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如同稀釋的血漿，塗抹在陳正家所在的舊式居民樓斑駁外牆上。樓道裏常年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陳年油煙和消毒水混合的複雜氣息。聲控燈時靈時不靈，昏暗的光線下，灰塵在僅有的光柱裏緩緩浮動。
    “砰！”
    陳正用肩膀頂開鏽跡斑斑的防盜鐵門，帶著一身疲憊和醫院消毒水的氣息跨進家門。他反手剛要把門帶上——
    “嗡…滋…”
    一陣極其輕微、卻帶著高頻震顫感的電機運轉聲，如同惱人的蚊子，毫無預兆地鑽進他的耳膜。
    陳正動作猛地頓住，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銳利如刀，警覺得像嗅到危險的野獸。他緩緩轉過身，肌肉在舊夾克下繃緊。
    就在他家門口的水泥地上，不足半米遠的地方，靜靜地杵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通體啞光白色、造型極其簡潔的圓筒狀機器人。高度隻到成年人的膝蓋，直徑比籃球略大。底部看不見輪子，但能聽到細微的懸浮磁力場調整的嗡鳴。機器人頂部光滑的弧麵上，鑲嵌著一圈細密的環形呼吸燈，此刻正散發著柔和卻冰冷的淡藍色光芒，如同某種深海生物的眼睛。
    就在陳正的目光鎖定它的瞬間——
    “滴。”
    一聲輕微的電子提示音響起。
    機器人頂部的弧麵中央，一道錐形的藍光投射而出，精準地在陳正麵前布滿灰塵和鞋印的水泥地上，投射出一個清晰無比、約莫半人高的全息3d影像！
    是朵朵！
    影像中的朵朵穿著那條參加“市級微笑天使”頒獎典禮時嶄新的粉紅色連衣裙，小臉上畫著過於成熟的舞台妝。她的嘴角被強行拉扯到一個標準的、露出八顆牙齒的弧度，眼睛睜得很大，卻空洞得沒有一絲光彩，像兩顆漂亮的玻璃珠子。這個笑容僵硬、虛假，甚至帶著一絲被訓練出來的、令人心碎的麻木。影像無聲地旋轉著，展示著這個被係統精心雕琢過的“微笑天使”形象。
    緊接著，一個刻意模仿孩童腔調、甜膩得如同劣質糖精的電子合成音，從機器人圓潤的軀幹內部毫無感情地流淌出來，在寂靜的樓道裏反複循環播放：
    “陳朵朵小朋友的家長，您好！這裏是城市之光‘未來之星’天使貸溫馨提醒服務。係統檢測到，您綁定於陳朵朵小朋友名下的‘天使貸微笑無憂’分期產品賬單號t），應還款項人民幣捌仟陸佰伍拾元整，已於今日1700逾期。溫馨提醒：逾期將影響陳朵朵小朋友的‘微笑天使’評級及後續信用積分累積哦！為了朵朵小朋友的美好未來，請盡快通過微笑支付完成還款！微笑，讓信用更美好！重複：陳朵朵小朋友的家長，您好…”
    甜膩的電子童音，空洞旋轉的、女兒被係統強行扭曲的“微笑”影像，還有那冰冷的“逾期”通知，如同三把燒紅的鋼錐，狠狠捅進陳正的心髒，然後瘋狂攪動！
    “我——操——你——媽——！！！”
    積壓了太久的憤怒、屈辱、擔憂和無力感，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如同被引爆的炸藥桶！陳正腦子裏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嘣地一聲徹底斷裂！他雙眼瞬間赤紅，額角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扭動！喉嚨裏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混雜著無盡悲憤的嘶吼！他根本沒有任何思考，身體的本能快過了一切！右腳猛地向後一蹬，腳上的廉價塑料拖鞋帶著他所有的怒火和力量，如同出膛的炮彈，被他狠狠抄在手裏，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個投射著女兒痛苦影像的白色圓筒砸了過去！
    拖鞋裹挾著勁風，直取機器人頂部的投影口！
    然而，就在拖鞋即將命中的前零點幾秒——
    “嘀！威脅規避協議啟動！”
    機器人內部傳出一聲短促的電子提示音。隻見它底部看不見的懸浮裝置瞬間爆發出更強的嗡鳴！整個圓筒身軀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敏捷和流暢，如同水銀般向側麵平滑地滑移了二十多公分！動作快得隻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白色殘影！
    “啪！”
    陳正全力擲出的拖鞋狠狠砸在了機器人剛才位置後方的水泥牆上，發出一聲脆響，塑料碎片四濺。
    機器人頂部的藍色呼吸燈瞬間變成了刺目的、不斷閃爍的警告紅光！那個甜膩的電子童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冰冷的、程序化的譴責：
    “檢測到針對金融服務設備的未授權暴力行為！根據《城市之光用戶信用公約》第7章第3條，以及《公共安全情緒管理暫行條例》，用戶陳正關聯id：cz1107），信用分即時扣除10點！當前信用評級降為：c高風險）！重複：信用分扣10點！請立即停止危險行為！微笑，讓生活更和諧！”
    信用分！又是該死的信用分！扣！扣！扣！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和他女兒的人生！陳正看著牆上碎裂的拖鞋，又看看那個閃爍著紅光、用女兒影像當盾牌的冰冷機器，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風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股混合著狂暴怒意和深深無力的血氣直衝喉頭，眼前陣陣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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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樓下昏暗的樓道轉角，配電箱的金屬門敞開著。周默整個人幾乎蜷縮著擠在狹窄的空間裏，後背蹭滿了灰塵和蛛網。他戴著特製的絕緣手套，手裏捏著一把多功能電工鉗，正小心翼翼地剝離著電表箱裏粗大主電纜的絕緣外皮，露出裏麵黃綠相間的銅芯線。幾根細如發絲、顏色各異的導線，如同手術縫合線般，被他精準地纏繞並焊接在主電纜的銅芯上，導線的另一端連接著一個巴掌大的、帶液晶屏的信號分析儀。
    “媽的…真是把不要臉刻進代碼裏了！”周默對著掛在衣領下的微型骨傳導麥克風低聲咒罵，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和冰冷的憤怒。他盯著分析儀屏幕上快速滾動的數據流和結構模型，“這催債鬼的平衡核心算法，九成九是逆向破解了‘智潔’掃地機器人第七代的動態陀螺儀穩定程序！連規避障礙物的路徑優化參數都他媽懶得改！蜂巢那群技術竊賊，抄作業都抄得這麽理直氣壯！” 他手指在分析儀上快速點了幾下，屏幕切換，顯示出機器人內部一個複雜的伺服電機結構圖，“看見沒？就這破玩意兒，成本不超過三百塊，套個殼子就敢上門催收八千多的債？還他媽扣信用分？”
    “蜂巢的‘技術整合’一向這麽‘高效’。”林柚冷靜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背景是她那邊特有的鍵盤敲擊聲，“重點不是它值多少錢，是它代表係統意誌的壓迫性。陳正的情緒…”
    周默正要接話，眼角的餘光猛地瞥見一團金燦燦的毛球，像一顆出膛的、憤怒的小炮彈，從他腳邊“嗖”地一聲竄了出去！是金元寶！它不知何時從陳小樂緊緊捂著的寵物便攜包裏掙脫了出來！
    這小家夥顯然被那個機器人持續發出的、高頻的電子提示音和閃爍的紅光徹底激怒了！它討厭這種尖銳的噪音！更討厭那個投射出讓它小主人不開心畫麵的白色鐵罐子！在它的齧齒類世界觀裏，這東西就是入侵領地的巨大害蟲！
    金元寶的速度快得驚人！四隻粉嫩的小爪子在地麵留下幾乎看不清的殘影！它如同一道金色的閃電，目標明確，直撲那個還在閃爍著紅光、用甜膩電子音喋喋不休的催收機器人！
    “元寶！回來！”陳小樂魂飛魄散的低吼從樓梯下方傳來。
    但已經晚了！
    就在機器人再次發出“請立即停止危險行為！”的警告時，金元寶淩空躍起！小小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金色弧線！它精準無比地撲到了機器人光滑的白色外殼上！沒有抓撓，沒有啃咬外殼——它的目標極其明確！那張開的小嘴，露出兩對鋒利得不像話的門牙，如同最精密的液壓鉗，狠狠一口咬在了機器人背部靠近底座的、一個僅有指甲蓋大小、印著閃電標誌的凹陷式無線充電接口上！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和塑料被暴力破壞的脆響！
    “滋啦啦——！！！”
    金元寶咬下去的瞬間，它小小的身體如同通了高壓電般猛地劇烈顫抖起來！蓬鬆的金毛根根炸起！黑豆眼裏充滿了驚愕和一絲…奇異的興奮？它喉嚨裏發出“咕嚕嚕”的、如同摩托車引擎般的低吼！
    而被它咬住的機器人，則像被瞬間注入了混亂的病毒！頂部的紅光瘋狂地、毫無規律地亂閃！那個甜膩的電子童音如同卡住的唱片，斷斷續續地扭曲變形，爆發出詭異的、破碎的電子雜音：
    “嗝…滋…檢測…檢測到…未知…高能…生物…接口…接入…嗞…能量…分析…錯誤…錯誤…溢…溢出…滋啦…威脅…評估…超標…超標…萌…萌力…無法…無法…計…計算…”
    “萌力超標？！”周默在電表箱裏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轟——！”
    一聲沉悶的爆響從機器人內部傳出！緊接著，一股刺鼻的、混合著燒焦電路板和塑膠的滾滾濃煙，猛地從機器人外殼的散熱縫隙、被金元寶咬破的充電口以及所有接縫處洶湧噴出！瞬間將它和金元寶小小的身影都吞沒了！
    濃煙中，機器人頂部的投影藍光徹底熄滅，朵朵那僵硬的影像瞬間消失。它底部懸浮裝置的嗡鳴聲變成了垂死的、無力的“嗚嗚”聲，整個圓筒身體劇烈地左右搖晃了幾下，如同喝醉了酒。最後，在一陣短路的“劈啪”火花閃爍中，它徹底失去了平衡，像個被砍倒的樹樁，“哐當”一聲巨響，側著身子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頂部的紅光閃爍了幾下，如同垂死的喘息，最終徹底熄滅，隻剩下一縷縷青煙還在嫋嫋升起。
    濃煙稍稍散去。
    金元寶小小的身影從煙霧邊緣躥了出來。它似乎被煙嗆到了，連著打了兩個小小的噴嚏，用力甩了甩腦袋，把炸起的金毛甩平。它扭頭看了一眼地上那坨冒著煙、徹底報廢的白色鐵疙瘩，黑豆眼裏充滿了不屑和勝利者的睥睨，然後扭動著圓滾滾的屁股，邁著輕快的小步子，一溜煙跑回了目瞪口呆的陳小樂腳邊，順著他的褲腿熟練地爬回了寵物包，隻留下一個深藏功與名的背影。
    樓道裏死寂一片。
    隻有地上那台側翻的、冒著青煙的催收機器人殘骸，和空氣裏彌漫的、令人作嘔的焦糊味，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場荒誕絕倫卻又大快人心的“萌力超載”反擊戰。
    陳正僵硬地站在門口，手裏還捏著另一隻沒砸出去的拖鞋。他看看地上報廢的機器人，又看看縮回包裏舔爪子的金元寶，再看看從電表箱裏鑽出來、灰頭土臉卻憋著笑的周默，以及樓梯下方抱著寵物包、一臉劫後餘生的陳小樂。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堵在他的胸口，憤怒、荒謬、一絲解氣、還有深深的後怕…最終，他猛地抬起手，用那隻沒穿拖鞋的腳底板，狠狠地、泄憤般地踹了一腳那還在冒煙的機器人殘骸！
    “呸！”他朝著那堆廢鐵啐了一口，聲音嘶啞，“讓你他媽催！讓你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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