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東宮驚雷,標疾驟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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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二十四年的冬至,仿佛一道不祥的分水嶺。大朝會上那看似莊嚴肅穆的華章,餘音尚未散盡,一縷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陰霾,便已悄然籠罩了整個應天城,尤其是那座象征著帝國未來的東宮。
    起初,隻是些微不起眼的風聲。先是太醫院幾位德高望重的禦醫,於朝會次日被急召入東宮,良久方出,且麵色凝重,行色匆匆。隨即,東宮屬官們往日還算平和的神情,被一種難以掩飾的焦慮和謹小慎微所取代,往來行走間,腳步都放輕了許多,仿佛怕驚擾了什麽。宮中往來傳遞文書的內侍,也失去了平日的從容,眉眼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急。
    這些細微的變化,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敏感而脆弱的官場生態中,激起了一圈圈不斷擴大、卻無聲的漣漪。
    消息靈通的部院高官、勳貴重臣,最先嗅到了空氣中那絲不同尋常的危險氣息,彼此交換的眼神中,充滿了心照不宣的驚疑與憂慮。然而,沒有誰敢公開談論,所有的不安與猜測,都被死死地壓抑在謹言慎行的官袍之下,唯有在私密的書房或至交的低語中,才敢稍稍流露。
    林霄身在翰林院,這座往日相對超然的“清貴之地”,此番亦未能隔絕外界的暗流。
    他升任侍讀後,有了自己獨立的值房,雖仍兼編纂《大典》之責,但地位已非昔日修撰可比,接觸到的信息層麵自然也水漲船高。燕王朱棣那日的“偶遇”與試探,餘波未平,他已深感自身處境之微妙。
    如今,東宮傳來的異動,更是讓他那顆本就懸著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冬至大朝會後的第三日下午,林霄正埋首校勘《洪武大典》“食貨誌”中關於漕運的一部分稿件,試圖用繁重的案牘工作來驅散心頭的不安。值房的門被輕輕叩響,進來的是掌院學士孫耀宗身邊的一名心腹書辦。
    “林侍讀,”書辦神色恭敬,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低聲道,“孫大人請您過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林霄麵上卻不動聲色,放下筆,溫和道:“有勞了,我這就去。”
    跟隨書辦來到孫耀宗那間寬敞卻略顯壓抑的值房,隻見孫耀宗正背對著門口,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庭院中幾株葉片落盡的古槐,身影竟透出幾分罕見的蕭索。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早已沒了前幾日因林霄升遷而強裝出的和煦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幾乎要凝出水來的憂慮。
    “林侍讀,你來了。”孫耀宗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揮揮手示意書辦退下,並親自走過去將房門關緊,這才引著林霄到內間的茶榻上坐下。這番舉動,本身就透著不尋常。
    “孫大人,不知喚下官前來,有何吩咐?”林霄依禮坐下,姿態恭謹,心中卻已飛速盤算開來。
    孫耀宗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長長地歎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紫檀木茶幾邊緣,半晌才低聲道:“林侍讀,你我同僚一場,有些話,本院也就不繞彎子了。東宮……恐怕出大事了。”
    盡管早有預感,但親耳從孫耀宗口中聽到確認,林霄的心還是猛地一沉。他強自鎮定,問道:“大人何出此言?下官愚鈍,還請明示。”
    “今日午後,宮中傳出確切消息,”孫耀宗的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並不存在的耳朵聽了去,“太子殿下自前日朝會歸來後,便感染風寒,起初以為隻是尋常小恙,誰知……誰知病情驟然加劇,昨夜竟至嘔血昏迷!太醫院所有值守太醫皆被召入東宮,至今未出!陛下……陛下聞訊後,已連續兩次擺駕東宮探視,至今仍在宮中坐鎮!”
    嘔血!昏迷!陛下親臨坐鎮!
    這幾個詞如同重錘,一記記敲在林霄的心上,這已遠非普通的“風寒”,而是危及國本的噩耗!儲君病危,在這個燕王剛剛入朝、各方勢力暗流湧動的敏感時刻,其引發的連鎖反應,簡直不堪設想。
    林霄的臉上適時地浮現出巨大的震驚與惶恐,聲音帶著微顫:“這……這如何是好?太子殿下仁厚賢明,乃國之根本,怎會……孫大人,消息可確實?”
    “千真萬確!”孫耀宗重重地點點頭,臉上愁雲密布,“如今宮中已下令封鎖消息,嚴禁外傳,以免引起朝野動蕩。但此等大事,豈能真正瞞住?六部九卿的堂官們,恐怕此刻都已得了風聲。本院喚你來,一是告知你此事,讓你心中有數,近日言行務必萬分謹慎,切莫授人以柄;二來……”他頓了頓,目光複雜地看向林霄,“你如今是侍讀,按製有輪值經筵、備谘詢之責。陛下憂心太子,心神勞瘁,萬一……萬一有垂詢之時,你需得有個準備。”
    林霄立刻明白了孫耀宗的潛台詞。太子若有不測,國本動搖,朱元璋在悲痛之餘,必然會對未來朝局、尤其是對如林霄這般新近簡在帝心、又與太子有過接觸的年輕官員,進行新一輪的審視和考驗。孫耀宗這是在提前給他打預防針,也是想探探他的口風,或者說,將他拉入自己的應對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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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官……下官明白。”林霄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顯得既震驚又忠誠,“太子殿下之事,實乃國家之大不幸。下官蒙陛下與殿下恩遇,唯有竭盡忠悃,恪盡職守。若陛下真有垂詢,下官定當謹言慎行,一切以社稷安穩、陛下聖意為重,絕不敢有絲毫懈怠或妄言。”他將“社稷安穩”和“陛下聖意”放在前麵,既是表態,也是自保。
    孫耀宗對林霄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似乎還算滿意,又或許是他自己此刻也心亂如麻,無暇深究,隻是疲憊地擺擺手:“你明白就好。近日院裏事務,能緩則緩,一切以穩為主。你且先回去,但有所聞,隨時來報。”
    “是,下官告退。”林霄起身,躬身行禮,退出了孫耀宗的值房。
    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朱標病危!這個消息的衝擊力太大了。
    於公,朱標是他目前看來最能實現其政治理想、相對溫和的繼承者,他的倒下,意味著朝局將充滿巨大的不確定性,尤其是對燕王朱棣而言,這無疑是一個致命的變量。
    於私,朱標對他有賞識之意,那次關於藩王策的奏對,雖內容敏感,但太子展現出的氣度與求賢若渴,讓林霄印象深刻。這樣一位儲君英年早逝,於情於理,都令人扼腕。
    更深遠的影響是,朱元璋老年喪子,尤其是喪失精心培養的繼承人,其悲痛與隨之而來的猜忌、暴戾,將會達到何種程度?
    藍玉案的陰影尚未完全散去,新一輪的清洗是否會因儲位空虛而再次掀起?他林霄這個剛剛嶄露頭角、看似風光無限的“侍讀”,在這滔天巨浪中,不過是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覆。
    “必須立刻通知婉兒!”這是林霄的第一個念頭。
    蘇婉的信息網絡比他更靈通,但官方封鎖下的具體細節,以及蘇婉作為女性可能接觸到的內宮風向,都至關重要。
    他強壓下立刻行動的衝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此刻翰林院內耳目眾多,任何異常的舉動都可能被放大解讀。他重新坐回案前,攤開稿紙,繼續之前校勘漕運文稿的工作,筆尖在紙上沙沙移動,看起來與平日無異,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寫下的字句幾乎不過腦子,全部心神都用在思考應對之策上。
    直到散值的鍾聲敲響,林霄才如常收拾桌麵,與相熟的同僚頷首示意,隨著人流走出翰林院。他注意到,今日散值時的氣氛格外沉悶,幾乎無人交談,每個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無形的陰雲,彼此眼神接觸時,都迅速避開,那種心照不宣的壓抑感,比任何喧嘩都更令人窒息。
    回到寓所,林霄立刻摒退左右,將自己關在書房內。他並未點燈,任由暮色一點點吞噬房間,隻有窗外零星燈火透入微弱的光線。他在黑暗中靜坐了片刻,理清思緒,然後迅速起身,換上一身深色的便服,從後門悄然離開。
    他沒有去任何可能被關注的地點,而是繞了幾條街,確認無人跟蹤後,走進了一家看似普通的車馬行。這裏是蘇婉安排的另一個緊急聯絡點,相對歸雲觀更為隱蔽快捷。他遞過一枚特製的銅錢,對迎上來的夥計低語了一句暗號。夥計眼神一凜,不動聲色地接過銅錢,躬身道:“客官稍候,小的這就去請掌櫃。”
    片刻後,一名精幹的中年人從內間走出,正是車馬行的掌櫃,也是蘇家的外圍心腹。他將林霄引入一間僻靜的客房,低聲道:“林公子,可是為東宮之事?”
    林霄心中一緊,對方果然已經知曉。“正是。消息確切程度如何?宮中眼下是何情形?”
    掌櫃的語速極快,聲音壓得極低:“消息確鑿。太子殿下病情極重,太醫院已束手無策,據說……是在用參湯吊著元氣。陛下悲痛欲絕,已罷朝三日,親自守在病榻前。宮中氣氛極其壓抑,皇後娘娘指馬皇後已故)昔日的舊人也都驚動了,但……回天乏術。如今宮門雖未完全封閉,但進出盤查極嚴,尤其是與東宮、太醫院相關之人。”
    “燕王那邊有何動靜?”林霄最關心這個問題。
    “燕王殿下聞訊後,第一時間便呈遞請安折子,並請求入宮侍疾,但被陛下以‘藩王不宜久留宮中’為由婉拒了。不過,燕王府的人這幾日與一些勳貴武將,尤其是昔日曾在北疆共事過的將領,往來明顯頻繁了些。但都在規矩之內,挑不出錯處。”
    老辣!林霄心中暗歎。朱棣此舉,既表現了孝悌之心,又避開了瓜田李下之嫌,同時還能在關鍵時刻穩住自己的基本盤。
    “蘇小姐那邊可有消息傳來?”林霄問道。
    “有。”掌櫃的從懷中取出一個蠟丸,遞給林霄,“這是小姐今早設法送出的,囑咐一旦公子來問,即刻轉交。”
    林霄接過蠟丸,捏碎,裏麵是一小卷薄如蟬翼的桑皮紙,上麵是蘇婉用密寫藥水留下的娟秀字跡,需要特殊方法顯影。他向掌櫃的要了火折子和一杯清水,小心處理後,字跡顯現出來:
    “霄郎勿驚,東宮事確,大勢難逆。陛下哀痛,恐遷怒近臣,尤忌結黨。君新晉侍讀,位卑而名顯,此誠危局。萬勿與東宮舊屬過度往來,亦不可顯悲過度,恐引猜忌。當謹守翰林本職,沉潛編書,靜觀其變。燕王勢起,然帝心難測,暫不宜沾惹。妾在宮中亦有耳目,然此刻不宜妄動,恐引火燒身。京城米價已有波動,人心浮動,君可留意。萬事謹慎,盼君安好。婉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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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跡略顯潦草,顯然是在極度緊迫和擔憂的情況下寫就。蘇婉的分析與林霄的判斷不謀而合,甚至更為冷靜和深刻。她點出了幾個關鍵:一是朱元璋悲痛下的猜忌心理,二是林霄作為新貴的危險性,三是提醒他注意經濟層麵的波動,米價波動往往是社會動蕩的前兆,四是再次強調遠離燕王漩渦。
    這封信像一盆冷水,澆熄了林霄的部分焦慮,讓他更加清醒。他將紙條就著燭火燒毀,灰燼碾碎,對掌櫃的道:“多謝。近日若無事,我不會再來。若有萬分緊急之事,老規矩。”
    “小人明白,公子放心。”
    離開車馬行,林霄借著夜色掩護,悄無聲息地返回寓所。有了蘇婉的信息和判斷,他心中稍安,但壓力並未減輕。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嚴格按照蘇婉的建議,將自己“藏”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應天城都陷入一種詭異的靜默與等待之中。官方沒有任何正式消息發布,但太子病危的傳聞卻如同瘟疫般在官員和百姓中蔓延。市麵上的確如蘇婉所料,開始出現輕微的波動,米價有所上揚,一些敏感物資的采購量增加,一種山雨欲來的恐慌在無聲地發酵。
    翰林院的工作幾乎陷入停滯。孫耀宗稱病告假,數日未至。其他官員也大多無心公務,要麽托病不來,要麽來了也是聚在一起低聲議論,神色惶惶。林霄則反其道而行,他每日準時點卯,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值房裏,要麽認真校勘書稿,要麽翻閱那些看似與世無爭的經史典籍,對外界的紛擾仿佛充耳不聞。同僚偶爾試探,他也隻以“天意難測,唯盡臣節”等套話敷衍過去,表現得既不過度悲傷,也不顯得冷漠,一切恰到好處。
    期間,他也留意到一些細微的變化。往日與東宮往來密切的幾位官員,如太子洗馬、讚善等,如今都深居簡出,麵色慘淡。而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員,開始有意無意地向某些勳貴或部院大佬靠攏。官場的人心向背,在巨大的不確定性麵前,開始悄然重新洗牌。
    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時間來到了冬至後的第七日深夜。
    林霄正秉燭夜讀,忽然聽到遠處皇城方向,隱約傳來一陣悠長、沉重、連綿不絕的鍾聲!
    那是……報喪鍾!隻有帝後或儲君薨逝,才會敲響的報喪鍾!
    鍾聲一聲接著一聲,穿透沉沉的夜幕,敲打在每一個未眠人的心上。林霄手中的書卷“啪”地一聲掉落在桌上,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任由冬夜的寒風吹入。
    鍾聲在寂靜的城中回蕩,淒冷而肅殺。這意味著,太子朱標,最終還是沒能熬過去。帝國的儲君,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薨逝了。
    林霄望著皇城的方向,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一個時代結束了。而一個充滿未知、甚至血腥的新時代,即將拉開序幕。朱元璋的怒火將會如何傾泄?燕王朱棣將如何動作?皇太孫朱允炆又將被推上怎樣的位置?
    他仿佛已經看到,應天城上空,那醞釀已久的風暴,終於撕開了沉默的偽裝,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林霄低聲自語,關上了窗戶,將凜冽的寒風和那象征國喪的鍾聲隔絕在外。但他知道,真正的風暴,是關不住的。他必須立刻行動起來,按照與蘇婉商議過的預案,應對這驟變的局勢。
    首要之事,便是換上早已準備好的素服,等待官方的正式通告,以及隨之而來的、必將席卷整個朝野的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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