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的寒風仿佛還凝結在吳文衝出門的那一瞬。公房裏，趙雄獨自站在搖曳的燈影下，胸腔裏那股因豁然開朗而激蕩的熱血，漸漸被冰冷的現實感壓了下去。他側耳傾聽，院子裏很快傳來吳文刻意壓低的、卻難掩急切的呼喊，以及幾個被叫起的衙役雜亂的腳步聲，迅速遠去了。
    成了。指令已經發出。
    趙雄緩緩坐回那條被他磨得光滑的條凳上，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疲憊如潮水般再次湧上，但這一次，裏麵摻雜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名為“希望”的東西。他下意識地又望了一眼耳房的方向，眉頭依舊緊鎖。
    就在這時，公房的門被粗暴地推開，裹挾著一身冷風和戾氣的鄭龍大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煩躁和不耐。
    “頭兒！媽的，那兩個慫包軟蛋！分開捶打了一晚上，屁都問不出來！就會哭爹喊娘喊冤枉！”他一屁股坐在趙雄對麵，抓起桌上涼透的茶水灌了一大口，狠狠啐了一口，“我看就是骨頭賤！不見血不開口！要不……”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趙雄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附和他，或者至少露出同樣煩躁的表情。趙雄隻是沉默地坐著，眼神有些飄忽，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劃拉著什麽。
    “頭兒？”鄭龍疑惑地叫了一聲。
    趙雄仿佛這才回過神，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有些複雜，卻隻是擺了擺手，聲音帶著一種異常的平靜：“先別動刑了。把人看好就行。”
    “啊？”鄭龍愣住了，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這不像趙雄的風格。限期破案的壓力下，他居然說不動刑了？
    “吳文呢？”鄭龍環顧四周，沒看到吳文，更加疑惑。
    “我讓他去查點別的事。”趙雄含糊地應道，並不想多做解釋。他自己心裏都還是一團亂麻，如何向鄭龍解釋那幾句荒誕的夢囈？
    鄭龍濃眉擰緊，顯然對這個答複極其不滿，但又不好頂撞上司，隻得甕聲甕氣地抱怨：“查別的？還能查什麽？眼看天都快亮了，期限又少一天……”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緩慢流淌。油燈嗶剝作響，窗外天色由濃墨般的漆黑，逐漸透出一種沉鬱的灰藍色。離天亮不遠了。
    趙雄和鄭龍各懷心思地坐著，一個沉默不語，一個焦躁不耐。公房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終於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這一次，不隻是吳文，還有另外兩個跟著去的衙役，三人的腳步聲都帶著明顯的激動和急切！
    “頭兒！頭兒！”吳文幾乎是衝進來的，臉上帶著奔跑後的潮紅，眼睛裏閃爍著難以置信的興奮光芒，手裏緊緊攥著一個小布包，布包邊緣露出些許暗紅色的、濕潤的泥土痕跡！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吳文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他顧不上禮節，直接將那小布包攤開在趙雄麵前的桌上。
    隻見布包裏是幾塊從牆頭小心刮取下來的、混合著青苔和黴斑的暗紅色黏土塊，濕潤黏膩，顏色醒目。旁邊還放著幾根枯草，草莖上明顯沾染著同樣的紅色。
    “就在後院東北角的牆頭！有清晰的蹬踏和刮擦痕跡！一塊瓦片鬆動了，邊上就沾著這個！”吳文語氣急促，指著那些紅泥，“這絕不是咱們縣衙牆上該有的東西！顏色、質地都特殊！而且那位置，正好對著蘇府灶房的方向！”
    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裏麵是極細的金屬碎屑：“還有！在庫房門外的地上，借著燈籠仔細搜找，發現了這個！很像是某種特殊工具刮蹭鎖眼時崩下來的！”
    趙雄猛地站起身，一把抓過那些紅泥，用手指撚搓著，感受著那黏膩濕滑的觸感，又看向那些金屬碎屑。他的眼睛瞪得溜圓，呼吸陡然粗重起來！
    是真的！那小子夢囈裏的“紅泥”、“牆頭”、“鑰匙劃了”……竟然全都是真的！
    這不是巧合！絕不可能！
    鄭龍也湊了過來，看著那些證據，一臉愕然：“這……這是……”
    “外部潛入！偽造腳印！特製鑰匙！”趙雄猛地抬頭，目光如電，之前所有的困惑、猶豫、暴躁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久違的、屬於老捕頭的銳利和決斷，“鄭龍！立刻集合所有人！排查全縣所有窯廠、磚瓦作坊、染料鋪子！尤其是最近接觸過這種特殊紅黏土，或者承接過來路不明金屬細工的人！快！”
    鄭龍雖然還沒完全弄明白怎麽回事，但看著確鑿的證據和趙雄前所未有的肯定態度，精神也是猛地一振，大聲應道：“是！”轉身就衝出去吼人。
    寧靜的淩晨被驟然打破，縣衙裏響起一片嘈雜的集合聲、腳步聲和兵器碰撞聲。
    這麽大的動靜，自然也驚醒了耳房裏剛剛睡下沒多久的林小乙。他嚇得一個激靈坐起身，茫然地聽著外麵的喧囂，心髒怦怦直跳，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事。他慌忙穿上那雙依舊潮濕冰冷的鞋子，蹭到門邊，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隻見院子裏火把已然點亮，人影幢幢，趙雄正在疾言厲色地分派任務，鄭龍、王老五等人全都一臉肅殺地聽著。吳文站在趙雄身邊，快速地說著什麽，手指不時指向後院和蘇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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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乙不敢出去，隻能縮在門縫裏偷看。高逸的靈魂卻從這突如其來的緊張氛圍和調動中，敏銳地意識到——方向變了！他們很可能找到了正確的線索！
    是因為吳文？還是……
    沒等他細想，王老五眼尖，看到了門縫裏的他，沒好氣地吼了一嗓子：“那小子！滾出來！別躲著偷懶！跟著我們去跑腿！”
    林小乙嚇得一哆嗦，隻好硬著頭皮跑出來，混在隊伍末尾。
    接下來的半天，整個平安縣都被驚動了。捕快們分成幾隊，如狼似虎地撲向縣城各處窯廠、作坊。詢問、排查、甚至略帶強硬的搜查。
    林小乙跟著王老五這一隊，跑得腿都快斷了，挨家挨戶敲門，被各種不耐煩的匠人、掌櫃敷衍、抱怨甚至咒罵。他依舊是被呼來喝去，幹著最累的雜活，被推出去詢問那些最不配合的對象，收獲的往往是白眼和嗬斥。
    但這一次，高逸注意到，王老五雖然依舊罵罵咧咧，眼神裏卻多了幾分認真，詢問的關鍵點非常明確——特殊紅黏土、定製金屬細工。
    果然是有備而來！他們一定找到了確切的物證！高逸內心激動，卻又不得不繼續扮演著那個懵懂無能的小跑腿。
    臨近中午，消息終於從另一隊由鄭龍帶領的人馬那裏傳來！
    城西一家專燒特殊陶俑、偶爾也接些模具活計的小窯廠，一個老師傅認出，那種紅黏土是他家特有的配方，顏色鮮亮且黏性足，前幾天剛被城北一個平時遊手好閑、但手很巧的雕匠買走了一些，說是要做什麽“新奇玩意兒”。而那個雕匠，恰好有親戚在蘇府做短工，對蘇府內部格局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有人反映，那個雕匠前幾天曾得意洋洋地吹噓，說自己配了一把“什麽鎖都能開的寶貝”！
    所有的線索，瞬間收束！
    “抓人！”得到消息的趙雄，沒有任何猶豫，親自帶隊，直撲城北雕匠的家！
    林小乙跟著大部隊跑過去時，抓捕已經結束。一個瘦高個、眼神閃爍的男子被鄭龍反擰著胳膊押了出來，嘴裏還在不住地喊冤。
    趙雄根本不理他的嚎叫，直接令人進屋搜查。很快，就在其床下的暗格裏，起獲了尚未用完的紅黏土、一個雕刻著古怪腳印模樣的木製模具，還有幾件特製的、形狀奇異的開鎖工具！
    更重要的是，足足八十多兩雪花紋銀，就藏在灶膛的冷灰之下！人贓並獲！
    那雕匠見到這些鐵證，頓時麵如死灰，癱軟在地，再也說不出話。
    案件，就這麽破了。
    沒有鬼神，沒有內賊。隻是一個熟知蘇府情況、手巧且貪心的外人，精心策劃的一場利用人們恐懼心理的盜竊。
    當鄭龍將那沉甸甸的贓銀包袱放在趙雄麵前時，所有參與行動的捕快都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王老五興奮地拍著大腿：“媽的！原來是這孫子！裝神弄鬼！”
    李四也跟著附和：“還是趙頭英明！吳先生厲害！這麽快就逮住他了！”
    一片嘈雜的慶功聲中，林小乙縮在人群最後麵，看著那袋失而複得的銀子，看著那個被五花大綁的罪犯，看著趙雄雖然疲憊卻難掩振奮的臉，看著吳文若有所思的神情……
    高逸的心中充滿了巨大的欣慰和成就感，盡管無人知曉他的作用。而“林小乙”隻是茫然地跟著鬆了口氣，然後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餓得發慌的肚子，以及跑得酸痛無比的腿。
    真凶落網，贓銀追回。看似圓滿。
    但趙雄在興奮之餘，目光卻再次不易察覺地掃過人群，最終落在了那個瘦小、沉默、似乎與這一切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他的眉頭，又一次微微皺了起來。
    破案的過程清晰合理，證據鏈完整。可為什麽，他總覺得，在那最關鍵的時刻，推動這一切的，並非是吳文的細致，也不是他自己的決斷，而是……
    那幾句冰冷的、模糊的、來自角落的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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