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標問良策,婉轉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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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四年春,寒意雖未全然褪去,但冰雪消融的濕潤氣息已悄然浸潤著應天城的每一寸磚石。翰林院庭院中那幾株老梅,花期已近尾聲,殘存的紅蕊在料峭風中微微顫抖,零落的花瓣混入泥濘,頗有幾分繁華落盡的寂寥。這與林霄此刻的心境,隱隱契合。
西山與蘇婉一晤,雖明晰了藩王策的滔天隱患,也為瓊州基業的初步穩固而稍感欣慰,但回歸到這紫禁城層層宮闕的陰影下,那股無形的、源自帝國最高權力的沉重壓力,便如影隨形,愈發清晰。蘇婉那句“諸王守邊,遺禍深遠”如同警鍾,日夜在他腦中回響。他深知,與朱標那場關於藩王策的問答,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並非簡單的學術考據,而是一次凶險的政治表態,其答案,或將直接影響他乃至瓊州那條微弱暗線的未來命運。
他愈發將自己埋入故紙堆中,仿佛隻有那些散發著黴味與墨香的陳舊字符,才能提供一絲虛假的安全感。他負責的《洪武大典》“輿地門”編纂工作,進展得“異常順利”。關於北疆地理、邊鎮沿革的文稿,他寫得四平八穩,引經據典,絕無半句涉及當下,將所有可能引發聯想的敏感點都巧妙避開,或僅以“前朝舊例”一筆帶過。他提交的文稿,質量無可挑剔,態度恭謹勤勉,完美得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抄寫機器。連孫耀宗偶爾翻閱,也挑不出任何錯處,隻能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批下“知道了,存檔備查”的字樣。
然而,在這極致的沉寂與低調之下,林霄的頭腦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他反複推敲著可能麵對的問題,設想著朱標的態度,權衡著每一種應答的利弊得失。他將自己代入朱標的位置——一位仁厚但已初顯疲態、且深知身後之憂的儲君,他會希望聽到什麽樣的建議?是激進的削藩之論?那無異於引火燒身,且與朱標性情不符。是保守的維持現狀?那等於坐視危機發酵,非智者所為。那麽,唯有……一條看似折中,實則暗藏玄機的道路。
“強幹弱枝,徐徐圖之……”林霄在心中反複咀嚼著這八個字。這是他與蘇婉探討後,達成的共識核心。關鍵在於如何闡釋這“強幹”與“弱枝”,以及這“徐徐”的節奏該如何把握。既要展現見識,又不能過於鋒芒畢露;既要指出隱患,又不能顯得對藩王,尤其是燕王抱有敵意。這其間的分寸拿捏,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就在這種外鬆內緊的等待中,召見的旨意,終於在一個春雨綿綿的午後,悄然降臨。
來的依舊是東宮的內侍,麵色平靜,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林修撰,太子殿下於文華殿有要事相詢,請即刻隨咱家前往。”
該來的,終究來了。林霄心中凜然,麵上卻迅速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愕與惶恐,連忙放下手中的筆,整理了一下略顯陳舊的青色官袍,躬身應道:“有勞公公,下官遵旨。”
再次踏入文華殿,空氣中彌漫的藥草氣息似乎比上次更濃了幾分。殿內光線因陰雨而顯得有些昏暗,朱標依舊半倚在臨窗的軟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臉色在晦暗的光線下,更顯蒼白憔悴。但那雙遺傳自馬皇後的溫潤眼眸,此刻卻異常清明,甚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憂思,定定地望向殿外迷蒙的雨幕。
“微臣林霄,叩見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林霄上前,依禮跪拜,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顯得格外清晰。
“林卿家平身,看座。”朱標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他微微抬手示意,目光從雨幕收回,落在林霄身上,那審視的意味,比上一次更加深刻,也更加複雜。
“謝殿下恩典。”林霄謝恩後,才在太監搬來的繡墩上欠身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姿態恭謹到了極點。
殿內一時陷入沉默,隻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琉璃瓦,更添幾分壓抑。朱標似乎仍在組織語言,或是斟酌如何開口。他輕輕咳嗽了幾聲,身旁的內侍連忙遞上溫水。
抿了一口水,緩了口氣,朱標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林卿家,近日編纂大典,於曆代典章製度、興衰得失,想必更有心得。”
“回殿下,微臣愚鈍,唯知埋頭故紙,略窺先賢智慧之萬一,不敢妄言心得。”林霄謹慎應答,將姿態放得極低。
朱標擺了擺手,似乎不想聽這些套話,直接切入主題,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孤近日翻閱史書,每每思及我朝當下……尤以‘封建’一事,縈繞於心,夜不能寐。卿博聞強識,於曆代分封之製,利弊得失,有何見解?但說無妨,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必拘束。”
果然來了!林霄心髒微微一緊,但長期的準備讓他迅速冷靜下來。他略作沉吟,仿佛在謹慎措辭,隨後才恭聲回道:“殿下垂詢,微臣不敢不竭盡駑鈍。曆代分封,其本意在於藩屏皇室,拱衛中央。周行分封,而享國八百年;漢初分封異姓王,而後有七國之亂;晉室分封宗室,終致八王相爭,神州陸沉。可見,此製猶如雙刃之劍,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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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引述曆史,不偏不倚,先肯定其初衷,再點明其風險。朱標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
“其利在於,”林霄條分縷析,語速平穩,“以宗親守要地,可收血脈相連、同心同德之效,尤其於開國之初,四方未靖,非至親重臣,不足以鎮撫遐邇,如漢之文帝倚重梁王,唐之太宗封建諸子,皆一時之選。且藩王坐鎮一方,可有效抵禦外侮,安撫地方,使中樞無後顧之憂。”
“然其弊亦十分顯著,”林霄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和,但內容卻開始觸及核心,“其一,易致尾大不掉。藩王開府建衙,手握兵權民政權,經年累月,易成國中之國。朝廷政令,出於藩國,往往大打折扣。其二,天家親情,難敵權欲誘惑。至高權柄之前,父子兄弟之情,有時亦顯脆弱。若中樞強幹,尚可駕馭;若主少國疑,或朝綱不振,則強藩環伺,必生覬覦之心。漢之七國,晉之八王,乃至前宋太宗斧聲燭影之疑案,皆源於此‘強枝弱幹’之局。”
“強枝弱幹……”朱標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他看向林霄的目光更加專注,“卿以為,我朝當下,這‘幹’與‘枝’,形勢如何?”
這是一個極其敏感的問題,幾乎等同於詢問朱標自身地位的穩固性。林霄心中警鈴大作,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他絕不能直接評價當下,尤其是具體藩王,必須借助曆史這麵鏡子。
他立刻起身,躬身答道:“殿下明鑒!微臣職位卑末,安敢妄議國朝大政、評說天家親貴!我朝陛下聖文神武,殿下仁德英明,君臣一心,幹強枝榮,此乃天下共識。微臣所言,皆是泛泛史論,絕無影射當下之意!”他先堅決撇清,表明立場。
朱標似乎對他的反應並不意外,揮揮手讓他坐下,語氣緩和了些:“孤知道卿的忠心。孤問的,正是這史論。以史為鑒,可知興替。你隻需從史實出發,談談若欲避免‘強枝弱幹’之禍,當有何未雨綢繆之策?姑且言之,姑且聽之。”
林霄心中稍定,知道朱標需要的是一個理論上的參考,而非具體的行動方案。他重新坐穩,深吸一口氣,將早已醞釀好的思路,以一種謹慎而懇切的態度娓娓道來:
“殿下既如此說,微臣便鬥膽妄言。以史為鑒,欲固國本,使社稷長安,核心在於‘強幹弱枝,徐徐圖之’八字。”
“哦?何為‘強幹’?何為‘弱枝’?又如何‘徐徐圖之’?”朱標身體微微前傾,顯然被這八個字吸引了。
“所謂‘強幹’,”林霄解釋道,“首要在於穩固儲位,明確法統。使天下臣民皆知,社稷之主,唯在東宮。此乃定海神針,人心所向。其次,須不斷加強中樞權威,尤其是對軍權、財權、官吏任免權的絕對掌控。練兵當練京營,選官當重科舉,賦稅當通漕運,使天下精兵良將、英才賦稅,皆匯聚於中樞,則‘幹’自然強健,如巨木參天,根係深植。”
朱標目光閃爍,若有所思。林霄的話,無疑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加強中樞,鞏固儲位,這正是朱元璋和他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那‘弱枝’呢?”朱標追問,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至於‘弱枝’,”林霄更加謹慎,字斟句酌,“並非意指刻薄宗親,削奪藩王應有之尊榮。而是……防微杜漸,以製度約束,避免藩國勢力過度膨脹,威脅中央。此策宜緩不宜急,宜隱不宜顯。”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朱標的反應,見其並無不悅,才繼續道:“其一,可逐步規範藩王護衛數額,明確其職責僅限於護衛王府、鎮守本城,非奉詔不得幹預地方軍政。其二,藩國官員任免,尤其是長史、護衛指揮等要職,朝廷可保留審核乃至指派之權,確保其忠於朝廷。其三,藩國賦稅收入,當有定例,超額部分或可酌量上繳中樞,或用於當地民生,避免其財力過度集中於王府,用於蓄養私兵。其四,可鼓勵藩王精研學問,弘揚文化,或委以修書、察訪民情等文事,使其精力有所寄托,彰顯天家親親仁民之德。”
林霄提出的這些措施,大多看似溫和,屬於製度性建設,而非激烈的削藩。尤其是最後一點,鼓勵藩王從事文化事業,幾乎是暗示可以像讓他編書一樣,給藩王找點“正經事”做,分散其注意力。
“至於‘徐徐圖之’,”林霄最後總結道,“便是此事關乎天家骨肉,關乎國本穩定,切忌操之過急,激起變故。當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待中樞實力日增,製度日益完善,天下歸心,則藩王自然安於其位,拱衛中央。縱有少數心懷異誌者,亦因大勢所趨,而不敢輕舉妄動。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而非揚湯止沸之舉。”
林霄說完,再次垂首:“此皆微臣一孔之見,拾人牙慧,妄測聖心,實屬惶恐。是否可行,如何施行,自有陛下與殿下聖心獨斷,非微臣所能妄議。伏惟殿下恕臣狂愚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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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將最終決定權高高捧起,徹底撇清自己的責任。整個對答過程,他始終將自己定位為一個提供曆史知識和策略選項的顧問,絕不越雷池一步。
殿內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朱標靠在軟榻上,雙目微閉,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榻沿,顯然在仔細品味林霄的每一句話。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但殿內的氣氛卻更加凝重。
良久,朱標才緩緩睜開眼,目光中的疲憊似乎更深了,但那份憂思卻並未散去,反而沉澱得更加濃鬱。他望著林霄,眼神複雜難明,有欣賞,有考量,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惋惜。
“強幹弱枝,徐徐圖之……”朱標再次低聲咀嚼著這八個字,隨即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卿之所言,引經據典,深得其中三昧。尤其是這‘徐徐圖之’與‘釜底抽薪’,確是老成謀國之言。隻是……”
他話鋒一頓,語氣變得有些飄忽:“隻是這世間事,有時並非盡如人意。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有些枝幹,生長日久,盤根錯節,其勢已成,欲使其弱,談何容易。而這‘徐徐’,又需要多少時日?中樞之‘幹’,是否真能成長到足以蔭庇四方、無懼風雨的地步?”
這番話,幾乎是朱標內心憂慮的直接流露。他聽懂了林霄的建議,也認同其方向,但對實現的可能性和時間,充滿了深深的疑慮。他既擔心藩王勢大難製,更擔心自己或自己的繼承人,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能力去完成這“強幹弱枝”的漫長過程。
林霄心中了然,知道朱標已經觸及了問題的核心——時間,以及朱元璋之後權力交接的穩定性。但他不能再多言了,任何關於具體藩王或繼承問題的討論,都是致命的禁忌。他隻能伏地叩首:“殿下深謀遠慮,非微臣所能及。陛下洪福齊天,殿下春秋鼎盛,我大明國運昌隆,必能克服艱難,永葆太平。”
這完全是套話,但在此情此景下,卻是最安全、最合適的回應。
朱標看著伏在地上的林霄,目光閃爍,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揮了揮手,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溫和,卻難掩倦意:“罷了。卿之見解,孤已知之。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必外傳。卿且退下吧,用心編書,勿負孤望。”
“微臣謹記殿下教誨!微臣告退!”林霄如蒙大赦,再次叩首,這才起身,垂首躬身,一步步倒退著出了文華殿。
直到走出殿門,被帶著濕意的冷風一吹,林霄才發覺自己的內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在背上,一片冰涼。剛才那場問答,看似平和,實則凶險萬分,無異於在萬丈深淵上走了一遭鋼絲。
朱標最後的反應,讓他心中難以平靜。那聲歎息,那些疑慮,都表明太子殿下對未來的局勢,充滿了深深的無力感。自己的建議,或許為他提供了一種思路,但根本無法解決那迫在眉睫的結構性矛盾。
“樹欲靜而風不止……”林霄回味著朱標的話,嘴角泛起一絲苦澀。這陣風,不僅來自北疆的燕王,恐怕也來自乾清宮那位日漸衰老、卻愈發難以捉摸的皇帝陛下。朱元璋對朱標的維護是真,但對朱棣等藩王的複雜心態,以及對身後事的極致焦慮,恐怕才是那最不確定、也最危險的“風”。
回到翰林院,已是散值時分。雨停了,天際露出一抹殘陽,將雲層染成詭異的絳紫色。林霄獨自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身影被拉得很長。
他知道,自己今日之言,或許會在朱標心中種下一顆種子,但這顆種子最終會長成什麽,已非他所能控製。他完成了作為臣子、作為謀士的職責,提出了看似最穩妥的建議。然而,曆史的巨輪,真的會因他這幾句“強幹弱枝,徐徐圖之”而改變方向嗎?
他想起瓊州密信中那句“水師初成”,想起蘇婉堅毅的眼神。答案,或許不在廟堂之上的高談闊論,而在那遙遠海島的驚濤駭浪之中。廟堂之策,終是權宜;方舟之備,方為根本。
“徐徐圖之……隻怕,時間不等人啊。”林霄望著那抹即將被夜幕吞噬的殘陽,低聲自語,加快了歸家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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