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聲”電台的地下備用機房，此刻成了臨時的技術堡壘。巨大的服務器機櫃嗡嗡作響，散熱風扇攪動著沉悶的空氣。中央控製台上，林柚麵前的六塊屏幕閃爍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數據流。核心位置，一個特製的、連接著複雜冷卻管線的透明隔離艙內，懸浮著一塊指甲蓋大小、散發著微弱藍綠色熒光的生物芯片——那是從黑水河淨化係統的深層節點裏，如同考古發掘般提取出的、承載著林柚母親林芳最後意識漣漪的介質。
    周默、老k、陳小樂屏息凝神地站在稍遠處，連金元寶都被安置在一個隔音籠裏，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抱著半塊餅幹小口啃著，小眼睛卻緊張地盯著忙碌的林柚。空氣中彌漫著臭氧、冷卻液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
    “神經脈衝模擬頻率穩定…記憶碎片重組中…情感映射協議加載…”林柚的聲音幹澀緊繃，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化作一片殘影，額角的汗水浸濕了鬢發。她正小心翼翼地引導著從冷卻液河流深處打撈上來的微弱信號，試圖在一個高度隔離的虛擬沙盒環境中，重構母親最後的數據輪廓。屏幕上，代表意識完整度的進度條，正艱難地從17向上爬升。
    “柚子，壓力太大了就歇會兒。”老k忍不住出聲，看著林柚蒼白的側臉。
    林柚沒回頭，隻是搖了搖頭，眼神死死盯著進度條和旁邊瀑布般刷新的神經映射圖譜。“…這是唯一的錨點…黑水河淨化係統的生物電背景裏…隻有這一點點‘她’的波動殘留…錯過這次同步窗口…就徹底散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機房裏隻剩下風扇的嗡鳴、鍵盤的敲擊聲和金元寶啃餅幹的細微“哢嚓”聲。進度條艱難地爬過了30、45、60…
    突然！代表情感映射協議的波形猛地劇烈震蕩起來！屏幕上彈出一個刺眼的紅色警告：
    【檢測到高強度悲傷脈衝！來源：深層記憶節點‘建國’！】
    【情感過載風險！沙盒穩定性下降！】
    “媽…”林柚瞳孔一縮，手指快如閃電地輸入一連串抑製指令，試圖穩定虛擬環境。但那股悲傷的脈衝如同決堤的洪水，衝擊著脆弱的沙盒邊界。
    嗡——！
    隔離艙裏的生物芯片藍綠光芒陡然大盛！一個模糊的、由無數閃爍光點勉強構成的人形虛影，在隔離艙中央若隱若現！虛影的輪廓極其不穩定，如同信號不良的投影，隻能勉強辨認出女性柔和的線條和一頭幹練的短發。沒有五官細節，隻有一片朦朧的光暈。
    一個聲音，斷斷續續地、帶著強烈的電流雜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悲傷，在機房裏響起。那不是電子合成音，而是林柚母親林芳生前真實的聲音，此刻卻支離破碎，仿佛從水底傳來：
    “…建國…河…救不回來了…我…盡力了…報告…沒人看…”
    “…數據…冷冰冰的…投訴…沒完沒了…”
    “…女兒…柚子…放學…又忘了接…電話…打不通…”
    聲音哽咽，巨大的悲傷幾乎要將這殘存的虛影衝垮。
    “…好累…真的好累…這活兒…不是人幹的…”
    林柚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瞬間湧出，無聲地滑落臉頰，滴在冰冷的控製台上。屏幕上的抑製指令還在徒勞地閃爍著，卻壓不住那跨越了數據與生死界限的悲鳴。
    虛影似乎“感知”到了什麽，那悲傷的脈衝微微一頓，轉向了林柚的方向。模糊的光暈“注視”著淚流滿麵的女兒，那破碎的聲音裏，掙紮著擠出最後一絲凝聚的、屬於母親的關切與叮囑，每一個字都浸滿了淚水與不舍：
    “…柚子…別哭…”
    “…長大了…千萬別…千萬別做客服…”
    “…太苦了…媽…舍不得…”
    最後一個“了”字帶著長長的拖音，如同一聲悠長的歎息。虛影猛地一陣劇烈閃爍，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構成輪廓的光點開始不可逆轉地消散！高強度悲傷脈衝耗盡了這脆弱數據殘影的最後能量！
    “媽！不要！”林柚失聲痛哭，不顧一切地撲向控製台，手指瘋狂地敲擊著穩定協議，試圖挽留那正在消散的光點。“媽！我聽你的！我不做客服！我不做了！你別走！再看看我啊！”
    但數據逸散的速度太快了！屏幕上代表意識完整度的進度條從78斷崖式暴跌！隔離艙內的光芒幾近熄滅，隻剩下幾點微弱的藍綠熒光，如同風中的殘燭，隨時會徹底湮滅。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將林柚淹沒。她支撐不住，額頭抵在冰冷的屏幕上，肩膀劇烈地抽動，壓抑的哭聲在嗡嗡作響的機房中顯得格外無助和淒涼。母親最後的那句“太苦了…舍不得…”，像一把燒紅的刀子，反複攪動著她的心髒。
    就在這時，一隻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手，將一包皺巴巴的、超市最便宜的那種紙巾，輕輕放在了林柚手邊的控製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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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默不知何時站到了她旁邊，沒有看她崩潰的樣子，隻是低著頭，專注地用手指戳著自己那台破舊手機的屏幕，嘴裏念念叨叨，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壓抑的哭聲：
    “嘖…這破app…五星好評選項藏哪兒了…”
    “找著了…‘服務態度極佳’…勾上…”
    “‘問題解決迅速有效’…勾上…”
    “‘關懷備至溫暖人心’…嗯…這個必須勾…”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笨拙地在手機上操作著，手指頭顯得有點粗，點錯了好幾次。然後，他把手機屏幕轉過來，湊到林柚低垂的視線下方。
    屏幕上，是一個極其簡陋的、模擬出來的“客服評價係統”界麵。頂端是手打的標題：【工單號：fn 服務評價】。下麵三個選項都被勾上了五顆星，最下麵的評價框裏，歪歪扭扭地打著一行字：
    【林芳同誌！您的斷電關懷工單處理得賊拉完美！林建國同誌表示賊拉感動！五星好評！下次還找您！】
    周默用手指頭戳了戳那個“提交評價”的虛擬按鈕，發出“啵”的一聲輕響顯然是他自己配的音）。
    “搞定！五星好評入庫！”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點，甚至帶上點客服的腔調，對著隔離艙裏那最後幾點快要熄滅的藍綠熒光，一本正經地說：
    “林芳女士，感謝您本次的卓越服務！用戶林建國及其家屬對您的關懷表示高度認可並給予五星好評！您…可以安心下班了。”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辛苦了，阿姨。真的。”
    然後，他把那包紙巾又往林柚手邊推了推，聲音恢複了平時的調調，帶著點刻意的粗聲粗氣：
    “喂，林技術員，哭夠了沒？哭夠了趕緊把眼淚擦擦，順便…幫個忙唄？”他指了指自己手機上那個簡陋的評價界麵，“我這模擬評價係統界麵做得有點糙，用戶體驗不太行，你技術好，幫我優化優化？下次給張姨她們廣場舞音響發好評也用得上。”
    林柚的哭聲猛地頓住了。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眼眶紅腫。她先是不敢置信地看著周默手機上那個搞笑的、手搓出來的五星好評界麵，又看了看隔離艙裏那幾點仿佛被“好評”點亮的、不再閃爍而是穩定散發著柔和微光的藍綠熒光。母親最後那句“太苦了”的悲鳴，和周默那荒誕又認真的“五星好評”，在她被悲傷撕裂的腦海裏猛烈碰撞。
    “噗嗤…”一聲極輕的、帶著濃重鼻音的笑聲，毫無預兆地從她喉嚨裏擠了出來。緊接著，是更多的、混雜著眼淚和鼻涕的、無法抑製的哭笑。她抓起那包廉價的紙巾，胡亂地擦著臉，眼淚卻越擦越多，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痛，似乎被這突如其來又恰到好處的荒誕撕開了一道口子。
    她一邊抽噎著，一邊真的伸手拿過了周默那台破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帶著淚痕，卻異常精準地開始修改那個簡陋的評價界麵。她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哭腔，卻多了一絲生氣：
    “…界麵ui…太醜了…交互邏輯…混亂…提交按鈕…要加大…反饋機製…需要震動和音效確認…還有…”她打了個哭嗝，“…評價語…‘賊拉’…不專業…得改…”
    “成成成！林大技術員說了算！”周默咧嘴笑了，看著林柚一邊擦眼淚一邊認真吐槽他手搓的app，再看看隔離艙裏那幾點穩定而溫柔的藍綠光芒，心頭一塊巨石終於落地。
    金元寶在籠子裏，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放下了啃到一半的餅幹，“吱吱”叫了兩聲，小尾巴輕輕搖晃。
    那幾點承載著林芳最後意識與叮囑的藍綠熒光，在柔和地、穩定地亮了幾分鍾後，如同完成了最後心願的螢火蟲，亮度漸漸減弱，最終徹底融入了隔離艙的黑暗，隻留下服務器風扇平穩的嗡鳴。
    林柚放下手機，看著那片重歸沉寂的黑暗，紅腫的眼睛裏依舊盛滿悲傷，卻不再是無邊無際的絕望。她攥緊了手中被淚水浸濕的紙巾團，輕聲說：
    “媽…您放心…我不做客服…我…我幫人改好評界麵…”
    屏幕角落，那個懸在城市上空的冰冷收割倒計時，無聲地跳動著。但在這間彌漫著眼淚、廉價紙巾和荒誕“五星好評”的機房角落裏，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頑強地紮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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