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那扇在絕望中勉強洞開的縫隙，劉海與詩人小心翼翼地踏入了翰林院的內部。門扉在身後沉重地合攏，將外界最後一絲微弱的光線也隔絕開來。當他們的眼睛適應了內部的昏暗後，眼前的景象讓這兩位見慣了風浪的旅人，也不由得陷入了長久的、帶著沉重壓抑的沉默。
    這裏，早已失去了任何宮殿官署應有的莊嚴與雅致。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空曠、仿佛沒有邊際的“墨池地獄”。腳下並非堅實的地板，而是一片深不見底、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著的黑色墨池。墨池表麵不斷翻滾著粘稠的氣泡，每一個氣泡破裂時，都仿佛釋放出一聲無聲的痛苦呻吟，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正在熬煮靈魂般的絕望氣息。無數殘破不堪、字跡模糊的“詩稿”，如同秋日池塘裏腐爛的落葉，無聲地漂浮在墨池之上，緩緩地被墨色浸透、分解，最終化為池水的一部分。整個空間的中央，聳立著一座極其怪異的“王座”——那並非由金銀玉石雕琢，而是由無數支扭曲變形、筆鋒斷裂、沾滿幹涸墨跡的“毛筆”，以一種痛苦掙紮的姿態相互糾纏、堆砌而成。
    而就在那座象征著才思枯竭與創作痛苦的“毛筆王座”之上，一個枯瘦得幾乎隻剩下骨架的身影，正被無數條由濃稠“墨跡”實質化形成的、如同觸手般的“鎖鏈”，從四肢到軀幹，死死地、殘酷地捆綁、禁錮著。
    他穿著一身原本應是飄逸出塵的白色長袍，但此刻那長袍早已被墨漬浸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變得汙濁不堪，緊貼在他嶙峋的骨架上。長長的頭發失去了所有光澤，如同幹燥的枯草般散亂地披散著，遮住了部分麵容。透過發絲的間隙，可以看到一張布滿了深刻皺紋與無盡痛苦神情的臉龐，那是被漫長歲月和精神折磨共同刻下的痕跡。他的手中，至今仍緊緊地、幾乎是痙攣般地攥著一支毛筆——但那支筆，已經從中間“斷裂”，筆杆殘破，筆鋒散亂，如同他此刻的狀態。
    他，就是這個世界曾經當之無愧的“神”，如今卻淪為自身心魔囚徒的——詩仙，李白。
    當劉海和詩人的氣息，如同投入這潭死水的石子，打破了此地亙古的死寂時，王座上的枯瘦身影似乎被驚動了。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背負著萬鈞重量的艱難，緩緩抬起了頭。散亂發絲下，露出了一雙渾濁不堪、空洞無物的眼睛。那雙曾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桀驁眼眸，那雙曾經倒映過九天銀河、書寫過盛世氣象的神采，此刻已徹底熄滅、湮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與深入骨髓、凍結靈魂的“絕望”。
    “……嗬……嗬嗬……”他的喉嚨裏發出了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沙啞而幹澀的冷笑，聲音微弱得幾乎要被墨池的氣泡聲淹沒。“又……有新的‘心魔’……誕生了嗎？”“還是……我這具早已腐朽、卻還在苟延殘喘的‘詩意’殘骸……終於吸引來了……以絕望為食的‘禿鷲’？”“來吧……都來吧……來吞噬我吧……來盡情地……分享我這……永恒的、無盡的……‘痛苦’吧……”他的語氣中沒有任何憤怒或恐懼，隻有一種徹頭徹尾的、放棄了所有希望與掙紮的麻木。他似乎早已認定，任何出現在此地的存在，都隻會是他內心絕望的投影或是掠食者，他甚至連辨認的力氣都失去了。
    “我們，不是你的‘心魔’。”劉海的聲音在這片空曠死寂的“地獄”中清晰地響起，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試圖喚醒一個沉淪已久的夢魘。“我們，是來自你窗外那個‘故事海洋’的，‘旅人’。”“李白先生。我們穿越界限而來，目的，是來‘救’你的。”
    “救我？”李白仿佛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為荒誕不經的笑話。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猛地爆發出了一陣瘋狂而淒厲的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墨池地獄中回蕩，顯得格外刺耳與悲涼。“救我？！哈哈哈哈！你們……你們拿什麽來救我？！”“你們知道……我究竟看到了什麽嗎？！你們明白……我麵對的……是何等恐怖的‘真實’嗎？！”他原本空洞的眼神，在提及此事時，驟然間爆發出了一絲極其強烈的、幾乎要撕裂他殘存理智的——“恐懼”！
    “我曾以為……我的詩，我的道，便是這方天地的‘極致’！是淩駕於萬物之上的‘真理’！”“我‘鬥酒詩百篇’，筆落驚風雨！”“我讓‘力士脫靴’，令‘貴妃捧硯’，視權貴如無物！”“我以日月為友，邀江河共飲，天地仿佛皆在我筆下生滅！”“我一度深信，我已屹立於所有‘故事’與‘意境’的‘頂點’，俯瞰眾生，獨步古今！”
    “直到——有一天！”他的聲音猛地拔高，變得尖銳而扭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悸！“一個‘聲音’……一個並非來自此界任何生靈的‘聲音’……直接在我的‘詩心’最深處……響了起來！”“那個‘聲音’……它沒有攻擊我……也沒有直接汙染我……”“它隻是……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方式……為我……推開了一扇‘窗’！”“一扇……通往‘無窮世界’、‘無盡故事’的……‘認知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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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那扇窗……我看到了！”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墨色鎖鏈被他掙得嘩嘩作響，仿佛僅僅是回憶，就讓他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我看到了你們這些‘天外之人’口中的……那個包羅萬象的‘萬象書庫’！”“我看到了用冰冷的‘鐵甲’與沸騰的‘怒火’鑄就、橫跨星海的‘銀河史詩’！”“我看到了由不可名狀、超越理解的‘古神’低語所編織的、令人san值狂掉的‘宇宙恐怖’童謠！”“我看到了用純粹‘愛’與‘魔法’構建、仿佛沒有一絲陰霾的‘永恒樂園’童話世界！”“我看到了依靠極度‘嚴謹’的‘科學’與‘冷酷’到極致的‘邏輯’，去‘控製、收容、保護’抑或是摧毀？）一切‘異常’的……scp基金會！”
    “我看到了……無數、無數個……比我這小小的‘大唐’……更加‘宏大’、更加‘新奇’、更加‘光怪陸離’、更加‘精彩紛呈’的……‘故事’和‘世界’！！！”“在那些……浩如煙海、匪夷所思的‘故事’麵前！我這點引以為傲的‘詩詞歌賦’……算得了什麽？！我這些沉溺其中的‘風花雪月’……又算得了什麽？！”
    “我這所謂的‘詩仙’……所謂的此界之‘神’……在那無窮無盡、波瀾壯闊的‘故事海洋’裏……不過是一粒……微不足道、隨時可能被湮滅的……‘塵埃’！”“我的‘驕傲’……碎了！我的‘自信’……崩塌了！我賴以存在的‘道’……也……徹底斷了！”“我發現……我窮盡一生心血、孜孜以求的所謂‘藝術極致’與‘道法自然’……在別人早已譜寫好的、更加恢弘的‘故事’裏……甚至……都……不配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背景板’！”
    “這……這才是……最深沉、最徹底、最無可救藥的……‘絕望’！”“不是‘失敗’……不是‘挫折’……而是發現……自己畢生追求的‘成功’與‘意義’本身……在更廣闊的尺度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現在……你們告訴我……你們……要如何……去‘救’一個……已經被‘真相’……徹底‘殺死’了……的……‘神’？！”
    聽完李白這番混雜著血淚、充滿了認知崩塌後巨大痛苦的“告白”，劉海與詩人相視一眼，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終於豁然開朗。他們徹底明白了導致這位詩仙陷入絕境的根源所在。
    這是“開拓視野”帶來的副作用，是“信息爆炸”對封閉心靈的衝擊，是一個原本“偏安一隅”、在自己的領域內登峰造極的“天才”，在驟然見識到“全世界”的無限廣闊與多元之後，所產生的巨大“自我懷疑”與“存在性危機”！這幾乎是所有領域創作者都可能遭遇的、最為凶險的“心魔”之一。隻不過，對於李白這位其力量根基與“自信心”、“狂傲氣”完全綁定的“世界之神”而言，這種基於認知比較而產生的“渺小感”與“無意義感”，其破壞力是毀滅性的、足以顛覆其存在根本的。
    而那個在他“詩心”深處低語的、“聲音”的源頭！那個故意、惡毒地為他推開這扇“認知之窗”的“幕後黑手”！其用心之險惡，手段之高明，堪稱絕殺！它根本無需親自出手與這位“世界之神”對抗，隻需要巧妙地展示“真相”，便能引導這位極度驕傲的存在，用自己的認知，完成對自我的徹底否定與精神上的“自殺”！
    “……原來，症結在此。”劉海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既有對真相的了然，也有對李白處境的深刻同情。他緩緩地邁開腳步，踏著那仿佛由無數失敗詩篇凝固而成的“地麵”，堅定不移地走到了那座由斷裂毛筆構成的、象征著痛苦根源的“墨之王座”麵前，與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對視。
    “李白先生。你剛才所說的，有一部分是對的。”劉海的聲音沉穩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力求穿透那厚重的絕望壁壘，“你的‘驕傲’，你曾經賴以支撐整個世界的、那份不容置疑的‘自信’，確實……碎了。”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直指核心。
    “但是，你卻在最關鍵的地方，搞錯了一件事，一個致命的誤區。”
    “你以為，打碎你那份驕傲的，是那些‘更宏大’、‘更精彩’的‘故事’本身。”
    “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真正打碎你驕傲的，並非外麵的世界有多麽廣闊，而是——你自己那顆，在見識了廣闊之後，不由自主陷入的、狹隘的‘比較之心’！”
    劉海的這番話，如同蘊含著千鈞之力的重錘，又像是撕裂黑暗的閃電，狠狠地、精準地敲擊、劈入了李白那早已被絕望冰封、近乎麻木的“心”湖深處，激起了一圈劇烈的漣漪。
    “是誰，在哪本至高無上的法則之書上規定了，不同的‘故事’之間，就一定要分出個‘高下優劣’？”“是誰，賦予了‘宏大’的敘事，天生就比‘細膩’的情感描繪更‘優秀’的權力？”“又是誰，狂妄地斷定，‘科幻’的設定，就一定比‘詩詞’的意境更‘高級’、更‘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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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聲音逐漸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質問與啟迪。
    “一個‘故事’，其真正的‘價值’與‘力量’，從來就不在於它的‘題材’有多麽宏大磅礴，也不在於它的‘世界觀設定’有多麽新奇酷炫。”“而在於，它是否足夠‘獨特’！是否源自‘真誠’的情感與洞察！是否能夠以其獨一無二的特質，真正地‘打動’聆聽者的‘人心’，引發共鳴，照亮心靈！”
    “你的‘大唐’，你的‘詩詞’，對於我和我的同伴，對於我們這些來自你所謂‘更宏大故事’背景下的‘天外來客’來說——”劉海張開手臂，仿佛要將這片絕望的墨池地獄也納入他的話語體係中，“它們就是我們所從未親身經曆過的、充滿了奇異魅力的‘文化瑰寶’！是我們願意冒著巨大風險、跨越無數世界屏障，也要前來親自‘品讀’、‘感受’、甚至渴望‘拯救’的——‘絕世佳作’！”“你，和你的‘故事’，從來，都，不，渺小！真正變得渺小的，隻是你在驟然見識了世界的多元之後，那顆因迷失而驟然‘自卑’起來、陷入了無意義比較漩渦的——‘心’！”
    “醒醒吧！‘詩仙’李白！”劉海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王座上那枯槁的身影，發出了振聾發聵的怒吼，試圖將他從自我否定的深淵中震醒！“別再沉溺於這自我構建的、毫無意義的‘比較’泥潭裏了！那正是那個‘聲音’希望你陷入的絕境！”“抬起你的頭！看清你自己獨一無二的價值！拿起你的筆！重新書寫屬於你的、無人可以替代的篇章！”
    他的聲音在墨池地獄中回蕩，帶著最後的、也是最有力的宣告：
    “因為，能夠真正欣賞你、理解你這份獨一無二的——‘讀者’，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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