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婉議藩策,隱患初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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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州密信帶來的振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霄心中激起的漣漪久久未平。那三艘初具雛形的戰船,那五百日夜操練的水手,那場雖小卻意義非凡的海戰勝利,以及王弼、俞通源等人漸次安定的消息,都讓他胸中積壓已久的陰霾為之一散。他反複咀嚼著信中的每一個字,如同品味著瓊州海風送來的微鹹希望,那支在遙遠海島上悄然壯大的力量,是他在這詭譎朝局中,唯一能攥在手中的、實實在在的籌碼。
然而,這份欣喜並未持續太久,便被更深的思慮所取代。“駝爺”信中提及的隱患——糧秣消耗日巨、火炮短板難解、基地規模漸顯恐難隱匿——如同三根冰冷的芒刺,紮在心頭。尤其是最後一點,隨著瓊州基業的擴張,被發現的風險隻會與日俱增。如何應對?偽裝成大型商號?土紳聯合的墾荒團?這些設想在腦海中盤旋,卻都覺不夠穩妥。他需要時間,更需要一個相對安穩的外部環境,讓瓊州得以喘息、積蓄。
目光從南方那片蔚藍的海域收回,重新落回眼前這方波譎雲詭的京城棋局。北疆的疑雲並未消散,朱元璋那道加強布防的詔令如同一張無形的巨網,籠罩在燕王朱棣的頭頂。皇帝對這位手握重兵、雄踞北疆的親子,猜忌之深,已昭然若揭。朱標雖病情暫時穩定,皇太孫朱允炆的地位也得以確立,但這看似穩固的儲位,在朱元璋日益衰老、而諸王年富力強且手握兵權的現實麵前,又能維係多久?林霄深知,曆史的慣性何其巨大,朱棣絕非甘於雌伏之人,那場席卷整個帝國的風暴,或許隻是被朱標的“好轉”暫時推遲了爆發的時間。
“標儲位穩,帝心屬意……”林霄低聲咀嚼著這個判斷,嘴角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弧度。這表麵的平靜下,是更加洶湧的暗流。朱元璋越是著力鞏固以朱允炆為核心的繼承體係,對燕王等手握兵權的藩王的防範和猜忌隻會越深。而藩王們,尤其是那位雄才大略的燕王,麵對一個年幼且缺乏根基的儲君,心中的野望又豈會輕易熄滅?這看似穩固的局麵,實則脆弱不堪,隻需一點火星,便能引爆那積壓已久的矛盾。
三日後,一方素雅的信箋,再次通過那位與蘇家略有交情的老翰林之手,悄然遞到了林霄案頭。信箋角落,那枚用朱砂點出的梅花印記清晰可見——依舊是最高優先級的暗號。展開臨帖,娟秀字跡間隱藏的密文被迅速破譯:“西山梅信,寒香愈濃。聽鬆亭畔,雪泥鴻爪。明日巳時,盼君再臨。”
又是西山臥佛寺,又是聽鬆亭。蘇婉再次選擇了這個僻靜之地。林霄心中微動,她必有極其重要之事相商。或許是關於宮中動向?亦或是她察覺到了什麽新的危險?
翌日,天光微熹,林霄便已悄然離城。冬日清晨的西山,積雪未融,山道寂寥,唯有寒風掠過鬆林的嗚咽。他謹慎地繞行,確認無人尾隨後,方才加快腳步,踏著積雪向聽鬆亭而去。
亭中,炭火已燃,銅壺裏水汽氤氳。蘇婉裹著一件素色鬥篷,正凝望著亭外幾株含苞待放的老梅,側影在晨光中顯得沉靜而堅定。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眸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卻在看到林霄的瞬間,化作了暖意。
“霄郎。”她輕聲喚道,為他斟上一杯熱茶。
“婉兒。”林霄接過茶盞,暖意透過杯壁傳來,驅散了山間的寒意。他沒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題:“信中所言‘寒香愈濃’,可是指京中又有變故?”
蘇婉輕輕搖頭,示意他坐下:“變故倒未必,但寒意確實更重了。父親昨日被召入宮,參與議定明年開春後,諸王輪替回京朝覲的儀程與護衛規製。”
林霄心中一動。諸王朝覲,本是常例,但在這個敏感時期,朱元璋特意召大臣商議護衛規製,其用意不言自明——皇帝對藩王的戒備,已從北疆的軍事布防,延伸到了京畿的安全層麵。他問道:“陛下可有特別諭示?”
“有。”蘇婉壓低聲音,“陛下特意強調,諸王護衛,除王府儀仗外,所攜親兵甲士,不得超過三百之數,且入京後需統一駐紮於城外指定衛所,不得擅入內城。隨行將領名單,需提前一月報備兵部核準。”
三百親兵!林霄暗自冷笑。這與其說是護衛,不如說是象征性的儀仗。朱元璋此舉,無異於將諸王在京畿之地徹底置於朝廷的嚴密監控之下,防備之心,已近於苛刻。他沉吟道:“諸王……尤其是燕王殿下,對此可有反應?”
“這正是我憂心之處。”蘇婉的眉頭微蹙,“父親言道,燕王府遞來的初步名單中,將領皆是王府舊人,看似中規中矩。但據宮中一位與燕王府有些交情的內侍私下透露,燕王殿下接到諭旨後,在王府書房獨坐良久,麵色沉鬱,最終隻說了句‘兒臣遵旨’,再無他言。那內侍說,他伺候燕王多年,從未見過殿下如此壓抑。”
壓抑?林霄心中一凜。以朱棣的性情,這種壓抑絕非屈服,而是暴風雨前的死寂。朱元璋步步緊逼的防範,隻會不斷刺激這位雄主的逆鱗。“陛下對太子殿下與皇太孫的護衛,可有新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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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東宮六率,皇太孫幼軍,皆按舊例,未有削減,反增精銳。”蘇婉的回答印證了林霄的猜測。朱元璋在極力強化中樞力量的同時,對藩王力量的限製已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這種明顯的厚此薄彼,落在朱棣這等心高氣傲、且自認功勳卓著的藩王眼中,無異於一種羞辱和猜忌的疊加。
亭內一時陷入沉默,唯有炭火劈啪作響,銅壺水沸之聲咕咕。山風穿過鬆林,帶來陣陣寒意。
林霄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目光投向亭外蒼茫的遠山,緩緩道:“婉兒,你如何看待陛下所定這‘諸王守邊’之策?”
蘇婉微微一怔,顯然沒料到林霄會突然問及如此宏大的國策。她略作思索,秀眉微蹙,語氣帶著一絲罕見的凝重:“此策……立意本為固守國門,以親王之尊,統重兵於要害之地,震懾外虜,拱衛社稷。太祖高皇帝雄才偉略,分封諸子,本意或在於此,使朱家江山,永固無虞。”
她頓了頓,話鋒卻是一轉:“然則,此策之隱患,亦如雙刃之劍,懸於國祚之上,其鋒甚利,其危甚深。”
“哦?願聞其詳。”林霄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鼓勵她說下去。
“其一,權柄過重,尾大不掉。”蘇婉的聲音清晰而冷靜,“諸王開府建衙,手握重兵,節製一方軍務民政,形同國中之國。如燕王殿下,坐鎮北平,擁兵何止十萬?麾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其勢已成,非朝廷一紙詔令所能輕易撼動。此等局麵,若遇雄主在位,或可壓製;若主少國疑……”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林霄點頭:“不錯。藩屏太重,則中樞易弱。此乃曆代分封之痼疾。”
“其二,血緣羈絆,難敵權欲。”蘇婉繼續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洞察世事的悲涼,“陛下以骨肉至親守邊,本意是以親情維係忠誠。然則,天家無親,唯有社稷。至高權柄之前,父子兄弟之情,又能維係幾何?觀史冊所載,漢有七國之亂,晉有八王之禍,皆因宗室強盛,覬覦神器而起。前車之鑒,曆曆在目。”
她看向林霄,目光清澈而銳利:“如今陛下在時,諸王或懾於天威,不敢妄動。然陛下春秋已高……一旦山陵崩,新君年幼,威望未立,而諸王年富力強,手握雄兵,坐鎮要衝。彼時,若有人不甘雌伏,振臂一呼,以‘清君側’之名行問鼎之實……這‘諸王守邊’之利刃,恐將反噬朝廷,釀成滔天大禍!”
“清君側……”林霄喃喃重複著這三個字,心頭劇震。蘇婉的分析,竟與他對未來靖難之役的預判不謀而合!她雖不知曆史細節,卻憑借敏銳的政治嗅覺和對人性的洞察,精準地指出了“諸王守邊”製度下最致命的隱患——它賦予了藩王挑戰中樞的實力和合法性,至少在起兵時!她甚至點出了未來可能的導火索——主少國疑!這絕非尋常閨閣女子所能有的見識。
“婉兒高見!”林霄由衷讚歎,“此策之弊,確如你所言,其患在將來。然則,陛下深謀遠慮,豈能不知?何以仍行此策?”
蘇婉輕歎一聲:“陛下乃開國之君,雄視天下,自信能駕馭諸子。且北元未靖,九邊烽火時燃,非至親重臣,不足以托付如此重任。此乃時勢使然,亦是陛下不得已而為之。隻是……”她眼中憂色更濃,“陛下能駕馭,後世之君呢?燕王殿下……他甘心永遠隻做一個戍邊的藩王嗎?”
亭內再次陷入沉默。炭火映照著兩人的麵龐,蘇婉的憂慮清晰可見。她提出的問題,直指大明未來最大的政治危機。
林霄沉吟良久,才緩緩開口:“婉兒所言,句句切中要害。這‘諸王守邊’之策,實乃飲鴆止渴。北虜之患,或可暫解;然藩王之禍,恐為後世埋下傾覆之根。燕王……絕非池中之物。陛下如今步步緊逼,限製其兵權,隔絕其與京畿聯係,看似防範,實則可能適得其反,如同不斷收緊的弓弦,終有繃斷之時。”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我觀史書,深知削藩之難。削之過急,則逼其反;削之過緩,則養癰成患。如今陛下在世,或可壓製;一旦……新君繼位,無論削與不削,都可能是點燃幹柴的那顆火星。而首當其衝者……”他沒有說下去,但兩人都明白,那必然是實力最強、距離最近、也最有能力和野心的燕王朱棣。
“那……可有解法?”蘇婉忍不住問道,眼中帶著一絲希冀。
林霄苦笑搖頭:“此乃國本之策,牽一發而動全身。解法?談何容易。或許……唯有在陛下有生之年,以雷霆手段,徹底解決藩王權重之弊。然此舉風險極大,稍有不慎,便是天下大亂。陛下……恐怕也在權衡,也在猶豫。”他想起朱元璋晚年對朱標的培養和對朱允炆的扶植,以及對朱棣的防範,無不顯示這位開國皇帝內心的矛盾與掙紮。
“或許……”林霄話鋒一轉,聲音低沉了幾分,“我們該考慮的,不是如何解決這無解之局,而是……當那場因藩王而起的滔天巨浪真的席卷而來時,我們,以及我們在瓊州的那點微末基業,該如何自處?如何在這亂世洪流中,覓得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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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話題巧妙地引向了瓊州。蘇婉聞言,眼中憂慮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關切:“瓊州那邊……可有新消息?”她知道林霄一直在等待瓊州的音訊。
林霄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輕鬆:“收到了。雖曆經波折,但總算站穩了腳跟。”他簡略地將密信中的好消息——船隻、人員、小勝海寇、王弼俞通源等人情況——告知了蘇婉,隱去了具體的隱患細節,隻道:“總算是在那蠻荒之地,紮下了一根釘子。隻是根基尚淺,猶如幼苗,還需時日成長,更需……一個相對安穩的環境。”
蘇婉聽罷,眼中綻放出光彩,由衷地為林霄感到高興:“太好了!霄郎苦心經營,終見成效。瓊州懸於海外,遠離中原是非之地,若經營得當,未必不能成為一方樂土,乃至……亂世中的諾亞方舟。”她聰慧地領會了林霄的言外之意。
“方舟……”林霄咀嚼著這個詞,目光投向南方,“但願如此。隻是,這方舟要真正能經得起風浪,還需更多的準備。糧秣、軍械、尤其是能震懾四方的火器……都非一朝一夕之功。而眼下最大的威脅,並非海寇,而是朝廷的目光。基地漸成規模,人員往來增多,難保不會引起地方官府乃至朝廷的注意。”
“霄郎是想……”蘇婉若有所思。
“未雨綢繆。”林霄沉聲道,“必須提前想好應對之策。偽裝成商行?墾荒團?這些或許能瞞過一時,但若朝廷有心探查,恐難持久。我在想,或許……可以主動尋求某種程度的‘合法’外衣。”
“合法外衣?”蘇婉微微蹙眉。
“嗯。”林霄解釋道,“比如,利用朝廷鼓勵移民實邊、開發瓊州的政策,將我們的部分產業和人員,包裝成響應朝廷號召的墾荒移民,甚至爭取到一些官府的認可或默許。又或者,利用海貿之利,與廣東布政使司乃至市舶司的某些官員建立聯係,以‘繁榮海疆,增加稅賦’的名義,獲得一定的活動空間。當然,這一切都必須極其謹慎,核心部分必須深藏不露。”
蘇婉認真聽著,不時點頭:“此法可行,但需步步為營。父親在廣東布政使司倒是有幾位舊識,雖非位高權重,但或可提供一些地方上的消息和門路。另外,蘇家在嶺南也有些許生意往來,或許可以借此做點文章。”
“婉兒!”林霄心中感動,握住她的手,“又要讓你涉險了。”
蘇婉反手握住他,目光堅定:“你我之間,何分彼此?瓊州不僅是你的退路,也是……我們的希望。京城有我,嶺南之事,我也會盡力周旋。”
“京城有我”——再次聽到這四個字,林霄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蘇婉的存在,是他唯一的慰藉和支撐。
兩人又就瓊州發展的細節和京城局勢交換了看法,蘇婉也分享了她在宮中聽到的一些關於北疆軍報和藩王動態的零星傳聞。時間在高效的商議中悄然流逝,壺中的茶水添了又添。
看看日頭西斜,山風愈寒,兩人雖有不舍,卻也知道必須離開了。此次會麵,風險極大,不宜久留。
臨別前,林霄再次叮囑:“婉兒,諸王之事,尤其是燕王動向,務必多加留意。此乃未來大變之關鍵。然一切探聽,務必以自身安危為第一要務,切不可強求。”
“我明白。”蘇婉鄭重點頭,“霄郎在京中,亦需萬分小心。陛下心思深沉,近來對朝臣奏對,愈發苛察。”
兩人並肩走出聽鬆亭,踏著積雪,向山下走去。一路無言,卻心意相通。到了山腳岔路口,即將分別。
林霄停下腳步,看著蘇婉被寒風吹得微紅的臉頰,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路上小心,保重。”
蘇婉回望他,眸光如水,輕輕點頭:“霄郎亦是。瓊州雖遠,心念常在。”
看著蘇婉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條山道的拐角,林霄才轉身,大步向城中走去。寒風凜冽,但他的心卻比來時更加堅定。
西山議策,隱患已明。藩王權重,如同懸於帝國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其落下之時,必將石破天驚。而他和蘇婉,這對在亂世陰影中相互扶持的伴侶,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關注著北方藩王的利爪,一個經營著南方海島的方舟,都在為那場無法避免的風暴,做著最隱秘、也最堅韌的準備。
回到城中租賃的小院,閂好房門,林霄並未立刻休息。他點亮油燈,鋪開紙筆,卻並非書寫公文,而是取出了那本厚厚的“讀書筆記”。他需要將今日與蘇婉的談話,尤其是關於藩王隱患的分析和對瓊州未來的謀劃,用隻有自己能懂的符號和隱語記錄下來。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昏黃的燈光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斑駁的牆壁上。窗外,是應天府沉寂的冬夜,而林霄的心中,卻翻湧著南海的波濤與北疆的風雲。
“諸王守邊,遺禍深遠……燕王朱棣,潛龍在淵……瓊州水師,初露鋒芒……”他一邊書寫,一邊在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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