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紙人點睛後夜襲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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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是在一個鉛灰色的黃昏咽氣的。
    屋裏頓時爆發出裂帛似的哭嚎,娘和幾個姨跪倒在炕前,聲音撕心裂肺。我縮在門框邊,手腳冰涼,看著她們把早就備下的壽衣一件件往外婆尚且溫軟的軀體上套。空氣裏彌漫著死寂和一種說不清的躁動。
    靈堂很快設了起來,白蠟燭的火苗被門縫裏鑽進來的風吹得東倒西歪,把跪在草墊上守靈的人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牆上,像一群躁動不安的鬼。外婆躺在堂屋正中的門板上,蓋著蒙臉紙,安靜得讓人心慌。
    舅舅陰沉著臉搬進來幾個新紮的紙人童女,粗糙的彩紙,慘白的臉,空蕩蕩的眼眶是兩個碩大無比的黑窟窿,直愣愣地對著屋頂。它們被擺放在外婆腳邊,混在紙馬、紙轎和金山銀山中間,那股子邪異的鮮活勁兒,紮得人眼睛疼。
    我從小就怕這個,怕這些紙玩意兒空蕩蕩的眼窩。問過村裏最老的老人,他們也隻叼著煙袋鍋子,渾濁的眼睛望著遠處,含糊地說:“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不能點,點了……要出事。”出什麽事?誰也說不清,但那禁忌的重量,卻實實在在地壓了好幾代人。
    可現在,看著外婆躺在那裏,想著她再也不會用那雙溫軟幹燥的手摸我的頭,再也不會從那個神秘的藍瓷罐裏給我掏冰糖,一股滾燙的、混合著巨大悲傷和叛逆的衝動,猛地頂上了我的喉嚨口。
    人都熬得迷迷糊糊,後半夜,靈堂裏隻剩下娘低低的、斷續的啜泣。舅舅靠在牆上打盹,頭一點一點。燭淚堆疊,像醜陋的白色瘤子。
    我的心跳得像要從嘴裏蹦出來。口袋裏,那截從表哥畫魚點睛的鉛筆上偷偷掰下來的炭筆頭,硌著我的手指。
    我鬼使神差地挪到那個最俊俏的紙人童女麵前。它臉頰兩團誇張的胭脂,嘴角似笑非笑。那空洞的眼眶深不見底。外婆一個人走,總得有個眼神好的陪著吧?這個念頭荒謬又固執地盤踞在腦子裏。
    手抖得厲害,冰涼的炭筆頭碰到粗糙的紙麵,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兩點,眼眶裏陡然有了瞳仁。漆黑,深不見底,甚至……甚至好像微微動了一下,映著跳動的燭光,有了活氣。
    我猛地縮回手,炭筆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舅舅嘟囔了一聲,翻了個身。我連滾爬爬地縮回角落,把臉埋進膝蓋裏,心髒擂鼓一樣砸著胸腔。
    冷,一股沒由來的陰冷順著脊椎爬上來。
    再抬頭時,燭火猛地爆了一下燈花。
    外婆腳邊——那個剛剛點了睛的紙人童女,不見了。
    原地隻剩下幾根散亂的秫秸。
    我頭皮瞬間炸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我張著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恐懼像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
    守靈的人陸續驚醒過來。“東西呢?”舅舅啞著嗓子吼了一聲,睡意全無。靈堂裏頓時炸了鍋,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所有紙紮都還在,唯獨少了那個童女。
    “找!快去找!”舅舅的眼睛赤紅,臉上肌肉扭曲,“不能讓這邪祟東西跑出去!”
    火把很快燃起,村民們被驚動,粗糲的嗓門和紛亂的腳步聲撕破了村莊死寂的夜。狗也不安地狂吠起來。我跟在人群後麵,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夜風刮在臉上,像冰冷的刀子。山林的黑影幢幢,仿佛藏著無數鬼祟。
    “在那邊!墳山那邊!”有人驚惶地大喊。
    所有人發瘋似的朝外婆墳塋的方向跑。新堆的黃土還帶著潮濕的氣息。
    然後,所有人都僵住了。
    火把的光搖曳著,照亮了墳前那個詭譎的身影。
    慘白的紙身子,兩團猩紅的胭脂,正是那個失蹤的紙人童女。它沒有站著,而是以一種極其古怪的、活物般的姿勢趴在外婆的墳坑旁,麵前擺著傍晚供給外婆的那隻白水煮雞。它那顆點了睛的頭顱一低一昂,僵硬的紙嘴巴正一下下地磕碰、撕扯著冰冷的雞肉,發出“叩叩”的、令人牙酸的悶響。
    它在啃祭品。
    那兩點我親手點上的炭筆眼睛,在火光下幽深得嚇人,仿佛真的在轉動,貪婪地、專注地盯著那堆死肉。
    “咕咚”,我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還有旁邊人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操!”舅舅罵了一句,到底是膽氣壯,抄起一根粗柴棍,猛撲上去,一棍子狠狠砸在紙人身上。
    “噗”一聲悶響,紙人被砸得歪倒在地,秫秸骨架發出斷裂的脆響。它不動了。
    舅舅喘著粗氣,臉色慘白,還是壯著膽子把它拎了起來,扛在肩上。“走……回去!燒了它!”他的聲音發顫。
    重新把它扔回靈堂角落時,沒人敢再看它一眼。
    後半夜,沒人敢合眼。燭火通明,所有男人的手裏都攥緊了家夥。
    死一樣的寂靜裏,最先聽到的是“滴答”聲。
    很輕,很慢。
    火把的光暈下,那個被摔得有些變形的紙人童女,空蕩蕩的眼窩裏,正慢慢滲出一種濃稠的、暗紅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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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滴,又一滴。
    粘稠地落下,在地上濺開小小的、暗沉的血花。
    血淚。
    人群裏發出壓抑的驚呼,女人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舅舅拿著柴刀的手也在抖。
    沒人敢去動它。隻能圍著它,眼睜睜看著那血淚淌了半夜,直到天色發白,才漸漸幹涸,在它慘白的臉上留下兩道猙獰的褐紅色淚痕。
    外婆終於下葬了。可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所有人。
    那紙人被舅舅用粗麻繩捆了十幾道,扔回了堆放雜物的偏房角落,勒令誰也不準碰,等頭七過了立刻潑油燒掉。
    但事情沒完。
    第一天晚上,子時打更的梆子聲剛過,偏房裏傳來極其輕微的“窸窣”聲。守夜的大舅哥猛地推開門,火把一照——那紙人竟從角落挪到了門邊,整整移動了三尺!捆它的粗麻繩散落在地上。
    第二天夜裏,它移動到了堂屋的門檻邊。
    第三天,第四天……它夜夜準時在子時移動,不多不少,正好三尺,方向筆直地指向我睡的那間小屋。任憑用什麽繩子捆、用重物壓,第二天它總會掙脫,並精確地移動那段死亡距離。
    它的眼眶不再淌血,但那兩道幹涸的血痕卻越發刺眼,那對炭筆點的眼珠,越來越像活人的眼睛,深不見底,沉默地凝視著它前進的方向——我的床頭。
    家裏能跑的都跑光了,爹娘想帶我走,可我像是被釘在了那裏,一種可怕的、近乎病態的執拗讓我留了下來。我要看看,它到底要做什麽。或者,我潛意識裏知道,這東西是我造的孽,它衝著我來的,我逃不掉。
    第七夜,村裏膽最大的幾個漢子守在我屋裏,喝光了三壺烈酒,刀和斧頭就放在手邊。子時,萬籟俱寂,什麽聲音都沒有。但第二天清晨,他們麵無人色地衝出來——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那個紙人無聲無息地站在了我的床尾!離我的腳,隻有三尺!而他們,全都莫名睡死了過去。
    第八夜。
    我反鎖了房門。家裏隻剩下我一個活人。
    油燈如豆,把我的影子投在牆上,扭曲得像個怪物。
    窗外連風聲都死了。
    咚!
    咚!
    咚!
    子時的更鼓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我坐在床上,蜷縮著,眼睛死死盯著那扇薄薄的木門。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的襯衣,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
    來了。
    極其細微的、紙張摩擦地麵的聲音。
    沙……
    沙沙……
    停在了我的門外。
    一片死寂。它在門外“站”著。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對峙。空氣凝固成了冰塊。
    然後,是極其輕微的“吱呀”一聲。
    門閂,自己慢慢地、慢慢地滑開了。
    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道縫。
    那個畫著誇張胭脂、帶著兩道血痕的紙人頭,緩緩地、一寸寸地探了進來。那對眼珠,在昏暗的油燈下,泛著活物般的幽光,直勾勾地盯住了我。
    它擠了進來,完整的身子悄無聲息地滑入房內,帶著一股陳年紙張和黴塵的陰冷氣味。它停在那裏,麵對著我。
    沒有下一步動作。
    隻是“看”著我。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四肢百骸冰冷僵硬。極致的恐懼像冰水澆頭,但在這恐懼的極點,一種破罐破摔的瘋狂卻猛地竄了上來!
    是我點的眼睛!是我!它到底要什麽?!!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不是衝向門口,而是直撲那個紙人!
    我撞了上去,冰冷而脆硬的觸感。雙手死死抓住它紙糊的胸膛,瘋狂地撕扯!
    “刺啦——!”
    粗糙的彩紙和秫秸骨架應聲而裂!
    破開的胸腔裏,沒有預期的稻草或竹篾。
    一團暗紅色的、微微搏動著的、血肉模糊的東西,裹在黏膩的暗黃色漿液裏,赫然塞滿了紙人的內膛。
    一股極其濃烈的、甜腥的惡臭撲麵而來,熏得我胃裏翻江倒海。
    那團血肉正中央,死死咬著一小截幹癟發黑、布滿牙印的東西。
    我認得。
    外婆下葬時,我怎麽也合不攏她的嘴,嘴裏,少了小半截舌頭。
    那截東西,正安靜地、猙獰地躺在紙人的胸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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