爆了朱元璋對朱棣的猜忌之火。這把火,如今正在乾清宮那方寸之地熊熊燃燒,其熾熱的溫度,正通過一道道措辭嚴厲的諭旨、一次次微妙的人事調動,迅速向帝國肌體,特別是北疆蔓延。
終於,這場暗流湧動的風暴,在四月的一次看似尋常的朝會上,找到了一個宣泄的突破口。
那日朝會,原本議題是商討東南漕運疏通及淮西春荒賑濟之事。戶部、工部堂官依次出班奏對,一切如常。然而,就在議題將近尾聲,眾臣以為即將散朝之際,一直高踞禦座之上、沉默寡言了大半場的朱元璋,卻突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並不高,卻帶著一種金石摩擦般的質感,瞬間壓下了丹墀下的所有細微聲響,整個奉天殿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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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行都司,及周邊諸衛所,去年秋操結果,兵部報上來的文書,咱看了。”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光,緩緩掃過班列中的兵部官員,“文書寫得花團錦簇,什麽‘軍容壯盛’,什麽‘弓馬嫻熟’。咱想問一句,”他話音一頓,語氣陡然轉厲,“永平衛,額定兵員八千二百,實到多少?操演陣型嚴整,是練了多久的新兵?他們的弓馬,是比久經戰陣的老卒更嫻熟嗎?”
一連三個問題,如同三記重錘,狠狠砸在兵部尚書和幾位侍郎的心頭。幾人慌忙出班,跪倒在地,額頭瞬間沁出冷汗。永平衛兵員缺額是事實,但邊鎮衛所吃空餉是積弊,通常隻要不過分,朝廷也多睜隻眼閉隻眼。可皇帝今日竟問得如此具體、如此尖銳,顯然不是無的放矢!
“陛……陛下明鑒,”兵部尚書聲音發顫,“邊鎮衛所,時有缺額,乃因……乃因軍戶逃亡、病故……”
“咱問的是實數!”朱元璋毫不客氣地打斷,聲音冰冷,“還有,北平城外,白羊口那邊,近來很是熱鬧啊。拓寬山口,平整穀地,聽說能跑馬了?這是要做什麽?是燕王府要開辟新的獵場,還是有什麽別的打算,需要動用如此人力物力?”
“嗡……”殿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低聲嘩然。皇帝竟然連北平城外一處山穀的動靜都如此清楚!而且還直接點出了“燕王府”!這其中的意味,足以讓所有嗅覺敏銳的官員膽戰心驚。一些人的目光下意識地瞟向站在武臣班列前方,麵色沉靜如水的幾位勳貴老將,又迅速收回,生怕惹禍上身。
跪在地上的兵部官員更是體若篩糠,白羊口之事,他們或許有所風聞,但那是燕王轄地,燕王乃陛下親子,手握重權,他們哪敢輕易過問?如今被皇帝當庭質問,顯然是掌握了確鑿證據,這讓他們如何回答?說是,可能得罪燕王;說不知,便是瀆職!
朱元璋並未期待他們的回答,他冷哼一聲,目光如電,掃視全場:“北疆,是我大明門戶!遼東殘元,漠北諸部,狼子野心,從未消停!然,外敵雖凶,內患更可畏!若門戶之內,有人心存異誌,暗蓄甲兵,那便是肘腋之患,比之外敵,更險十倍!”
“肘腋之患”四個字,如同驚雷,在奉天殿內炸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這幾乎已經是赤裸裸的警告,指向性明確得令人窒息!
朱元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禦座上投下沉重的陰影:“傳旨!擢升都督僉事宋晟,總督薊州、永平、山海等處軍務,嚴查各衛所空額、軍械、糧儲,限期三個月,具實上報,若有隱瞞,以欺君論處!另,命遼東都司、山西行都司,加強對各關隘、墩台的巡視,沒有兵部勘合,一兵一卒不得擅離防區!各藩王護衛,嚴守定額,不得以任何理由招募流民、擴充私兵!”
這道旨意,如同在北疆地圖上劃下了一道道無形的壁壘。宋晟是朱元璋的心腹愛將,並非淮西勳貴集團核心,以其督薊州、永平、山海,等於是直接在北平的東麵和東北方向楔入了一顆釘子,監視和製約的意味昭然若揭。而加強遼東、山西的戒備,則是構築了一道針對北平的弧形外圍防線。最後明確限製藩王護衛定額,更是直指問題的核心——燕王府的軍事力量!
朝會在一片壓抑和恐慌的氣氛中結束。百官退出奉天殿時,多數人麵色凝重,步履匆匆,彼此間連眼神交流都盡量避免。誰都知道,一場新的、或許比藍玉案更加凶險、更加牽扯深遠的風暴,已然拉開了序幕。這一次,風暴眼指向的不再是功高震主的勳臣,而是陛下的親生兒子,手握重兵的藩王!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官場。林霄在翰林院,很快便從同僚們諱莫如深又難掩驚懼的竊竊私語中,拚湊出了朝會的大致情形。當他聽到“肘腋之患”四個字從一位交好的編修口中壓低聲音複述出來時,執筆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一滴濃墨險些滴落在正在抄錄的稿紙上。
果然……皇帝的疑心一旦被點燃,便是燎原之勢,再無轉圜餘地。朱標將情報上達天聽,而朱元璋的反應,比他預想的更為激烈、更為直接!這不再是暗中調查,而是近乎公開的警告和戰略擠壓!
散值回到租賃的小院,林霄閂好房門,獨自坐在昏黃的油燈下。窗外夜色深沉,偶有更夫梆子聲傳來,更添寂寥。他攤開一張私下繪製的大明北疆簡圖,目光久久停留在北平的位置。
朱元璋的布防不可謂不嚴密。宋晟坐鎮東線,遼東、山西屏護兩翼,加上北平本身西北是大漠,南麵是朝廷直接控製的腹地,燕王朱棣實際上已處於一種被半包圍的態勢。皇帝此舉,既是威懾,也是試探。若朱棣此時收斂鋒芒,韜光養晦,或許還能暫時平息帝怒,但以其雄才大略和已然啟動的奪位計劃,讓他就此罷手,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是迫使朱棣加快準備步伐,甚至可能……狗急跳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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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他林霄。是他,將那些零散的跡象,編織成了一條清晰的線索,遞到了朱標麵前。他這麽做,是為了自保?為了報答朱標的知遇之恩?還是……內心深處,他也認為朱棣的威脅更大,傾向於維護朱標—朱允炆這一嫡長繼承的“正統”?
林霄發現,自己竟無法給出一個純粹的回答。他的動機是複雜的,是生存本能、政治投機和曆史先知混合的產物。他深知按照原有曆史軌跡,朱棣將是最後的勝利者,但自己的到來,這隻小小的蝴蝶,已經扇動了翅膀。未來會走向何方,他已無法完全預料。他隻知道,自己已被牢牢綁在了太子朱標這條船上,至少在當前階段,他必須確保這條船不會在朱元璋和朱棣父子相爭的驚濤駭浪中傾覆。
“布防……疑竇……”林霄用手指輕輕敲擊著地圖上的北平,“老皇帝這是要築起籬笆,看看籬笆內的狼,是會乖乖趴下,還是會奮起撞欄。而朱棣……”他仿佛能看到,遠在北平的那位燕王,此刻或許也正站在一幅相似的地圖前,麵色陰沉,目光銳利,計算著朝廷每一步調動背後的深意,以及……自己手中能動用的籌碼。
“山雨,真的要來了。”林霄吹熄了油燈,將自己融入滿室黑暗之中,隻有一雙眼睛,在夜色裏閃爍著冷靜而憂懼的光芒,“而這,僅僅是個開始。接下來的,才是真正的疾風驟雨。” 他清楚地意識到,帝心的疑竇已成實質的布防,大明王朝一場影響深遠的權力風暴,已然不可避免。而他這個隱藏在翰林院故紙堆裏的“老六”,必須在這場風暴中,更加謹慎地走好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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