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柚把最後一口冷掉的盒飯扒進嘴裏，廉價的木須肉帶著冰箱的餿味。蜂巢客服部a區37號工位上方的監控探頭閃著紅光，像隻永不閉眼的電子眼。下午三點，“陽光正能量”專線進入垃圾時段，空氣裏飄著隔壁工位王姐的劣質香水味，混合著某種集體性麻木的氣息。
    手機在桌麵上嗡嗡震動。林柚瞥了一眼，屏幕亮起提醒：
    日曆提醒：爸爸生日今天）
    她嘴角下意識地彎了彎，手指在油膩的鍵盤上敲打，調出外賣app。父親最愛吃城東老字號的綠豆糕，甜而不膩。她熟練地點開店鋪，找到那款包裝樸素的傳統糕點，加入購物車。
    結算頁麵跳出來。她習慣性地勾選了“蜂巢閃送30分鍾達）”，支付方式默認舒心手環。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確認支付”的瞬間——
    “叮咚！”
    係統提示音像根針紮進耳朵。屏幕上跳出新的加急工單，鮮紅的標簽刺得人眼皮一跳。
    客戶id：迷茫的羔羊
    問題類型：產品功能谘詢
    內容：客服您好！我老公戴了舒心手環後像變了個人！以前他暴躁易怒，現在脾氣好得不得了！連我把他珍藏的球星卡當廢品賣了都沒發火！這正常嗎？他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林柚太陽穴突突直跳。又是“情感優化”的傑作。她深吸一口氣，手指懸在鍵盤上，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係統推薦回複像鬼影一樣在旁邊閃爍：“恭喜您！這正是舒心手環‘家庭和諧模塊’的成功體現！伴侶情緒穩定是家庭幸福的基石…”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目光落回手機屏幕上的支付頁麵。手指一動，點了下去。支付成功的綠色提示彈出，附帶一個黃色的笑臉表情：(_)。
    搞定。她鬆了口氣，把手機丟回桌上，準備應付那個擔心老公脾氣太好的“羔羊”。
    時間在機械的複製粘貼客服話術中一點點流逝。牆上的掛鍾指向五點。林柚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再次拿起手機。外賣app顯示：訂單已完成配送。
    她點開父親的微信聊天框，上一次對話還是三天前，她問他周末回不回家吃飯，他隻回了個係統自帶的微笑表情。她猶豫了一下，打字：
    【柚子】：爸，綠豆糕收到了嗎？生日快樂呀！(蛋糕)(蛋糕)
    發送。消息前麵立刻出現一個灰色的“已送達”小字。
    她等了幾分鍾。屏幕毫無動靜。
    可能在看電視？或者在擺弄他的花？林柚沒太在意，繼續埋頭處理工單。一個id叫“憤怒的小鳥”的用戶正在咆哮投訴手環讓他忘了股票賬戶密碼，損失慘重。林柚麻木地敲著係統推薦回複：“建議您使用‘蜂巢安心記’app管理重要密碼…”
    六點。下班時間到。工位上的燈陸續熄滅，同事們像被抽掉發條的玩偶，麵無表情地收拾東西離開。林柚又看了一眼手機。父親的頭像依舊安靜地躺在聊天框頂部。那條生日祝福和綠豆糕的消息，孤零零的，顯示著“已送達”，卻沒有“已讀”的灰色小勾。
    一絲不安像小蟲子，悄悄爬上心頭。
    她拎起包刷卡下樓。初夏傍晚的風帶著點暖意，吹在臉上卻沒什麽感覺。手機在包裏震動了一下。她心裏一鬆，趕緊掏出來。
    不是微信。
    是銀行app的推送通知。
    “您尾號7788的賬戶於1805支出：1888元。收款方：城市之光公益基金會。備注：愛心捐款‘微笑助學’計劃。傳遞希望，共享溫暖！(_)”
    1888？林柚腳步頓住，站在人來人往的地鐵口，盯著那行字。父親今天生日，沒回她消息，卻精準地捐了一筆1888？這個數字……有點眼熟。
    她皺著眉，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點開父親賬戶的電子銀行流水記錄。一條條記錄跳出來：
    0503 支出 3000元 城市之光 “暖冬助老”
    0510 支出 4000元 城市之光 “社區健康行”
    0515 支出 5000元 城市之光 “聲波療愈夕陽紅”
    ……
    今天 0616 支出 1888元 城市之光 “微笑助學”
    林柚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這頻率和金額……太規律了。簡直像設定好的程序。她想起周默昨晚神神秘秘發來的語音，說什麽《微笑曲》裏有鬼叫的40hz，能鑽人腦子……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了上來。
    她點開微信，找到父親的頭像，直接撥了視頻通話過去。
    鈴聲單調地響了很久，就在林柚以為沒人接的時候，屏幕亮了。
    畫麵晃動了幾下，出現了父親的臉。背景是家裏熟悉的客廳。父親看起來氣色不錯，甚至可以說有點紅光滿麵，嘴角掛著那種……林柚覺得很陌生的、標準的、弧度完美的微笑。
    “爸！生日快樂！”林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歡快，“綠豆糕收到了嗎？味道怎麽樣？還是老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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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像焊上去的麵具。“哦，柚子啊。”他的聲音很溫和，但透著一股奇怪的平淡，“收到了收到了，謝謝你啊。”語氣裏聽不出多少收到禮物的驚喜，更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實。
    “您吃了沒？感覺怎麽樣？我記得您最愛吃這家的。”林柚追問，試圖從他的表情裏找到一絲熟悉的、屬於父親的溫情。
    “挺好，挺好的。”父親點點頭，笑容依舊標準，“甜度適中，口感綿密。城市之光基金會的小張上午還來看我了，說我精神頭足，是社區模範呢！”他語氣裏帶著點被表揚的滿足。
    林柚心裏咯噔一下。“小張？城市之光的？他來幹嘛？”
    “哦，就是來做做回訪，關心一下我們這些老同誌的生活。”父親笑嗬嗬地說，抬手扶了扶鼻梁上並不存在的眼鏡架——這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但此刻配上那標準的笑容，顯得格外別扭。“小張還誇我覺悟高，積極參與公益！你看，”他側了側身，鏡頭掃過沙發旁邊的茶幾。
    林柚的瞳孔猛地一縮！
    茶幾上，端端正正放著一個嶄新的、深藍色絲絨盒子。盒子蓋開著，裏麵躺著一枚……勳章？圓形的金屬牌，在燈光下閃著金色的光澤。勳章正中，赫然印著一個巨大的、咧著嘴的黃色笑臉ogo！下麵一行小字：“城市之光·年度微笑公益之星”。
    而那個裝著綠豆糕的、她精挑細選的樸素紙盒，被擠到了茶幾最邊緣的角落，顯得灰頭土臉。
    “爸……”林柚喉嚨有些發緊，“那個綠豆糕……”
    “啊？哦！放著呢！”父親像是才想起來，隨意地朝角落瞥了一眼，“待會兒吃，待會兒吃。柚子啊，你還有事嗎？我待會兒還得參加社區‘微笑讀書會’呢，快開始了。”他語氣溫和，但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林柚看著他臉上那完美的、沒有一絲裂痕的笑容，看著茶幾中央那個刺眼的笑臉勳章，看著角落裏被冷落的綠豆糕，一股無名火混合著冰涼的恐懼猛地竄了上來！
    “爸！今天是你生日！”她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我特意給你買的綠豆糕！你連嚐都沒嚐一口！還有，你捐那麽多錢給什麽城市之光幹嘛？1888？前幾天還5000、4000的！你退休金經得起這麽捐嗎？！”
    視頻那頭，父親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現了波動。不是生氣，而是一種……困惑。他微微皺起眉，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麽。“生…生日？哦，對，好像是今天。”他抬手敲了敲太陽穴，那個笑容又頑強地回到了臉上，弧度完美，“捐款？那是做好事嘛！幫助貧困學生，很有意義！錢嘛，身外之物，夠用就行！你看人家城市之光，多正規！還有證書和勳章呢！”他指了指那個笑臉勳章，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夠用就行？！你一個月捐的比我工資還多！”林柚氣得聲音發抖，“那什麽城市之光，你知道他們拿錢幹嘛去了嗎？還有那個小張，他……”
    “哎，柚子！”父親打斷她，臉上依舊掛著笑，語氣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係統提示般的刻板，“不要有負麵情緒。捐贈是個人自由，是傳遞正能量的好事。我們要心懷感恩，微笑麵對生活，懂嗎？好了好了，讀書會真的要遲到了。改天聊啊！”
    視頻通話被幹脆地掛斷了。
    屏幕瞬間黑了下來，映出林柚錯愕、憤怒又帶著一絲恐慌的臉。地鐵口的人流在她身邊穿梭，喧鬧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指緊緊攥著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銀行app的通知還亮著屏幕：“支出1888元…微笑助學…(_)”。
    她猛地想起什麽，手指顫抖著點開手機瀏覽器，輸入“綠洲療養院 套餐價格”。
    搜索結果跳出來。排在最前麵的官方鏈接點進去，一個醒目的頁麵彈出：“綠洲心靈港灣·尊享療養套餐”。
    頁麵上，一個笑容慈祥的白大褂醫生照片旁邊，清晰地羅列著套餐價格：
    基礎靜心套餐：￥3000月
    身心平衡套餐：￥4000月
    深度煥活套餐：￥5000月
    “金秋歲月”特別關懷套餐：￥1888月
    ￥1888！
    林柚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刺眼的數字上！和父親剛才捐出去的“微笑助學”款，一分不差！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她手一抖，手機差點掉在地上。
    什麽助學？什麽公益？這分明是明碼標價！城市之光…綠洲療養院…父親賬戶裏流水般消失的錢…還有他臉上那副摘不下來的、標準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麵具…
    “叮咚！”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舒心手環的震動提示。
    屏幕亮起，跳出一個黃色的笑臉表情和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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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柚死死盯著那個刺眼的黃色笑臉，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抬手，狠狠地將手環在旁邊的地鐵站廣告牌上砸去！
    “砰！”
    一聲悶響。塑料表帶應聲而裂，屏幕閃爍了幾下，暗了下去。碎裂的屏幕上，那個黃色的笑臉ogo裂成了幾瓣。
    周圍等地鐵的人群投來詫異的目光。林柚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她看著地上屏幕碎裂的手環，又看看手機屏幕上那個綠洲療養院1888的套餐價格，最後目光落在自己和父親那個被掛斷的、空空如也的微信聊天框上。
    她彎腰撿起手環，裂開的屏幕邊緣有些割手。她緊緊攥著這塊冰冷的、碎裂的塑料和電路，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綠豆糕的樸素紙盒，城市之光的笑臉勳章，1888元的“助學”捐款，綠洲療養院的“金秋歲月”套餐，父親那張完美而空洞的笑臉……還有手環上這個陰魂不散的黃色笑臉……
    無數碎片在腦海中碰撞，拚湊出一個巨大而冰冷的問號。這不是簡單的捐款，這是一場精準的收割！而她父親，那個曾經會因為她考了一百分而高興地買綠豆糕的父親，如今成了被笑臉勳章裝點的、流水線上合格的“微笑公益之星”！
    手機屏幕因為長時間無操作，暗了下去。黑色的屏幕像一塊冰冷的墓碑，映出林柚蒼白而憤怒的臉。她攥著碎裂的手環，指甲掐進了掌心，卻感覺不到疼。地鐵進站的呼嘯聲由遠及近，卷起一陣帶著鐵鏽味的風。
    她抬起頭，看向蜂巢大廈的方向。巨大的全息廣告牌上，女歌手永恒的微笑在暮色中溫柔綻放。
    林柚的嘴角，慢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是一個無聲的、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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