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賑災功成,低調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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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四年的深秋,淮西大地在經曆了夏汛的肆虐與初秋的掙紮後,終於顯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疲憊與寧靜。
洪水退去留下的泥濘逐漸板結,枯黃的草木在蕭瑟的秋風中搖曳,田野間雖仍可見大片荒蕪,但一些地勢較高的田畝已然搶種下了耐寒的蕎麥與冬蔬,星星點點的綠意頑強地宣告著生命的延續。
鳳陽府城的秩序,在林霄那雷霆一擊、巧破貪墨案之後,為之一肅。
粥廠的米粥肉眼可見地稠厚了許多,發放也更為有序;以工代賑的工地上,民夫們雖依舊清瘦,但領到的工錢實實在在,幹活也有了力氣;幾個重點的水利疏浚和堤防加固工程,在欽差行轅的直接督導下,進展順利,雖不能徹底根治水患,卻也顯著提升了抵禦能力。疫病的蔓延也得到了初步控製,藥棚裏的草藥日夜熬煮著,苦澀的氣味混合著秋日的涼風,吹散了些許死亡的陰影。
欽差大臣、戶部侍郎範敏的臉色,比起初來時緩和了不少。錢有祿一案牽扯出的數名胥吏奸商被嚴懲,起到了極大的震懾作用,後續的賑濟事務推行起來阻力大減。各項章程得以落實,錢糧物資的流向基本清晰,災情最危急的時刻似乎已經過去。他每日聽取匯報,巡視各地,雖依舊不苟言笑,但眉宇間的焦慮已淡去幾分。
這一日,範敏將林霄召至行轅書房。秋陽透過窗欞,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協理,”範敏放下手中的一卷文書,語氣平和,“淮西賑務,至今已兩月有餘。眼下災民初步安置,疫病得控,冬耕搶種亦有序開展,大局已定。本官不日將上奏朝廷,稟明此地情形,並請旨回京複命。此番,你功不可沒。”
林霄躬身道:“大人言重了。全賴陛下洪福,大人坐鎮指揮,調度有方,下官不過循例辦事,略盡綿力,實不敢居功。”
範敏微微頷首,對林霄這份不居功的態度頗為受用。他沉吟片刻,道:“奏本之中,自會陳明你的勞績。然,陛下或有垂詢,你需有所準備。依你之見,此番賑濟,可還有未盡之事?後續當如何,方可保此地不再生亂,民生得以漸複?”
這是一個考校,也是範敏在為自己回京後的匯報尋找更紮實的支撐。林霄早有腹案,謹慎答道:“回大人,經此番整飭,賑濟流程已大致理順,貪墨之風短期內應不敢再起。然下官愚見,欲保長治久安,仍需在‘固本’與‘培元’上下功夫。”
“哦?細言之。”
“其一,曰‘固本’。”林霄條理清晰地說道,“此次水患,暴露出淮西水利年久失修、堤防脆弱之弊。雖經此次以工代賑,疏浚加固,然僅解燃眉之急。欲根除水患,非大規模、連年累月興修水利不可。此事耗資巨大,非一地一府所能為,需朝廷長遠規劃,持續投入。此乃固本之基。”
範敏若有所思,點頭示意他繼續。
“其二,曰‘培元’。”林霄繼續道,“淮西地瘠民貧,百姓抗災之力極弱。此次災後,許多災民田產盡失,淪為流民或佃戶,生計艱難。欲使其恢複元氣,除卻賑濟,更需‘授之以漁’。可請朝廷酌情減免今明兩年賦稅徭役,令百姓休養生息。鼓勵民間互助,由官府引導,富戶貸種籽、借耕牛於貧戶,收成後分期償還。亦可由官府組織,教授災民編織、製陶等小手藝,使其農閑時能有些許副業收入,增強家計。此乃培元之道。”
他的建議,依舊是從宏觀製度著眼,既指出了問題的根本,又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後續措施,且將執行的主體歸於“朝廷”和“官府”,自身隱於幕後。
範敏聽罷,眼中讚賞之色更濃:“‘固本培元’……此言甚善!切中要害。林協理確是用心實事之人,非尋常書蠹可比。本官回奏之時,必當將此意上達天聽。”
“多謝大人!”林霄再次躬身。
數日後,範敏的奏章以六百裏加急送出。又過了旬日,朝廷的批複旨意傳回:淮西賑災事宜,範敏、林霄等辦差得力,卓有成效,準其功成返京。命鳳陽知府周文彬暫署後續事宜,務必安頓民生,不得再生事端。
返京之期既定,行轅內外開始收拾行裝。鳳陽府的大小官員聞訊,紛紛前來拜會、餞行。對於範敏,自然是敬畏有加,歌功頌德之詞不絕於耳。
對於林霄,他們的態度則更為複雜,敬畏中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與疏離。這個看似年輕的翰林官,手段之老辣、心思之縝密,給他們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送來的禮物,林霄一概婉言謝絕,隻收下幾本當地新修的方誌風物書籍,以示風雅,不沾半點俗務。
臨行前夜,林霄再次悄然來到那家“永盛”綢緞莊,與馮掌櫃見了最後一麵。
“馮掌櫃,這些時日,多謝了。”林霄遞過一個裝有銀票的信封,“區區謝意,不成敬意。日後若有機會,林某定當回報。”
馮掌櫃連忙推辭:“林公子萬萬不可!家主已有吩咐,此事乃分內之事,絕不敢受酬。公子清正廉明,為民除害,小人敬佩萬分。隻盼公子一路平安,日後若有用得著小號之處,但憑信物,力所能及之處,定不推辭。”他言辭懇切,對林霄顯然真心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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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不再堅持,收起銀票,低聲道:“錢有祿一案雖了,但其背後或仍有隱情未明。我走之後,此地若有異常動向,尤其是關乎官場人事、或再有克扣災民之事,若方便,還望掌櫃能設法遞個消息。”
馮掌櫃神色一凜,鄭重點頭:“小人記下了。公子放心。”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秋風蕭瑟。範敏與林霄的車馬儀仗悄然駛出鳳陽府城,並未驚動太多百姓。然而,在城門外通往官道的兩旁,卻出乎意料地聚集了數百名聞訊趕來的災民。他們衣衫依舊襤褸,麵容依舊憔悴,但眼中已有了些許生氣。他們默默地站立著,手中或捧著幾個剛蒸好的雜糧饃饃,或提著一籃新摘的瓜菜,見到官轎行來,並無人喧嘩鼓噪,隻是紛紛跪倒在地,叩首送行。
範敏見狀,命轎夫停下,走出轎子,接受了百姓的叩拜,勉勵了幾句“安心生產,朝廷自有恩澤”的話。
林霄跟在範敏身後,看著眼前這些質樸而感恩的百姓,心中百感交集。他所做的一切,於這浩大皇朝而言,或許隻是微不足道的一粟,但於這些具體的黎民百姓而言,卻可能是一家生計、一條活路。這種直接而沉重的反饋,是他在翰林院故紙堆中永遠無法體會的。
一位白發老嫗顫巍巍地擠到前麵,將一包用幹淨布帕裹著的幹棗塞到林霄手中,聲音哽咽:“青天大老爺……謝謝……謝謝您老的活命之恩啊……”
林霄心中酸澀,連忙扶住老嫗,將棗子推回:“老人家,使不得!分內之事,當不起如此!這些您留著自己吃,養好身體要緊!”推讓再三,老嫗執意不肯收回,林霄無奈,隻得收下那包沉甸甸的幹棗,又從袖中取出些散碎銀錢,悄悄塞回老嫗手中。
車馬再次啟動,緩緩駛離。林霄回頭望去,那些百姓依舊跪在塵埃中,久久沒有起身。秋風卷起黃土,模糊了他們的身影,卻將那份無聲的感激與期盼,深深地刻在了林霄的心上。
返京的路途,比來時更為順暢,卻也更為沉默。範敏似乎一直在沉思,偶爾會與林霄探討一些關於賦稅、漕運、乃至邊鎮糧餉的問題,顯然林霄在淮西的表現,讓他真正將其視作了一個可以討論實務的對象。
林謹言慎行,應答多引據典章和此次賑災的實際見聞,絕不妄議朝政,更不觸及任何敏感人事。
他利用旅途間隙,將此次淮西之行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尤其是關於胥吏之弊、水利之要、民生之艱的細節,用密語詳細記錄下來。這些第一手的資料,遠比任何典籍都更為珍貴。同時,他也反複推敲著回京後可能麵臨的種種詢問,尤其是來自皇帝朱元璋的垂詢。功成返京,並非終點,而是另一場更為微妙考驗的開始。
越靠近京城,官道上的車馬行人愈發稠密,帝國的繁華中樞景象逐漸取代了淮西的荒涼凋敝。林霄的心境,也由在地方辦差的專注與直接,重新回歸到在京為官特有的那種謹慎與緊繃。
這一日,京城巍峨的城牆終於出現在視野盡頭。夕陽的餘暉為這座巨城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依舊顯得無比威嚴與……深不可測。
車馬在城外驛站稍作停留,早有京中衙署的官吏前來接應。範敏需即刻入宮麵聖,先行複命。他臨行前,對林霄道:“林協理,你先回翰林院交割公務,靜候陛下召見。此番辛苦,回去好生歇息。”
“下官明白。恭送大人。”林霄躬身施禮,目送範敏的轎馬在官差的護衛下駛入城門。
他自己則並未立刻進城,而是讓車夫繞行至南城一處較為清靜的巷口停下。他讓兩名蘇府護衛帶著行李先回小院,自己則步行穿過幾條街道,來到一處頗為熱鬧的茶樓。
並未進去,隻是在對麵街角的舊書攤前駐足,似在隨意翻檢。不多時,一名看似普通的中年文人也從茶樓出來,走到書攤另一側,隨意拿起一本書開始翻看。
兩人並未交談,甚至沒有眼神交流。片刻後,那文人放下書,悠然離去。林霄則從自己翻看的那本舊縣誌的夾頁中,抽出了一張折疊的極小的紙條。
一切天衣無縫。
回到城中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小院,閂好房門,林霄才在燈下展開紙條。上麵是蘇婉清秀而簡潔的筆跡,用的是他們約定的密語:
“聞君功成,心甚慰。京中如常,然暗流未息。陛下近日偶感風寒,心情欠佳,於北疆事及儲君課業問詢尤勤。君返京之事,陛下已知,然未即刻召見之意。恐有靜觀其變之思。孫耀宗近日頗活躍,與東宮屬官往來甚密。君且靜候,萬事謹慎。盼安。”
紙條雖短,信息量卻極大。陛下已知其返京卻不急於召見,這絕非疏忽,更像是一種刻意的沉澱與觀察。結合陛下心情欠佳、關注北疆與儲君,以及孫耀宗的動向……林霄感到,京中的水,似乎比他離開時更深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將紙條就燈焚毀,灰燼碾碎拋入花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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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林霄換上那身略顯陳舊的青色官袍,準時前往翰林院點卯。
踏入翰林院大門的那一刻,他立刻感受到了氣氛的微妙不同。往來的同僚們見到他,紛紛駐足打招呼,笑容熱絡了許多,語氣中也帶著明顯的敬意,甚至是一絲討好。
“林修撰回來了!”
“林協理辛苦了!”
“此番淮西賑災,林協理勞苦功高啊!”
與數月前離京時那種或輕視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顯然,他在鳳陽府雷厲風行、巧破貪墨的事跡,早已傳回了京城,在這個消息靈通的官場圈子裏,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林霄依舊保持著那副謙遜低調的姿態,一一拱手還禮,連稱“慚愧”、“份內之事”、“全賴上官指揮有方”,將功勞推得幹幹淨淨。
來到掌院學士孫耀宗的值房外,通稟之後,林霄整了整衣冠,邁步進入。
孫耀宗正伏案疾書,見到林霄進來,立刻放下筆,臉上堆起前所未有的熱情笑容,起身迎了上來:“哎呀!我們翰林院的功臣回來了!快請坐!看茶!”
“下官林霄,公幹已畢,回院交割,向大人複命。”林霄依禮參拜,態度恭謹。
“免禮免禮!”孫耀宗親自扶起他,拉著他坐到一旁,“你在淮西的事,本院已有耳聞。做得好!為我翰林院大大爭了光!陛下那裏,想必也是知曉的。範部堂的奏本裏,對你可是褒獎有加啊!”
“大人謬讚了。”林霄欠身道,“下官才疏學淺,唯知勤勉王事,不敢有負皇恩與大人期望。此番差事,僥幸未出紕漏,實乃陛下天威庇佑,範大人調度之功。”
“嗯,不居功,不自傲,很好!”孫耀宗滿意地捋著胡須,眼中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神色,“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且好生休息幾日,編修《大典》之事,還需你多多費心。如今你實務經驗大增,於‘食貨’諸誌,想必更有心得了吧?哈哈!”
又閑談了幾句,孫耀宗便讓林霄先去典籍庫交接公文,熟悉一下近期院務。
走出值房,林霄心中清明。孫耀宗的態度,熱情得有些過分,反而透著一股不真實。那閃爍的眼神背後,藏著怎樣的算計?他提到編修《大典》和“食貨誌”,是真心倚重,還是想借此將他重新摁回故紙堆,淡化他此次外出積累的聲望和實務經驗?
回到典籍庫,熟悉的黴味和墨香撲麵而來。同僚們紛紛圍上來寒暄問詢,林霄依舊謙和應對,隻挑些賑災中的瑣事趣聞來說,對於查案立威等關鍵情節,則一語帶過,甚至歸功於範敏的英明決策和當地官員的“幡然醒悟”、“大力配合”。
他很快重新投入到工作中,翻閱離京期間積壓的文書,了解《大典》編纂的進度,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他依舊是那個默默無聞的林修撰。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一切都已經不同了。淮西的經曆,如同一次淬火,讓他更加成熟,也更加警惕。京城的暗流,皇帝的沉默,上官的熱絡,同僚的敬畏……這一切都預示著,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如蘇婉所言——“靜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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