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東宮崩逝,舉國同悲
字數:5967 加入書籤
洪武二十五年的春天,終究是沒能真正到來。盡管節氣已過,萬物本應複蘇,但整個應天城,卻仿佛被一場無形的、極寒的冰霜徹底封凍,沉浸在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巨大悲慟與惶惑之中。
冬至日那夜,響徹全城的報喪鍾聲,如同九天垂落的玄冰利刃,不僅宣告了帝國儲君、太子朱標的薨逝,更將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刻進了每一個聽聞者的靈魂深處。鍾聲悠長、沉重,一聲接著一聲,不疾不徐,卻帶著皇權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冷漠,碾過重重屋舍,穿透緊閉的門窗,敲打在官員、士紳、兵卒、乃至尋常百姓的心頭。
那一刻,不知多少府邸瞬間亮起燈火,多少人在睡夢中被驚醒,側耳傾聽,繼而麵色慘白,意識到天——真的變了。
緊隨鍾聲之後,便是由宮中快馬馳出、奔赴各主要衙署和城門的正式訃告。
旋即,整個帝國龐大的官僚機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被迫運轉起來,投入到一場規模空前的國喪之中。按照禮製,太子喪儀,僅次帝後。頃刻間,所有鮮豔的色彩都從這座帝國的都城消失了。家家戶戶門前懸起了素白的燈籠,店鋪酒樓主動撤下了彩幌歡門,販夫走卒換上了黯淡的衣衫,就連秦淮河上的畫舫歌吹,也戛然而止,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飛舞的、仿佛無窮無盡的白色紙錢,是空氣中彌漫的香燭和焚燒祭品的煙火氣,是一種連呼吸都不得不放輕的、死寂般的肅穆。
紫禁城,尤其是東宮區域,已然成為一片悲傷的海洋。宮簷下、廊柱間,垂掛起巨大的白幡,在初春尚且料峭的寒風中無力地飄蕩。太監、宮女們一律身著斬衰孝服,低頭疾走,臉上帶著真實的悲戚與更多的、對未知未來的恐懼,不敢稍有喧嘩,連咳嗽都死死壓抑在喉嚨裏。悲痛如同實質的濃霧,籠罩著每一座殿宇樓閣。
在已被布置成莊嚴肅穆靈堂的東宮正殿,太子朱標的梓棺停放在正中,周圍簇擁著素燭、白花以及內府趕製出來的各種精美冥器。
朱元璋,這位平素威嚴冷酷、掌控著億兆生靈命運的帝國主宰,此刻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他並未穿戴正式的帝王冠服,而是一身極其樸素、甚至略顯陳舊的白色麻衣,獨自坐在離梓宮不遠處的椅子上,屏退了所有侍從。他沒有像尋常喪子的老人那樣嚎啕大哭,隻是靜靜地坐著,背影佝僂,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能洞察人心最深幽微處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著那具巨大的、象征著他畢生心血與期望落空的棺槨,目光裏是滔天的悲痛、刻骨的不甘,以及一種……足以冰封萬物的、深不見底的寒意。
偶爾,他會伸出手,用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摩挲著冰冷的棺木邊緣,仿佛在觸摸兒子早已失去溫度的臉頰。殿內燭火搖曳,將他孤獨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映在冰冷的地麵上,更添幾分淒清與壓抑。這位以鐵腕統治帝國的老人,此刻流露出的,是超越了帝王身份的、一個父親最原始的悲傷,但這悲傷之中,卻醞釀著更為可怕的風暴。
皇太孫朱允炆,這個年僅十餘歲的少年,作為法定的孝孫,披著過於寬大的斬衰孝服,跪在靈前一側的蒲團上。他身形單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眶紅腫,顯然已經哭了不知多久。巨大的悲傷和突如其來的、足以壓垮人的重擔,讓這個尚未完全長成的少年顯得格外脆弱和無助。
他依禮機械地向前來祭奠的宗室、勳貴、重臣們還禮,眼神卻時常失焦,充滿了對這個驟變世界的茫然與恐懼。每一次宮外傳來的任何稍大的動靜,都會讓他像受驚的小鹿般微微一顫。
帝國的未來,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過早地壓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
國喪的禮儀繁瑣而漫長。在京官員,自接到訃告之日起,皆需於次日清晨,齊赴宮門,依次入宮哭臨。這是一種極其耗費心神和體力的儀式。
這一日,天色未明,依舊寒冷徹骨。宮門外廣闊的廣場上,已然黑壓壓地跪滿了身著素服的官員。按照品級高低,文東武西,排列整齊。
翰林院的官員品級不高不低,位置居中靠前。林霄跪在隊列之中,低著頭,感受著膝蓋下青石板傳來的刺骨寒意,以及周圍彌漫的那種混合著悲傷、恐懼、焦慮的複雜氣息。
空氣中隻有風聲,以及偶爾傳來的、極力壓抑的啜泣聲。沒有人交頭接耳,甚至連眼神的交流都盡量避免。每個人都在心中默默盤算著,這場國喪之後,自己的命運將會駛向何方。
隨著司禮監太監一聲帶著哭腔的、拖長了音調的“跪——”,全體官員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齊刷刷地俯身下拜。接著便是“哭——”,眾人便依製放聲痛哭。這哭聲並非全然作假,太子朱標仁厚之名在外,頗得人心,許多官員確有其真誠的悲傷。但更多的哭聲裏,摻雜了太多對自身前途未卜的恐懼、對朝局動蕩的憂慮,以及一種在巨大皇權壓力下不得不做出的姿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於是,廣場上便響起了這片沉悶的、如同潮水般起伏的嚎啕之聲,聽起來聲勢浩大,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虛假和空洞。
林霄也依禮哭著,但他更多的精力,用在觀察和思考上。他偷偷抬眼,望向丹陛之上,那重重宮闕深處。他能想象到朱元璋此刻的悲痛與憤怒,也能感受到跪在前排的那些勳貴武將、部院堂官們身上散發出的不安。尤其是那些與藍玉案曾有牽連、或與太子關係過於密切的官員,他們的哭聲往往格外“響亮”,似乎想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忠誠與悲痛,洗刷可能的嫌疑。
“太子一去,陛下為皇太孫鋪路,清洗的範圍,恐怕會比藍玉案時更廣、更深……”林霄心中寒意更甚。朱元璋對太子寄予的厚望有多深,如今的失望和為確保幼主順利繼位而清除障礙的決心就會有多堅決。
這是一場可以預見的血雨腥風。
而他自己,這個因太子曾有過一絲賞識、又新近簡在帝心的“幹才”,處境頓時變得極其微妙和危險。
哭臨儀式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官員們才在太監的示意下,依序起身。許多人已經腿腳麻木,需要旁人攙扶。林霄隨著人流,沉默地退出宮城。返回翰林院的路上,氣氛依舊壓抑得可怕。
回到翰林院,院內的景象更是印證了林霄的預感。掌院學士孫耀宗告假未歸,據說是在家“悲痛過度,需靜養”。其他官員也大多無心公務,三五成群地聚在值房或廊下,低聲議論著,臉上滿是憂色。見到林霄回來,幾個平日還算交好的同僚圍了上來。
“林侍讀,宮裏的情形……如何?”一位姓王的修撰壓低聲音問道,眼中滿是探尋。
林霄搖搖頭,臉上帶著適度的悲戚與疲憊,低聲道:“還能如何?陛下哀痛,百官悲慟,一切依禮而行。隻是……太子殿下英年早逝,實乃國家之大不幸。”他刻意將話題停留在對太子本身的哀悼上,避免任何對未來的揣測。
“是啊,太子殿下仁德……唉!”另一位同僚歎道,“隻是這往後……林侍讀,你如今是侍讀,常在陛下左右走動,可曾聽聞……陛下對日後朝局,有何聖意垂示?”這話問得就有些露骨了,顯然是想從林霄這裏打探風聲。
林霄心中警鈴大作,立刻肅容道:“李兄慎言!此等關乎國本的大事,自有陛下聖心獨斷,豈是我等微末小臣可以妄加揣測的?我等身為臣子,當此國喪期間,唯有恪盡職守,謹言慎行,盡忠守孝,方是正理。一切,但憑陛下宸衷。”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也告誡了同僚。
那幾位同僚見林霄口風如此之緊,且抬出了“陛下宸衷”這頂大帽子,也不好再問,隻得訕訕地附和了幾句,各自散開。
林霄回到自己的值房,關上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知道,從現在開始,他必須更加小心。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甚至每一個眼神,都可能被無限放大和解讀。
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被白色籠罩的、毫無生氣的庭院。太子的薨逝,如同推倒了一塊巨大的多米諾骨牌,後續的連鎖反應才剛剛開始。
朱元璋的清洗,勳貴集團的恐慌,文官集團的重新站隊,以及……燕王朱棣那顆已然被觸動的、爭奪最高權力的野心……所有這些,都將在這片白色的悲傷背景下,激烈地碰撞、交鋒。
“樹大招風……”林霄心中默念。
朱元璋為皇太孫朱允炆鋪路而進行的清洗,很快就要超越藍玉案的範圍,而他林霄,因為才幹和與朱標那一點點舊誼,很可能已經引起了猜忌。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之前的種種危機,無論是空印案下的死諫,還是淮西的貪墨案,雖然凶險,但總有脈絡可循,有規則可依。但眼下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源於最高權力繼承的斷層,源於一個悲痛且猜忌心極重的老年帝王的終極布局,其殘酷和不可預測性,將遠超以往。
他必須盡快與蘇婉取得聯係,商議應對之策。同時,他也要利用翰林院侍讀的身份,更加密切地關注宮中的動向,尤其是皇帝對官員態度的任何細微變化。
接下來的幾天,國喪禮儀仍在繼續,但朝堂之上的肅殺之氣已越來越濃。
先是幾位與已故太子過往甚密、且本身在朝中頗有影響力的東宮屬官,如太子賓客、詹事府官員等,陸續被禦史彈劾,罪名五花八門,從“輔導無方”到“結交外臣”不等。朱元璋的處理方式異常迅速和嚴厲,或罷官奪職,或貶謫遠疆,絲毫沒有因為國喪期間而手軟。
這無疑是一個清晰的信號。
皇帝開始動手了。
清洗的矛頭,首先指向了太子身邊的“舊人”。
這股寒風,自然也吹到了翰林院。雖然目前尚未直接波及林霄,但他能感覺到,周圍的目光變得更加複雜。羨慕嫉妒之外,更多了幾分審視和幸災樂禍,仿佛在等待著他這個“新貴”何時會從高處跌落。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這一日,林霄奉命將整理好的部分《大典》“食貨誌”初稿,送往內閣值房備覽。當他捧著厚厚一遝文稿,走過宮苑中那些懸掛著白幡的漫長回廊時,迎麵遇上了一行人。為首者,正是身著親王喪服、麵色沉肅的燕王朱棣。他顯然也是剛參加完某項祭奠儀式,正準備出宮。
避無可避,林霄立刻退至道旁,躬身肅立:“微臣林霄,參見燕王殿下。”
朱棣停下腳步,目光落在林霄身上,那目光深邃依舊,但此刻更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某種洞察一切的冷靜。他並沒有像上次在典籍庫那樣出言試探,隻是微微頷首,聲音低沉而略帶沙啞,仿佛也沉浸在悲傷之中:“是林侍讀。不必多禮。國喪期間,辛苦諸位臣工了。”
“此乃臣等本分。”林霄恭敬答道,不敢多言。
朱棣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從他恭敬的外表下看出些什麽。忽然,他極輕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歎息了一聲,若有深意地說道:“太子兄長仁厚賢明,遽然薨逝,實乃國家之殤,亦是我朱家之痛。往後……這朝堂之上,更需要像林侍讀這樣實心任事的幹才,以慰兄長在天之靈,輔佐父皇,穩定朝局。”
這話聽起來像是勉勵,但落在林霄耳中,卻如同驚雷!朱棣這是在暗示什麽?是在拉攏?還是在試探他對未來朝局的態度?尤其是在這清洗剛剛開始的敏感時刻!
林霄心頭狂跳,但臉上依舊保持著恭謹和悲痛:“殿下節哀。微臣才疏學淺,唯知盡忠職守,一切聽憑陛下聖裁。若能於國於民略有裨益,便是微臣之幸,亦不敢負太子殿下昔日之期許。”
朱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便在一眾屬官的簇擁下,邁步離去。
林霄站在原地,直到燕王一行的背影消失在宮牆拐角,才緩緩直起身。與朱棣的這次短暫相遇,讓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風暴的迫近。燕王已經開始不動聲色地收攬人心,而自己,顯然已經成為了他目標之一。
喜歡大明老六寒門書生開局死諫朱元璋請大家收藏:()大明老六寒門書生開局死諫朱元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