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標讚幹才,帝賜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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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霄回到翰林院已數日,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軌跡——點卯、校書、埋首故紙堆。他刻意維持著低調,對於同僚們或真或假的恭維,一律以謙遜和“僥幸”應對,將所有的功勞與光環,都推給了遠在淮西坐鎮的範敏侍郎和“陛下天威”。
    然而,平靜的水麵下,暗流從未停歇。他清晰地感受到,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在自己身上。
    孫耀宗的笑容愈發和煦,關切地問候他旅途勞頓,囑咐他好生休養,但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裏,探究與審視的光芒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甚。偶爾在廊廡下相遇,幾句看似隨意的閑談,也總帶著不易察覺的試探,仿佛想從他謙卑的外表下,挖出些許驕縱或疏狂的苗頭。
    林霄心中冷笑,麵上卻越發恭謹。他深知,在這皇權至上的時代,所謂的“功績”,不過是帝王權衡棋局中的一枚籌碼。一步踏錯,滿盤皆輸。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扮演好那個因“天恩浩蕩”而“誠惶誠恐”、因“上官提攜”而“感恩戴德”的忠謹臣子,將所有的鋒芒,都收斂於無形。
    返京後的第五日,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散去,宮中的鍾鼓聲悠揚傳來,預示著新一日常朝的開啟。林霄如常穿著那身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色官袍,隨著人流步入皇城。他依舊刻意走在隊伍的邊緣,低眉順目,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奉天殿前,百官依品級肅立,鴉雀無聲。秋風吹過殿前廣場,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更添幾分蕭瑟。林霄垂手立於翰林院的隊列末尾,幾乎要隱沒在巨大的蟠龍金柱的陰影裏,心中卻在飛速盤算著今日朝會可能出現的議題,以及皇帝是否會突然提及淮西之事。
    果然,在冗長的禮儀和幾項常規政務奏報之後,高踞禦座之上的朱元璋,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丹墀下的臣公,最終定格在了文官班列的末尾。那目光並不熾熱,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冰冷壓力,讓所有被其掃過的人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翰林院修撰林霄。”皇帝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大殿,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
    來了!林霄心髒猛地一縮,但長期的偽裝和極強的自製力讓他瞬間做出了反應。他立刻出列,小步疾行至禦道中央,在無數道驟然聚焦、含義各異的目光注視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上冰涼的金磚地麵,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微顫,高聲道:“微臣在!”
    “抬起頭來。”朱元璋的聲音依舊平淡。
    林霄依言抬頭,但目光依舊低垂,不敢直視天顏。他能感受到那自上而下的、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朕覽範敏奏報,淮西賑災,已初見成效。災民得安,疫病得控,更揪出蠹吏,整飭官場。範敏在奏本中言,你協理賑務,頗多用心的處,於查奸懲貪、安頓民生上,獻策出力,甚為得力。”
    朱元璋的話語不疾不徐,聽不出喜怒,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朕前次問你荒政,你言必稱古籍,論必引經典。此番親曆地方,可有新的體會?”
    這是一個開放性的問題,卻暗藏機鋒。若一味強調實務功勞,恐惹“矜功自傲”之嫌;若完全歸功於上,又顯虛偽,且可能讓皇帝覺得他毫無長進。
    林霄心念電轉,伏地恭聲答道:“回稟陛下。微臣愚鈍,此前於翰林院中,雖涉獵典籍,終是紙上談兵,不知民間疾苦,更不識吏治之複雜。此次奉旨協理淮西賑務,得睹天災之威,民生之艱,方知陛下平日宵旰憂勞,治國之不易。微臣所行,不過謹遵陛下訓示與範大人指令,循章辦事,偶有些許微末之見,亦賴範大人采納施行、陛下天威震懾,方能略見成效。若論體會,微臣最深切者,便是‘法雖善,需良吏行之;心雖仁,賴實幹達之’。天下良法美意,若非陛下聖明燭照,群臣同心用命,終難惠及黎庶。微臣……微臣經此一事,唯覺見識淺薄,唯有更加勤勉,用心王事,方能不負陛下天恩於萬一。”
    他這番話,將功勞層層上推,先歸於皇帝“聖明燭照”和“天威震懾”,次歸於欽差範敏“采納施行”和“指令”,最後才點到自己的“循章辦事”和“微末之見”,同時強調了自己的“見識淺薄”和“更加勤勉”的決心,姿態放得極低。
    朱元璋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禦座的扶手,發出沉悶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大殿中回響,每一聲都敲在跪地臣子的心上,也敲在旁觀眾人的神經上。
    良久,就在林霄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膝蓋開始傳來刺痛之感時,朱元璋終於再次開口,語氣中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或許是滿意,或許隻是更深沉的算計:
    “嗯,不居功,知進退,識大體。看來這趟淮西,你沒有白去。範敏在奏疏中,還特意提到了你於賑災後續,所言的‘固本培元’之策,認為頗有見地。太子日前與朕論及地方庶政,亦對你此前整理‘食貨誌’之務實文風,有所稱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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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朱標!林霄心中一凜。
    “微臣……微臣愧不敢當!”林霄的聲音帶著更深的“惶恐”,“微臣些許淺見,能入陛下與太子殿下尊耳,已是天大的恩榮。所謂‘固本培元’,亦不過是拾前人牙慧,結合淮西實地見聞,略作梳理,實無新奇之處。至於‘食貨誌’編纂,更是掌院學士孫大人與總撰官督導有方,同僚協力之功,微臣豈敢貪天之功為己有!”
    他再次將所有的褒獎都推了出去,將自己牢牢定位於執行者和學習者的位置。
    朱元璋似乎微微頷首,又或許那隻是光影的錯覺。他不再看林霄,目光轉向丹墀下的文武百官,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林霄聽旨!”
    “微臣在!”林霄全身伏地。
    “爾奉旨協理淮西賑災,勤勉王事,查弊安民,卓有勞績,不負朕望。朕賞罰分明,有功必賞。茲擢升爾為翰林院侍讀,正六品,仍兼《洪武大典》編纂之責,望爾戒驕戒躁,再接再厲,用心學問,裨益社稷。”
    翰林院侍讀!正六品!
    這道旨意,如同一聲驚雷,在奉天殿內炸響!雖然品級隻提升了一級,但翰林院侍讀與修撰之間,有著質的差別。侍讀已有資格為皇帝、太子講讀經史,參議文墨,是真正的天子近臣的預備梯隊,前途遠非一個埋首故紙堆的修撰可比!更何況,林霄入仕才多久?如此升遷速度,在本朝實屬罕見!
    刹那間,殿內所有的目光都變得無比複雜。驚愕、羨慕、嫉妒、審視……種種情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在跪伏於地的林霄身上。孫耀宗站在班列中,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即迅速換上了一副欣慰讚賞的表情,但袖中的手,卻不自覺地握緊了。
    “臣……臣林霄,叩謝陛下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林霄的聲音帶著巨大的、難以自抑的“激動”和“震顫”,重重地叩首下去,額頭與金磚相碰,發出清晰的聲響。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絲遲疑或平靜,都是致命的。他必須表現出足夠的、符合常理的狂喜與惶恐。
    “嗯。”朱元璋淡淡應了一聲,隨即又道,“另,賜爾錦緞十匹,白銀五百兩,新刊《性理大全》一部,以示嘉獎。望爾不負朕心,好生為朝廷效力。”
    “微臣……微臣謝主隆恩!陛下天恩浩蕩,臣雖肝腦塗地,亦難報萬一!臣必定恪盡職守,鞠躬盡瘁,以報陛下知遇之恩!”林霄再次叩首,聲音已然帶上了些許哽咽,將一個蒙受殊恩的臣子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退下吧。”朱元璋揮了揮手,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微臣遵旨!微臣告退!”林霄這才顫抖著站起身,依舊保持著躬身的姿態,一步步倒退著,重新回到了翰林院的班列之中。他能感覺到,周圍同僚們的目光如同針紮一般落在他的背上。
    接下來的朝會,林霄已無心細聽。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分析著皇帝這番“殊榮”背後的深意。擢升侍讀,是肯定的信號,意味著皇帝確實認可了他此次的“功勞”,並打算進一步“使用”他。賜予金銀書籍,是常規的恩賞,既是實惠,也是榮耀的象征。但皇帝特意在朝會上公開宣布,並提及太子……這分明是要將他徹底推到前台,讓他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隱藏在陰影之中。
    “簡在帝心”,從此不再是虛言,而是一道實實在在的枷鎖,也是一麵吸引所有明槍暗箭的靶子。
    散朝的鍾聲響起,百官依序退出奉天殿。剛一出殿門,林霄立刻就被同僚們圍住了。各種道賀之聲不絕於耳,比幾日前他剛回翰林院時還要熱烈數倍。
    “恭喜林侍讀!賀喜林侍讀!”
    “林兄高升,實至名歸啊!”
    “日後還望林侍讀多多提攜!”
    林霄強壓下心中的紛亂思緒,臉上堆起受寵若驚又帶著幾分不知所措的笑容,連連拱手作揖,聲音依舊保持著謙卑:“諸位同僚抬愛了!林某何德何能,蒙陛下如此厚恩,實在惶恐!此乃陛下聖明,範大人提攜之功,林某不過適逢其會,僥幸而已。日後還需諸位前輩同僚多多指點,林某定當虛心向學,不負聖望!”
    他一邊應付著圍攏的人群,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瞥向不遠處的孫耀宗。孫耀宗正與幾位部院高官談笑風生,目光偶爾掃過這邊,與林霄視線相遇時,立刻報以鼓勵和欣慰的笑容,還遠遠地朝他點了點頭,仿佛在說“好好幹”。
    但林霄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笑容之下,隱藏著一絲冰冷的忌憚和審視。自己升任侍讀,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威脅到了孫耀宗在翰林院文臣中的話語權和未來可能的晉升路徑。
    好不容易擺脫了熱情的同僚,林霄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翰林院。然而,院中的氣氛更為熱烈。掌院學士孫耀宗竟然親自召集了院內所有有品級的官員,為林霄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慶賀儀式。
    “諸位!”孫耀宗站在堂上,滿麵紅光,聲音洪亮,“今日林霄林修撰……哦不,現在該稱林侍讀了!蒙陛下天恩,擢升侍讀,此不僅是我林侍讀個人的榮耀,更是我整個翰林院的榮光!這證明,我翰林院並非隻會死讀書、讀死書的迂腐之地,我等詞臣,亦能通曉實務,為陛下分憂,為朝廷效力!林侍讀便是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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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既抬高了林霄,也拔高了翰林院的地位,顯得自己這個掌院領導有方。
    林霄隻能再次出列,向孫耀宗和各位同僚深深一揖,重複著那套謙卑至極的說辭:“林霄愧不敢當!全賴陛下天恩,孫大人平日教誨,範大人此次提攜,方能略有寸進。林某年輕識淺,日後編纂《大典》,處理院務,還需孫大人與諸位前輩同僚多多指點,林某必定勤勉學習,不負陛下與孫大人期望!”
    儀式結束後,孫耀宗又親自將林霄叫到自己的值房,關起門來,進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
    “林侍讀啊,”孫耀宗親自給林霄斟了一杯茶,語氣前所未有的親切,“你能有今日,本院真是由衷地為你高興。陛下慧眼識珠,範部堂亦是知人善任。你此番淮西之行,確實打出了我翰林院的威風!”
    “大人過譽了,下官……”林霄連忙起身。
    “坐,坐,不必多禮。”孫耀宗擺手示意他坐下,歎口氣道,“不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如今簡在帝心,聖眷正隆,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往後行事,更需謹言慎行,如履薄冰啊。這翰林院侍讀,看似清貴,實則責任重大,伴君如虎,一言一行,都需格外小心。”
    這番話,聽起來是語重心長的關懷和提點,但林霄卻聽出了其中的告誡之意——提醒他不要因為升遷而忘乎所以,更要認清自己的位置,別忘了誰才是翰林院的真正主官。
    “大人教誨,字字金玉,下官銘記在心!”林霄再次躬身,臉上露出感激和深受教益的神情,“下官自知才疏學淺,能得此位,實屬僥幸,心中唯有惶恐。日後院中一切事務,自然唯大人馬首是瞻。編纂《大典》,更是需大人總體把握方向,下官定當竭盡駑鈍,在大人指導下,做好分內之事,絕不敢有絲毫懈怠僭越之處。”
    他的表態,顯然讓孫耀宗頗為滿意,臉上的笑容又真切了幾分:“嗬嗬,好,好!你有此心,本院就放心了。嗯,既然陛下讓你仍兼《大典》編纂,尤其是‘食貨誌’部分,你便要多費心了。如今你有了實務經驗,編纂起來,當更能切中肯綮。有什麽需要院裏支持的,盡管開口。”
    “謝大人!下官必定全力以赴。”
    走出孫耀宗的值房,林霄回到已經為他更換的、更為寬敞明亮的侍讀值房。
    整整一天,林霄都處於這種被眾人環繞、恭維的喧囂之中。直到散值的鍾聲敲響,他才得以脫身,幾乎是逃離了那座已然變得不同的翰林院。
    回到城中那座僻靜的小院,閂好房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林霄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那副激動與惶恐交織的麵具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憊和凝重。
    他點亮油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了簡陋的房間,與白天宮中、院中的輝煌形成鮮明對比。那象征著榮耀和恩寵的錦緞白銀,靜靜地堆放在角落,在他看來,卻如同燙手的山芋。
    他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讓秋夜的涼風吹入,試圖驅散心頭的煩悶。抬頭望去,夜空如洗,繁星點點,亙古不變地俯瞰著這座充滿權力傾軋的城池。
    “侍讀……殊榮……”林霄低聲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這看似風光的晉升,將他徹底推向了風口浪尖。皇帝的用意,太子的關注,孫耀宗的忌憚,同僚的嫉妒……未來的路,必將更加凶險。
    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調整心態和策略,適應這個新的身份和位置。同時,他也無比渴望能與蘇婉見上一麵。唯有在她麵前,他才能卸下所有偽裝,袒露內心的真實想法,聽取她那冷靜而睿智的分析。
    仿佛心有靈犀一般,就在他思緒紛亂之際,窗欞上再次傳來了極輕的、有節奏的敲擊聲。
    林霄心中一凜,迅速起身,悄無聲息地移到窗邊。隻見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迅速消失,窗台上,又多了一小截枯樹枝。
    他迅速拾起,回到燈下。樹枝中空,藏著的桑皮紙上,是蘇婉那熟悉的筆跡,簡潔而急切:
    “聞君榮升,憂喜交加。帝心難測,殊榮即枷鎖。京中耳目愈眾,清漪園亦恐不便。明晚酉時三刻,城南歸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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