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以退為進,自請戍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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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端坐在自己的侍讀值房內,麵前攤開的仍是那卷《洪武大典》“食貨誌”的漕運文稿,朱筆上的墨跡卻已久未潤濕。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字裏行間,心神卻早已飛越重重宮牆,落在了懷中那份以心血寫就、關乎身家性命的奏疏之上。
自那夜歸雲觀與蘇婉定策歸來,他已將奏疏反複修改、謄抄了數遍,每一字每一句都斟酌再三,務求在謙卑惶恐的表象下,精準傳遞出“識趣”與“遠離”的核心意圖。
京中的清洗浪潮一波猛過一波,昨日又聞一位素有名望、隻因曾在東宮講過幾次史的翰林前輩被牽連下獄。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
他必須抓住時機,在這滔天洪水徹底淹沒他之前,將這“自請戍邊”的奏疏遞上去。
機會,就在眼前。按製,今日並非大朝會,但陛下有旨,召部分近臣及翰林院侍讀以上官員,於文華殿偏殿奏對,谘議近日編纂《大典》中遇到的疑難,看似是尋常的學術垂詢,但在如此敏感時期,其背後意味,不言而喻。這或許是他麵聖呈疏的唯一機會。
辰時正刻,宮鍾鳴響。林霄仔細整理好身上那件半舊的青色官袍,將那份用明黃綾子包裹、象征著臣子卑微訴求的奏疏,小心揣入懷中,緊貼著心口,仿佛能感受到那薄薄卷冊傳來的、冰涼的決絕。他隨著其他幾位同樣麵色凝重的侍讀、修撰,沉默地離開翰林院,匯入前往宮城的官員人流中。
雨水打濕了官道,青石板路映出灰蒙蒙的天光,隊伍行進間,唯有雨聲和腳步聲,竟無一人交談。宮門處的禁軍侍衛甲胄森然,查驗牙牌時目光銳利如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無形的壓力。穿過重重宮闕,抵達文華殿時,偏殿內已焚起淡淡的龍涎香,試圖驅散雨日的潮濕黴氣,卻更添幾分凝重。
朱元璋並未端坐禦座,而是穿著一身玄色常服,背對著殿門,立於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圖前。他的身影在氤氳香氣和昏暗光線下,顯得愈發瘦削而孤寂,但那股掌控天下的威壓,卻如同實質般充斥了整個殿宇。太子朱標病逝月餘,這位老皇帝似乎並未被擊垮,反而像一頭受傷的雄獅,將所有的悲痛化作了更為警惕、更為冷酷的審視。幾位閣部重臣和翰林院掌院垂手恭立在下,大氣不敢出。
奏對過程枯燥而壓抑。皇帝的問題多集中於《大典》編纂的進度、前朝典章製度的考據,偶爾涉及邊鎮輿地、賦稅沿革,語氣平淡,卻字字千鈞,仿佛每一個問題背後,都藏著無盡的試探。被點到名的官員無不戰戰兢兢,回答得謹小慎微,引經據典,生怕一字不慎,便招來滅頂之災。
林霄垂首立在班末,心跳如擂鼓,麵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他耐心等待著,直到皇帝問及“食貨誌”中關於嶺南物產、海外藩屬的記載時,才抓住一個間隙,在一位同僚回答完畢後,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高聲道:“微臣翰林院侍讀林霄,有本啟奏!”
刹那間,殿內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那幾位重臣眼中閃過驚疑,連暫代掌院的學士也麵露愕然,顯然沒料到林霄會在此刻突然出聲。皇帝朱元璋緩緩轉過身,那雙深邃如古井、此刻卻冰寒刺骨的眼眸,落在了林霄身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
壓力如同山嶽般壓下。林霄能感覺到懷中的奏疏如同烙鐵般滾燙。他以頭觸地,聲音帶著刻意調整過的、符合此刻氛圍的微顫與惶恐,將奏疏中精心錘煉的言辭,清晰而懇切地陳述出來:
“罪臣林霄,誠惶誠恐,頓首謹奏:臣本江淮寒微,蒙陛下天恩浩蕩,擢於草莽,侍讀翰林,參與編纂《洪武大典》,聖眷之隆,雖肝腦塗地,難報萬一。然臣資質駑鈍,才疏學淺,近日校勘‘食貨’、‘輿地’諸誌,尤感學識匱乏,於經國濟民之大道,實如管窺蠡測,未見其涯涘……”
他極力貶低自己,將往日的“功勞”悉數歸結為“陛下天威”和“僥幸”,將侍讀之位描述成“德不配位”的負擔。
“……前奉旨協理淮西,雖竭盡駑鈍,然不過循章辦事,仰賴陛下聖明燭照、範侍郎指揮若定,方得微末之效,豈敢貪天之功?然此微勞,竟致聖心垂青,擢升侍讀,臣每念及此,中心惶愧,無地自容。自知才不堪用,位列清要,實乃沐猴而冠,深恐有負聖恩,玷汙清班……”
他將自己的處境描繪得岌岌可危,將“樹大招風”的擔憂赤裸裸地攤開在皇帝麵前。
話鋒至此,林霄語氣轉為更加沉痛,甚至帶上了幾分哽咽:
“今太子殿下薨逝,舉國同悲,陛下哀痛聖心,臣不能分憂萬一,反竊居京華要職,日夜惶恐,寢食難安。誠恐才具不顯,徒惹物議,更懼久居樞要,引人猜忌,若因臣之愚鈍,致使朝野有絲毫非議,動搖陛下聖聽,則臣萬死莫贖!臣……臣思之再三,唯有懇請陛下,允臣遠離京師繁華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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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說出了核心請求:
“臣聞瓊州地處南溟,遠懸海外,蠻煙瘴雨,黎猷未服,然亦陛下之王土也。昔宋臣蘇軾貶謫至此,尚能教化一方,傳播文教。臣雖愚魯,不敢比肩先賢,然願效仿其誌,乞請陛下允臣前往瓊州,充一末吏,撫慰黎元,興教化,勸農桑,開發海外荒陬。此非臣敢有他誌,實乃欲覓一僻壤,竭盡犬馬之勞,以贖前愆,以報陛下浩蕩之恩於萬一。臣願以此殘生,為陛下、為皇太孫永鎮南疆海角,絕無反複,天地共鑒!”
言畢,他重重叩首,額頭緊貼冰涼的金磚地麵,將懷中那份奏疏高高舉過頭頂。整個偏殿鴉雀無聲,唯有窗外淅瀝的雨聲,和殿內眾人或輕或重的呼吸聲。所有人都被林霄這番突如其來的、極度自貶且懇請外放蠻荒之地的奏陳驚呆了。
高踞上位的朱元璋,麵色依舊古井無波,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卻微微眯起,審視著跪伏在地、姿態卑微到塵埃裏的林霄。他並沒有立刻讓內侍去接那奏疏,而是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禦座的扶手,發出沉悶的“嗒、嗒”聲,每一聲都敲在殿內眾人的心坎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林霄伏在地上,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音,以及血液衝上頭頂的嗡鳴。冷汗順著鬢角滑落,他卻不敢有絲毫擦拭的動作。他知道,此刻正是最關鍵的時刻,皇帝正在權衡,權衡他這番話的真偽,權衡他這“以退為進”背後的真實意圖,權衡將他這樣一個“識趣”且略有才幹的人放逐到瓊州,是否符合其“為孫謀”的大局。
是認為他真心畏懼避禍,從而覺得他“識趣”可留用?還是看穿他借機遠遁,另有所圖?亦或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隻覺得將其打發到蠻荒之地,正合朕意?
漫長的等待,幾乎要耗盡林霄所有的力氣。就在他感覺膝蓋麻木、幾乎支撐不住時,朱元璋那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終於緩緩響起,聽不出喜怒:
“林霄。”
“微臣在!”林霄立刻應聲,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
“抬起頭來。”
林霄依言抬頭,但目光依舊低垂,不敢直視天顏。
朱元璋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如同冰錐,似乎要刺穿他所有的偽裝。良久,皇帝才淡淡開口,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玩味?
“瓊州……蠻荒瘴癘,九死一生。蘇軾當年,亦是戴罪之身,方流落彼處。你如今是朕的翰林院侍讀,雖品級不高,亦是清要之職。為何自請前往那等不毛之地?可是覺得,朕如今……刻薄寡恩,容不下你了?”
這話問得極其刁鑽狠辣,直接將林霄逼到了懸崖邊上!若回答是,便是坐實了“怨望”之罪;若回答不是,則之前的請辭理由便站不住腳。
林霄心頭狂震,但蘇婉事先的推演此刻起到了關鍵作用。他立刻再次叩首,聲音帶著巨大的“惶恐”和“忠誠”:“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陛下天恩,重於泰山,臣雖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臣之所以懇請前往瓊州,絕非因陛下刻薄,實乃臣深自反省,自知才德,實不堪侍奉陛下左右,深恐久居京華,屍位素餐,反致隕越,辜負聖恩!”
他頓了頓,仿佛鼓起極大的勇氣,繼續道:“且……且臣私心以為,如今太子新故,陛下為皇太孫計,宵旰憂勞,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亦需汰弱留強。臣才疏學淺,留於中樞,無益聖治,反恐成為陛下之累。若能遠赴瓊州,於那蠻荒之地,為陛下、為皇太孫開疆拓土,安撫黎庶,使南疆永固,海波不興,則雖遠在萬裏,亦如近在君前,盡忠王事。此乃臣一片赤誠,絕無半分怨懟之心,伏乞陛下聖察!”
他將自己的“避禍”巧妙地包裝成了“為君分憂”、“為皇太孫固本”,甚至暗含了“主動為朝廷淘汰冗員”的意思,姿態低到了極致,卻又將忠君愛國的大旗扯得獵獵作響。
朱元璋聽完,再次陷入了沉默。他目光掃過殿下噤若寒蟬的眾臣,又落回林霄身上,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閃爍不定。他自然看得出林霄這番話裏的水分,但這番“識趣”的表態,恰恰符合他當前的需要。一個主動要求遠離權力中心、自我放逐到蠻荒之地的官員,至少看起來是“安全”的,比那些賴在京城、可能結黨營私的家夥要讓人放心得多。尤其是在這清洗的關鍵時期,林霄的主動退出,無異於承認了皇權的絕對權威,並主動為皇太孫的順利繼位“清路”。
至於瓊州……那地方,窮山惡水,翻不起什麽大浪。讓他去折騰,若能有所成,算是意外之喜;若無聲無息死在那裏,也無傷大雅。
半晌,朱元璋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緩和。他揮了揮手,對身旁侍立的司禮監太監道:“將他的奏疏拿來。”
“是。”太監連忙上前,從林霄手中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奏疏,恭敬地呈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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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並未翻開,隻是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明黃綾子的封麵,目光再次落在林霄身上,語氣依舊平淡,卻似乎少了幾分之前的冰冷:“念你尚有幾分自知之明,且忠君體國之心可嘉。瓊州……確需得力之人經營。朕,準你所奏。”
林霄心中那塊巨石,轟然落地!巨大的喜悅和解脫感衝擊著他,但他強行克製住,再次重重叩首,聲音帶著哽咽:“微臣……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嗯。”朱元璋淡淡應了一聲,“不過,瓊州雖遠,亦是王土。你既自請前往,便需實心任事,莫要辜負朕……與皇太孫之望。具體職司,著吏部與兵部會同議定,再行下達。退下吧。”
“微臣遵旨!微臣告退!”林霄再次叩首,這才顫抖著站起身,垂首躬身,一步步倒退著出了文華殿偏殿。
直到走出殿門,遠離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壓,林霄才感覺雙腿發軟,幾乎要癱倒在地。他靠在冰涼的廊柱上,大口喘息著,後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微弱的陽光透過雲層縫隙灑下,照亮了濕漉漉的宮道,也照亮了他劫後餘生的臉龐。
他成功了!雖然過程驚心動魄,但朱元璋最終認可了他的“識趣”,批準了他外放瓊州的請求!這意味著,他暫時從京城這場血腥的清洗中,搶得了一條生路!
然而,他深知,這僅僅是開始。瓊州之行,前途未卜,真正的挑戰,或許才剛剛拉開序幕。但無論如何,他總算贏得了喘息之機,贏得了遠離風暴中心、另辟天地的可能。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壓下心中的激蕩,邁著依舊有些虛浮的步伐,向翰林院走去。
臉上,重新掛起了那副符合“貶謫”官員身份的、失落與惶恐交織的表情。
戲,還要繼續演下去,直到他真正離開京城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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