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父親的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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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修車鋪的後間,空氣稠得像凝固的劣質機油。林柚盤腿坐在一堆沾滿黑油汙的報廢軸承和舊輪胎中間,鼻尖蹭了道灰,幾縷汗濕的額發黏在皮膚上。她麵前攤著個飽經風霜的硬紙板箱——她爸林建國留下的“百寶箱”,裏麵塞滿了焊工老爹硬核審美的“珍藏”:幾件洗得發白、肩膀打著厚實補丁的藍工裝;幾本封麵卷得像油炸麻花的《焊工實用技術手冊》;一疊印著“第三機械廠年度技術標兵——林建國”字樣的、邊緣泛黃的獎狀;還有幾個被機油浸透、硬邦邦的油布包裹。
    “爸,您這收藏品味…真是‘廢品站見了都要喊聲前輩’啊?”林柚小聲嘀咕,帶著點無奈的鼻音,抖開一件工裝,那股熟悉的金屬和機油混合的氣味鑽進鼻腔。她本意是想在老房子被蜂巢徹底“優化”前,最後整理點父親的遺物,看能不能找到些他最後那段時間脾氣暴躁、行為古怪的線索,或者…就是想再摸摸他留下的東西。結果翻來翻去,全是些能直接塞進工業曆史博物館的玩意兒,實用得毫無浪漫細胞。
    一個方方正正、入手沉甸甸的油布包吸引了她的注意。解開上麵纏得死緊、硬得硌手的麻繩,剝開幾層被歲月和機油醃入味的硬油布。裏麵露出的不是什麽稀有焊條,而是一個鏽跡斑斑、印著俗氣大紅牡丹的老式鐵皮餅幹盒。
    更離譜的是,盒蓋和盒身,竟然被焊死了!焊點歪歪扭扭,像被醉漢啃過,但異常結實,透著一股林建國招牌式的“能焊絕不用粘”的粗暴美學。
    “我的親爹…”林柚對著盒子翻了個巨大的白眼,“一個破餅幹盒您至於焊成諾克斯堡金庫嗎?”她目光掃向牆角——老王對付報廢車大梁的那根頂端帶彎鉤、手臂粗的大號鐵撬棍正安靜矗立。“行吧,硬核老爹的遺產,就得用硬核方式接收。”
    “哐!嘎吱——!哐啷!” 幾聲足以讓隔壁老王抄起扳手衝過來的金屬慘叫後,可憐的鐵皮盒蓋帶著屈辱的弧度被暴力撬開。裏麵沒有珍藏的桃酥,也沒有想象中的驚天秘密圖紙。隻有一本…邊角磨得發毛、深藍色硬殼的筆記本。
    林柚拿起本子,封麵空無一字。翻開第一頁,是普通的橫線紙,上麵用林建國那手力透紙背、和他焊工身份絕配的鋼筆字,工工整整地記錄著日期和一些…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條目:
    “3.15 歌=200”
    “3.18 笑=500”
    “3.22 靜=150”
    “4.1 怒=300特)”
    “4.5 夢=800”
    “4.10 忘女=1000”
    日期是去年,父親去世前幾個月。
    林柚的眉頭擰成了中國結。“歌=200”?老爹啥時候兼職夜場駐唱了?出場費兩百塊?“笑=500”?講個地獄笑話值五百?這賬記得比達芬奇密碼還抽象!尤其最後那個“忘女=1000”…一股冰涼又黏膩的不適感瞬間爬滿了她的脊背。忘女?忘記女兒?這什麽見鬼的名字!
    “爸…您這記賬法,是跟火星稅務局學的嗎?”林柚忍不住吐槽,指尖卻像被電到一樣,飛快地掠過那行刺眼的“忘女=1000”。這感覺太詭異了,像在偷看一本用外星語寫成的、關於父親最後日子的黑暗日記。
    她盯著那些簡單的詞:“歌”、“笑”、“靜”、“怒”、“夢”、“忘女”,後麵跟著的數字大起大落毫無規律。絕不可能是錢!老爹摳門到買包鹽都要貨比三家,哪來這種“娛樂消費”?那這是什麽?某種…計數?
    一個冰冷尖銳的念頭,如同焊槍迸出的火星,猛地燙進林柚的腦海——綠洲!父親最後那幾個月,魂兒幾乎都拴在那個該死的虛擬世界裏!她猛地從工裝褲口袋掏出自己的“老夥計”——一台外殼磕碰掉漆、屏幕有道小裂痕,但內裏被她魔改過能勉強繞開部分蜂巢監控的舊平板。手指因為某種強烈的不安而微微發抖,迅速點開一個偽裝成“超強計算器”的app圖標。
    屏幕一閃,幽暗的綠色背景浮現,一個極其簡潔的菜單彈出——這是她利用在蜂巢工作時殘留的權限碎片和自己壓箱底的技術,勉強維持的、窺探綠洲後台數據的“老鼠洞”。權限低得可憐,隻能看到些邊角料,風險還賊高。
    她深吸一口氣,輸入父親那串爛熟於心的綠洲id,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敲入一長串複雜的動態密鑰。屏幕無情地彈出一個刺眼的紅框:【權限不足,訪問受限】。意料之中。
    “破玩意兒!”林柚低罵,指尖在屏幕上快得帶出殘影,幾個預設的後門腳本和偽裝協議瞬間激活。紅框消失,一個簡陋得如同二十年前dos界麵的信息框跳了出來,數據殘缺不全,時間戳也亂七八糟。這就是她此刻能觸及的極限——關於父親賬戶在綠洲裏活動的零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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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目光像探針,急速掃過那些冰冷、破碎的信息殘片。幾行關鍵記錄刺入眼簾:
    3月15日,下午兩點多: 訪問了一個叫 “和諧核心_v7” 的鬼東西。操作記錄:情感調諧循環 = 200次。狀態:完成。
    3月18日,上午快十點: 又是 “和諧核心_v7”。操作:情感調諧循環 = 500次。完成。
    3月22日,晚上八點多: 繼續 “和諧核心_v7”。操作:情感調諧循環 = 150次。完成。
    4月1日,上午十一點半: 還是 “和諧核心_v7”。操作:情感調諧循環 = 300次。但這次多了個刺目的標記:特殊參數加載  攻擊性檔案。完成。
    4月5日,淩晨三點多: 又是它!操作:情感調諧循環 = 800次。完成。
    4月10日,晚上快八點: “和諧核心_v7”。操作:情感調諧循環 = 1000次。標記冰冷得讓人窒息:特殊參數加載  記憶清理。完成。
    林柚的呼吸,猛地卡在了喉嚨裏。
    屏幕上幽冷的光,映著她驟然縮緊的瞳孔。那些碎片化的記錄,瞬間像通了高壓電的鐵絲網,狠狠勒緊了她的心髒,也瞬間燒穿了父親賬本上那些看似荒誕的密碼!
    “歌=200” —— 哪是什麽消遣?那是兩百次冰冷的程序指令,強行撥弄他的情緒神經,像調試一台老舊的收音機,硬要它“唱”出設定好的“愉悅”頻道!
    “笑=500” —— 五百次!更密集、更粗暴的“快樂”電流刺激!他們把他當成了什麽?測試那“和諧核心”穩定性的活體電路板?
    “靜=150” —— 一百五十次循環,隻為讓他這台“機器”的噪音降下來?“安靜”得像個合格的零件?
    “怒=300特)” —— 那個刺眼的“特”字!三百次循環,還專門加載了“攻擊性檔案”!難怪他最後那段時間像個行走的炸藥桶!蜂巢把憤怒的代碼,像病毒一樣直接植入了他的大腦皮層!
    “夢=800” —— 八百次…他們把他拖進了多深的幻境泥潭?還是給他編織了一個無法掙脫的“美夢”牢籠?
    “忘女=1000” —— 一千次!那個標記像淬了冰的匕首:“記憶清理”!目標赤裸裸——抹去關於女兒的一切!父親用“忘女”這兩個最簡單的字,記錄的竟是他被那該死的係統,用一千次循環,硬生生將自己親生女兒從記憶裏格式化刪除的酷刑!
    “爸…” 一聲破碎的嗚咽從林柚緊咬的牙關裏擠出來。她仿佛看見父親僵坐在老屋那張嘎吱作響的舊沙發上,戴著那個冰冷的頭盔。而那個名叫“和諧核心_v7”的劊子手,正用高壓水槍般的數據流,一遍又一遍地衝刷他的意識海。每一次循環,都像用砂輪無情地打磨掉一塊記憶的拚圖——她四歲時舉著歪扭小風車的笑臉,她十歲考砸了躲在他工裝背後的抽泣,她叫他“爸”時眼裏的依賴…一千次!整整一千次!這不是“清理”,是對靈魂的淩遲!
    為了什麽?就為了讓他更符合蜂巢那個該死的“和諧”模板?變成一個沒有“麻煩”記憶、沒有“雜質”情感的“優質用戶”?還是…僅僅因為他在那個看似美好的虛擬世界裏,那雙焊工的眼睛,不小心瞥見了蜂巢光鮮表皮下的哪條“非法電路”?
    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深海瞬間淹沒了她,緊接著又被地獄熔岩般的怒火煮沸,在血管裏猛烈衝撞、爆炸。視線瞬間被洶湧的淚水徹底模糊,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砸落在攤開的賬本上,迅速洇開,將那行血淋淋的“忘女=1000”泡得發軟、變形。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身體像狂風中的破布娃娃般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
    她一直以為父親是迷失在綠洲的炫目光影裏,被新奇勾走了魂。
    她以為他隻是疏忽了現實的責任,忘了還有個女兒在等他回頭。
    她甚至…在他最後那些疏離冷漠、看自己如同看陌生牆壁的日子裏,心裏偷偷積攢過委屈,埋怨過他的“沉迷”。
    真相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所有自欺欺人——他不是沉迷,是被係統性地、一遍遍洗刷篡改!不是性情大變,是被蜂巢用代碼和電流強行重寫了人格!那個“忘女=1000”,是父親在意識被侵蝕的縫隙裏,用盡最後力氣刻下的、關於自己如何被親生女兒從自己腦海中徹底抹殺的無聲控訴!
    不能哭!她猛地抬手,用手背狠狠蹭掉臉上的淚水,動作粗魯得像在擦掉惱人的油汙。指甲在皮膚上留下微紅的印子。她強迫自己低下頭,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個被撬得麵目全非的鐵皮餅幹盒上。盒底似乎…還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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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被那本沉重的賬本壓著沒注意。林柚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裏的硬塊,伸手探進盒底。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薄薄的、帶著點棱角的物體。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來。
    是一張照片。
    一張邊角磨損嚴重、已經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輕許多的林建國,穿著那身標誌性的、洗得發白的藍工裝,臉上帶著憨厚又有點局促的笑容。他懷裏抱著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女孩,紮著兩個衝天炮似的羊角辮,臉蛋紅撲撲的,正對著鏡頭笑得沒心沒肺,露出幾顆漏風的小米牙。小女孩的手裏,緊緊攥著一個用粗糙木片和生鏽鐵絲歪歪扭扭做成的小風車。
    那是林柚。是她小時候。是她和父親。
    照片背麵,是林建國那熟悉的、幾乎要戳破紙背的鋼筆字,寫著一個日期,還有一行簡短的話:
    【柚柚四歲生日。她說風車能帶來好運。爸給你留著。】
    字跡在“留著”兩個字那裏,有些模糊的暈染,像是…水滴的痕跡?
    “爸…” 林柚再也無法抑製,壓抑的嗚咽衝破了喉嚨,變成破碎的抽泣。她緊緊攥著這張小小的、帶著時光溫度的照片,仿佛攥著父親最後殘存的、未被那“忘女=1000”徹底抹去的一點火星,攥著那個被蜂巢係統視為“冗餘數據”要清除掉的小小的自己。照片上的父親笑得那麽滿足,仿佛懷裏的女兒就是他全部的世界。而那個歪扭的小風車,在泛黃的影像裏,似乎還在倔強地、無聲地轉動著,對抗著遺忘的風暴。
    鐵盒底部,除了照片,似乎空空如也。但林柚冰涼、帶著薄汗的手指,卻在盒子內壁靠近一個粗糙焊點的地方,觸碰到一處極其細微的凸起。非常小,小到像是不小心滴落的焊錫珠,或者…是某種刻意留下的標記?她指腹帶著探尋的力度按上去,那凸起紋絲不動,傳遞著金屬特有的堅硬與冰冷。它是什麽?無意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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