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瘋了似的，裹挾著狂風，把整座城市摁在渾濁的水幕裏反複捶打。窗外的霓虹招牌在雨簾後麵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斑，間或被慘白的閃電撕裂。周默縮在“城市之聲”電台的編輯室裏，老舊空調的除濕功能形同虛設，空氣裏彌漫著紙張受潮的黴味和電子設備過載的焦糊氣。他麵前的電腦屏幕上，本地新聞頁麵被不斷刷新的紅色警報占據：
    【緊急！城西變電站遭雷擊！大麵積停電！】
    【北山片區積水嚴重！部分區域通訊中斷！】
    “操！”周默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抓起手邊的老式座機聽筒，裏麵隻有單調的忙音。手機信號格頑強地閃爍了一下，也徹底灰了下去。電台備用電源的嗡嗡聲成了狹小空間裏唯一的背景音，隔絕了外麵風雨的咆哮，卻更添壓抑。
    就在這時，編輯室那台平時隻用來打印稿件的、落滿灰塵的針式打印機，突然毫無征兆地“嘎吱嘎吱”狂叫起來！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周默嚇了一跳，探頭看去。隻見泛黃的打印紙正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粗暴地拖拽出來，老舊的打印頭像得了帕金森一樣劇烈顫抖著，在紙上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墨跡深淺不一的字跡：
    【工單編號：fn】
    【客戶區域：北山路幸福裏小區7棟2單元501室】
    【故障類型：區域斷電】
    【潛在風險：低溫、黑暗恐慌、緊急聯絡中斷】
    【建議措施：請立即聯係轄區供電搶修部門內線：5521），並通知社區網格員王姐：1381234）上門確認獨居老人林建國身份證號：xxxxxxxxxxxxxx）安全狀況。備用應急燈及充電寶在玄關第二格抽屜。】
    【工單優先級：最高紅色）】
    【生成時間：202x年x月x日 2147】
    【生成係統：…滋滋…關懷…協議…】
    【操作員：…滋滋…林芳…】
    最後“林芳”兩個字，墨跡尤其淡，像是信號極差時勉強傳輸過來的殘影。
    周默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猛地退去，留下一片冰涼的麻木。他抓起那張帶著滾燙打印溫度的紙，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林建國…林建國是林柚的父親！幸福裏7棟501…那是林柚以前的家！林芳…林柚的母親！那個在療養院“數據化”過程中意識消散的、前客服主管！
    這張工單…這張精確到備用應急燈位置、網格員王姐十年前就退休了的電話號碼的工單…是林柚母親殘存的意識碎片，在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在暴雨傾盆、信號斷絕的此刻，固執地履行著她“客服關懷協議”的職責？！
    “柚子！柚子你還在嗎？”周默對著自己那台改裝過、勉強還能當對講機用的舊手機吼著，聲音嘶啞。電流幹擾的嘶嘶聲裏，傳來林柚斷斷續續的聲音，背景是同樣的風雨呼嘯和隱約的倉鼠叫聲：“…默哥…信號…很差…我在…‘毛茸茸星球’…小樂這裏…元寶…很躁…怎麽了？”
    “你媽…你媽的工單…打到電台打印機上了！指向你家老房子！斷電關懷！”周默幾乎是吼出來的。
    手機那頭瞬間死寂。幾秒鍾後，林柚的聲音傳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裏撈出來的，帶著強壓的顫抖和難以置信：“…不可能…我媽的底層意識數據…在療養院‘搖籃’係統崩潰時就…就逸散了…怎麽會…工單？”
    “但它就是來了！”周默把工單內容快速念了一遍，尤其強調了“林芳”的簽名和那串錯誤的電話號碼。“它…它被困在某個循環裏了！它在找你爸！它不知道…它不知道…”
    它不知道林建國早已帶著對那條河的絕望離世，它不知道它自己早已消散，它甚至不知道這個它為之服務了一生的城市，此刻正被暴雨和黑暗撕扯！它隻知道，北山路幸福裏501斷電了，獨居老人林建國需要幫助！這是刻進它意識最深處的“關懷協議”！
    “滋滋…默哥…信號…撐不住了…”林柚的聲音被劇烈的電流噪音淹沒，“工單…必須…回應…否則…她…會…一直發…直到…耗盡…”
    通話徹底中斷。
    周默看著手中那張墨跡斑駁的工單，又看看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暴雨，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攥緊了他。回應？怎麽回應？電台備用電源撐不了多久，手機信號全無，城西一片漆黑混亂！難道要指望這張紙飛過半個城市，落到早已不存在的王姐手裏？難道要指望一個消散的母親的執念，理解“死亡”和“不存在”？
    不行！必須回應！不是為了林建國他早已不需要），是為了林芳！為了那個在數據洪流中僅存的、對丈夫的牽掛和對職責的堅守！必須讓她“知道”，工單完成了，林建國安全了，她可以…休息了。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在周默被打印機噪音和窗外風雨攪得一團亂的腦海裏炸開——用聲音！用能穿透風雨和黑暗的聲音！覆蓋範圍最廣的…是廣場舞音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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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抓起電台唯一還能用的裝備——一個老式的大功率手持擴音喇叭，頂著狂風暴雨就衝出了編輯室。
    城西，翠湖明珠小區中心廣場。往日喧囂的舞池此刻空無一人，隻有幾台被防雨布半蓋著的廣場舞音響在風雨中沉默。周默渾身濕透，像個水鬼一樣衝到張阿姨家門口，把那張濕漉漉的工單拍在她麵前，語無倫次地解釋著。
    張阿姨剛哄完被雷聲嚇哭的小孫子，聽完周默的解釋，看著工單上那個“林芳”的名字，眼眶瞬間就紅了。“林妹子…是那個說話溫溫柔柔、做事頂頂認真的客服主管？她…她還在惦記老林？”她猛地一拍大腿，“用！用我的音響！最大聲！告訴林妹子，老林沒事！我們…我們替她看著呢！”
    幾分鍾後，廣場上那幾台平時播放《酒醉的蝴蝶》的音響被掀開了防雨布。張阿姨親自指揮，幾個熱心的老姐妹冒雨幫忙接線。老k也頂著風雨騎著那輛叮當響的三輪車趕到了，他從工具箱裏翻出幾個信號放大器和老舊的汽車蓄電池，開始粗暴地改造音響線路。
    “把音響…當大號對講機！用喇叭的物理震動…模擬特定頻段的信號！”老k在風雨裏吼著，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頭發往下淌，“覆蓋範圍…夠用了！但…內容呢？工單回應…怎麽發？”
    林柚和陳小樂也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了，金元寶縮在陳小樂的防水外套裏，隻露出一個小腦袋。林柚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她直接撲到老k的改裝台前，手指在冰冷的、被雨水打濕的筆記本電腦鍵盤上飛舞。屏幕上，一個極其簡陋的、基於老k改造方案的信號模擬程序正在生成。
    “內容…用這個…”林柚的聲音沙啞，調出一份文檔。那是她母親生前客服工作的標準結束語模板，被她保存在電腦最深處：
    【尊敬的客戶您好，您反饋的區域斷電問題工單號：fn）已處理完畢。搶修部門已恢複供電，社區網格員已確認林建國先生安全，備用應急設備啟用。感謝您的信任，祝您生活愉快。】
    她深吸一口氣，在模板最後，顫抖地加上了三個字：
    【——林芳】
    “柚子…”周默看著她加上的那個名字，心頭一酸。
    “發送吧。”林柚合上電腦，看向廣場中央那幾台在風雨中如同黑色礁石般的音響，眼神複雜得像暴風雨本身。
    老k猛地合上最後一個開關！
    “嗡——！！！”
    幾台音響的喇叭同時爆發出震耳欲聾的低頻啟動音，蓋過了風雨聲！緊接著，一個清晰、穩定、卻毫無人類情感起伏的電子合成女音，以最大音量，穿透層層雨幕，向著漆黑一片的城西方向，反複廣播：
    【尊敬的客戶您好，您反饋的區域斷電問題工單號：fn）已處理完畢。搶修部門已恢複供電，社區網格員已確認林建國先生安全，備用應急設備啟用。感謝您的信任，祝您生活愉快。】
    【——林芳】
    【尊敬的客戶您好…】
    【——林芳】
    冰冷的電子音在空曠的廣場和密集的樓宇間回蕩、碰撞，被風雨扭曲，卻異常執著地一遍遍重複著那最後的“關懷”和那個名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張阿姨和幾個老姐妹緊緊攥著手，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陳小樂抱著金元寶，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麽，安靜地趴著。周默緊緊盯著林柚。
    林柚站在風雨中，單薄的身體挺得筆直，像一杆標槍。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城西那片被黑暗和暴雨籠罩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層層阻隔，看到某個虛無的終點。她緊抿著嘴唇，下頜線繃得緊緊的，隻有劇烈起伏的胸膛和緊握到指節發白的拳頭，泄露著內心翻江倒海的情緒。
    電子音不知疲倦地重複著。
    十遍…
    二十遍…
    五十遍…
    突然！
    林柚一直握在手裏的、那個連接著老k改裝設備的信號接收器，屏幕上的波形圖猛地一跳！一個極其微弱的、與廣播信號同源的反饋信號，如同風中殘燭般閃爍了一下！
    幾乎在同時，那幾台功率全開的音響，發出的電子合成音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辨的變化！在念到“林建國先生安全”時，那個冰冷的電子音裏，似乎…似乎注入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如釋重負的…欣慰？而在念出“——林芳”時，那平直的語調，竟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如同歎息般的…溫柔尾音？
    這變化隻持續了不到一秒，隨即消失。廣播又恢複了那毫無波瀾的冰冷。
    但所有人都聽到了！張阿姨捂住了嘴，老k瞪大了眼睛。
    林柚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直強撐的堤壩轟然崩塌。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洶湧地滾落臉頰。她看著手中接收器屏幕上那個已經消失的反饋信號點，看著風雨中依舊執著廣播的音響，仿佛看到了那個在數據洪流盡頭、終於聽到了回應的、疲憊而欣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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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混雜著雨水和哽咽，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那片黑暗的虛空，對著那個已經消散卻又仿佛無處不在的母親，喊出了那句遲到太久、也壓抑太久的話，聲音破碎在風雨裏，卻又無比清晰：
    “媽…媽…您聽見了嗎？爸沒事…他…他很好…”
    她泣不成聲，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卻依舊固執地對著黑暗喊著：
    “…工單…工單完成了…您…您該休息了…媽…您…休息吧…”
    風雨似乎在這一刻都小了些。廣場上，隻有那幾台音響還在忠實地、一遍遍地播放著最後的關懷和那個名字：
    【…祝您生活愉快。】
    【——林芳】
    【…祝您生活愉快。】
    【——林芳】
    聲音在空曠中回蕩，一遍，又一遍。直到老k默默地，一個一個地，關掉了音響的電源。
    “嘎吱…”
    “嘎吱…”
    “嘎吱…”
    廣場徹底陷入風雨的嗚咽。林柚脫力般滑坐在濕冷的地上，蜷縮著身體，將頭深深埋在膝蓋裏，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壓抑的哭聲淹沒在雨聲裏。那張被雨水泡得模糊的工單，被她緊緊攥在手心，貼在胸口，仿佛攥著母親最後一點殘留的溫度。
    金元寶從陳小樂懷裏鑽出來，跳到林柚濕透的膝蓋上，用小腦袋輕輕蹭著她冰冷的手，發出細弱的“吱吱”聲，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告別。
    冰冷的雨水衝刷著廣場，也衝刷著這座城市所有的悲傷與執念。一份來自數據彼岸的“關懷工單”，終於在這一刻，完成了它最後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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