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柚把最後半口冷掉的咖喱飯塞進嘴裏，塑料勺子在飯盒邊緣刮出刺耳的“刺啦”聲。客服部a區37號工位上方的監控探頭閃著紅光，像隻永不疲倦的眼睛。下午兩點，正是“陽光正能量”客服專線最清閑的時段——如果忽略空氣裏彌漫的速溶咖啡、廉價香水以及某種集體性絕望混合的味道。
    “叮咚！”
    係統提示音像根針紮進耳膜。林柚麵前的屏幕跳出新工單，鮮紅的加急標簽刺得她眼皮一跳。
    客戶id：薔薇帶刺
    問題類型：產品功能異常
    內容：你們的手環是不是有毛病？！我老公上周還跟狐狸精發1314紅包呢，戴了這破玩意兒三天，小三長啥樣全忘了！現在倒好，工資卡主動上交，下班就回家做飯！這他媽正常嗎？！
    林柚差點被嘴裏的咖喱嗆死。她灌了口涼透的胖大海茶壓驚，手指在鍵盤上劈啪敲打，調出用戶“薔薇帶刺”的丈夫——id“浪裏白條”的手環數據。心率、血壓、睡眠質量一片飄綠，情緒波動曲線平得像條死魚。各項數值完美符合公司給出的指導數據。
    她點開標準回複模板庫，敲下關鍵詞【記憶】【異常】。係統立刻彈出鮮標準紅警告：
    ＞ 敏感詞觸發！請使用正能量話術！建議回複方向：情感優化成功  家庭和諧度提升
    林柚翻了個白眼，指尖在鍵盤上懸停三秒，認命地刪掉自己打的字，換上係統推薦的第一條：“尊敬的客戶，恭喜您！根據數據分析，您丈夫的行為轉變是舒心手環‘情感優化模塊’的成功體現！主動分擔家務、增強經濟透明度，這正是現代和諧家庭的……”
    字還沒打完，新消息又彈出來：
    薔薇帶刺：少給老娘放屁！他現在連我們結婚紀念日都忘了！昨晚對著日曆發呆半小時！這叫優化？這叫腦子進水了！
    林柚刪掉那串官方廢話，耐著性子敲字：“關於記憶功能，舒心手環主要優化負麵情緒關聯記憶，促進積極……”
    薔薇帶刺：積極個錘子！小三的糟心事忘了是好事，可他把上周給我買的香奈兒包包也忘了！非說是我自己刷爆的卡！
    林柚看著屏幕上“香奈兒”三個字，手指頓住了。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肩上那個磨破邊的帆布包帶子。深吸一口氣，她決定繞過係統屏蔽詞試試。
    “女士，記憶是具有選擇性的複雜功能。舒心手環的‘情感淨化’可能影響了與特定物品關聯的……”
    “滋——！”
    工位上的舒心手環突然震動，屏幕跳出刺眼的黃底黑字警告：
    ＞ 檢測到客服37號使用非規範話術！違規詞：淨化影響特定物品！扣減正能量積分：5分！累計負分將影響本月績效！微笑服務，從心開始哦~ (_)
    林柚差點把鍵盤摳下來。她咬牙切齒地刪掉自己打的字，重重敲下係統自動填充的回複：
    客服a37：尊敬的客戶，恭喜您丈夫成功解鎖‘家庭核心責任感’成就！這正是舒心手環帶給千萬用戶的幸福蛻變！
    信息剛發過去，對方直接彈了語音請求。林柚手一抖，點了接通。
    “蛻變個鬼啊！” 一個高亢尖銳的女聲瞬間炸穿耳機，“他現在是上交工資卡了，可他把密碼也忘了！昨天在at機前試了三次鎖卡！回家還非說機器吞他錢！你們這破環是不是把腦子也格式化了？！”
    林柚默默把耳機音量調低三格：“女士，密碼遺忘可能是獨立事件，建議您丈夫嚐試‘蜂巢記憶喚醒app’進行……”
    “喚醒個屁！他連自己手機鎖屏密碼都改成六個0了！說這樣不容易忘！” 女人氣得聲音都在抖，“還有！他現在是天天回家做飯了，可做的都是什麽玩意兒！番茄炒蛋放半罐糖！說是手環提示他‘需要甜蜜能量’！齁得我血糖都快爆表了！”
    林柚憋笑憋得肩膀發抖，手指飛快地在係統備注欄打字：【客戶丈夫出現甜味覺異常偏好，疑似與“情感優化”模塊副作用關聯？需技術部核查…】
    字沒打完，係統又彈出紅框：【備注檢測到“異常”“副作用”等負麵詞！已自動清除！請保持積極描述！】
    林柚絕望地閉上眼，對著麥克風擠出標準化微笑音調：“這說明您丈夫正在積極嚐試新事物，為家庭生活增添甜蜜驚喜呢！關於密碼問題，建議您協助重置，這也是增進夫妻互信的好機會哦！”
    耳機那頭沉默了三秒，然後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老娘現在隻想把這破環塞他鼻孔裏！退貨！必須退貨！”
    “非常抱歉，舒心手環激活使用超過48小時，依據《蜂巢科技用戶幸福保障協議》第7章第3款，除非產品硬件故障，否則……”
    “故障？這還不叫故障？！腦子都搞出bug了！”
    “女士，‘情感優化’是主觀體驗，不屬於硬件功能範疇。根據數據反饋，您丈夫的焦慮指數下降87，家庭幸福感指數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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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 女人聲音陡然拔高，“他現在倒是‘幸福’了！對誰都傻笑！昨天樓下收破爛的大爺多看了我一眼，他上去就握著人家的手說‘祝福你們’！這他媽叫幸福？！”
    “噗……” 林柚這次沒憋住，笑噴了。她趕緊捂住嘴，假裝咳嗽。
    “笑？！你還笑？！你們蜂巢的人都腦子有坑吧？！”
    “咳咳…抱歉女士，空調風太大嗆到了。”林柚趕緊切回職業模式，“您描述的情況…呃…非常具有獨特性。這樣，我為您申請一次高級情緒顧問的免費回訪，專家會幫您……”
    “免了！老娘就當花錢買了個傻子！” 女人怒吼一聲，“哢噠”掛了語音。
    通話結束的提示音響起，林柚像打了一場仗，癱在人體工學椅上。她瞥了一眼屏幕角落的實時kpi計數器：【今日正能量轉化率：68】，還差兩個點才能達標。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正想點杯奶茶續命，工位上的內線電話又響了。前台甜美的聲音傳來：“林柚，有你的同城閃送，下來拿一下。”
    “閃送？”林柚一愣。她最近窮得連外賣紅包都要算計，哪來的錢買閃送？
    帶著滿肚子疑惑，她刷卡下樓。前台妹子憋著笑，指了指接待台上一個長條形的紅色絨布盒子。
    盒子紮著誇張的金色蝴蝶結，蓋子上龍飛鳳舞地印著幾個燙金大字：
    “贈：蜂巢科技客服部a37號天使！”
    林柚心裏咯噔一下。她小心翼翼掀開蓋子——
    裏麵不是什麽炸彈，也不是死老鼠。
    紅絲絨襯底上，端端正正擺著一麵卷起來的…錦旗。
    她抽出來，“嘩啦”一下抖開。
    大紅色的絨麵，金燦燦的流蘇。左邊一行小字：“贈蜂巢科技最可愛客服a37號林小姐”，右邊一行小字：“妙手回春調教老公，當代月老造福家庭”。
    中間四個鬥大的金色宋體：
    “最佳月老”
    落款：“一個被拯救的妻子：薔薇帶刺”。
    “噗哈哈哈哈！”前台妹子終於忍不住笑出聲，“林姐，你什麽時候改行牽紅線了？還最佳月老？哈哈哈哈！”
    林柚舉著這麵荒誕到極點的錦旗，站在蜂巢科技光可鑒人的大堂裏，感覺自己像個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行為藝術家。錦旗的紅色絨布蹭著她的手指，粗糙的質感無比真實。金色流蘇在空調風裏微微晃動，晃得她眼睛疼。
    她甚至看到錦旗右下角，那個“薔薇帶刺”的署名下麵，還印著一個微小的蜂巢科技官方授權防偽二維碼。
    絕了。這玩意兒居然還有防偽？
    “林姐，要幫你掛工位上嗎？絕對正能量典範啊！”前台妹子還在笑。
    林柚扯了扯嘴角，感覺臉上的職業微笑快掛不住了。“…替我謝謝客戶的好意。”她幹巴巴地說，卷起錦旗像卷起一塊燒紅的烙鐵，轉身就往電梯間走。
    電梯鏡麵映出她僵硬的臉，手裏那抹紅色刺眼得像血。
    回到37號工位，她把錦旗胡亂塞進腳邊的儲物櫃，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屏幕上，新的工單提示又跳了出來，一個id叫“憂傷河馬”的用戶在問：“手環讓我忘了前女友是好事，可為什麽連我養的狗叫什麽都忘了？”
    林柚麻木地點開回複模板。
    她端起杯子想喝口水，發現胖大海茶已經涼透，杯底沉著幾顆泡發的、醜陋的棕色顆粒。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銀行app的推送通知。
    “您尾號7788的賬戶收到轉賬：5000元。備注：爸爸的愛心捐款。微笑傳遞，從心開始！”
    林柚盯著那條信息，手指猛地攥緊了廉價的塑料茶杯。杯壁被捏得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又是捐款。這個月第三次了。
    自從父親戴上舒心手環，成了“城市之光”的模範誌願者，退休金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往外捐。問他捐給誰？他就隻會樂嗬嗬地指著宣傳冊上那個巨大的、咧著嘴的黃色笑臉標誌：“幫助需要微笑的人啊！”
    上周是“貧困兒童微笑午餐”，捐了三千。
    前天是“社區老人微笑體檢”，捐了四千。
    今天這五千，備注隻寫著“愛心捐款”，連個具體名目都沒有。
    林柚點開父親的電子銀行授權記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協議看得她頭暈眼花。其中一條被加粗的條款像根針紮進她眼裏：
    ＞ 用戶授權“城市之光”公益平台在“微笑信用分”達標時，可啟動“愛心直通車”服務，智能匹配捐贈項目並完成支付。開啟服務，讓善意永不迷路！(_)
    智能匹配？永不迷路？
    林柚看著賬戶裏僅剩的、剛夠交下月房租的餘額，又想起剛才那麵荒誕的“最佳月老”錦旗，還有那個忘了香奈兒包包卻拚命往番茄炒蛋裏加糖的丈夫。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快忘了什麽東西。
    忘了生氣是什麽感覺。
    忘了憤怒該是什麽樣子。
    她看著屏幕上“憂傷河馬”的新問題，手指懸在鍵盤上。係統推薦的自動回複在光標處閃爍著：“感謝您使用舒心手環！遺忘悲傷是擁抱新生活的第一步！建議您為愛犬取個新名字，開啟嶄新……”
    林柚猛地按下刪除鍵，把那行甜蜜的廢話刪得幹幹淨淨。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在回複框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
    “您好，建議您…帶狗狗去獸醫院做個檢查。”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桌上的舒心手環再次震動。
    ＞ 檢測到客服37號使用非推薦話術！未提及“舒心手環記憶優化優勢”！扣減正能量積分：2分！
    林柚沒理會那刺眼的黃光。
    她隻是盯著手機屏幕上那條冰冷的捐款通知，還有父親賬戶裏那個刺目的、代表“微笑信用分”滿格的、金燦燦的s+評級標誌。
    錦旗粗糙的絨布邊角從沒關嚴的儲物櫃門縫裏支棱出來，像一道流著血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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