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夜半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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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歲那年,跟著爺爺奶奶住在皖北的一個小村子裏。那時候的農村,天黑得早,人也睡得早。太陽一落山,各家的燈火便次第熄滅,隻剩下狗吠和蟲鳴點綴著寂靜的夜。
    我家的老屋是典型的北方農村土坯房,三間正屋,東邊是爺爺奶奶的臥室,西邊是我的小天地,中間是堂屋,兼做廚房和餐廳。堂屋的正牆上貼著一張泛白的毛主席像,下麵擺著一張八仙桌和幾條長凳。房子很有些年頭了,梁木被煙熏得黝黑,牆上糊的報紙已經發黃卷邊。
    那是初秋的一個夜晚,空氣裏還殘留著白天的暑熱。我像往常一樣,在爺爺奶奶的督促下早早睡下。窗外,蟋蟀不知疲倦地鳴叫著,偶爾傳來遠處幾聲犬吠。我很快沉入夢鄉,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陣嘈雜的人聲驚醒。
    起初我以為是做夢,但聲音越來越清晰——那是幾個男人粗獷的說話聲,夾雜著碗筷碰撞的聲響。我睜開眼,房間裏一片漆黑,但門縫底下透進一線光亮。聲音正是從堂屋傳來的。
    “再來一碗!這手藝真不賴!”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
    “可不是嘛,老李家以前可是村裏有名的灶王爺!”另一個稍微沙啞的聲音接話。
    我心中詫異極了。這麽晚了,怎麽會有客人在我家堂屋吃飯?爺爺奶奶從未提起今晚有客人來。我想起身去看看,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我拚命想動動手腳,卻像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一般,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我想喊爺爺奶奶,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微弱的呼氣聲。
    我就這樣被困在自己的身體裏,清醒著,卻動彈不得,連眼皮都無法眨動。恐懼像冷水一樣澆遍全身。
    堂屋裏的談話還在繼續。
    “說起來,老李走得太突然了。”一個聲音歎息道,“那會兒正是饑荒年,他為給娃省口糧,自己餓得皮包骨頭。”
    “記得下葬那天,全村人都來了。老李一輩子好人啊,誰家沒受過他幫襯?”
    老李?那不是我太爺爺嗎?爺爺的父親。我小時候常聽爺爺奶奶講起太爺爺的事情,說他是在六十年代初的困難時期餓死的,死的時候才四十出頭。
    “今兒是他忌日吧?”有人問。
    “可不是嘛,整六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我心中計算著,太爺爺去世六十年,那今年正好是六十周年忌日。但我從沒聽爺爺奶奶提起要做什麽特別的祭奠。
    堂屋裏的碗筷聲又響起來。
    “這麵條真勁道,老李最拿手的就是擀麵了。”
    “還記得那年河水暴漲,他跳進河裏救起張家小子的事兒嗎?”
    “咋不記得!後來自己病了好幾天。”
    他們談論的都是太爺爺生前的事跡,有些我聽爺爺奶奶講過,有些則是第一次聽說。談話間,這些人似乎對太爺爺非常熟悉,像是老朋友一般。
    我努力想聽清到底有幾個人在說話,但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近在咫尺。大概有四五個人的樣子,都是中年或老年的男聲。
    突然,“吱呀”一聲,堂屋的門好像被推開了。
    “喲,都吃上了?也不等等我!”一個陌生的聲音加進來,聽起來年紀不小了。
    “老王頭!就屬你最愛遲到!罰酒三杯!”
    “認罰認罰!喲,這豬頭肉燉得爛糊,老李最愛吃這個。”
    我的脊背一陣發涼。爺爺奶奶就睡在隔壁房間,這些人在堂屋裏這麽大聲音吃飯聊天,他們怎麽會聽不見?為什麽沒有出來查看?而且我家經濟條件不好,晚上從來不會點燈到這麽晚,更不可能準備這麽豐盛的飯菜招待客人。
    我想尖叫,想掙紮,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我隻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聽著這場詭異的夜宴。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分鍾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終於,談話聲漸漸低下去。
    “差不多了吧?天快亮了。”有人說。
    “是該走了,還得趕遠路呢。”
    “老李,謝謝款待啊!還是那個味兒!”
    然後,我聽到椅子被推開的聲音,腳步聲向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堂屋裏的燈突然熄滅了。不是拉開關的那種“啪”的一聲,而是像蠟燭被吹滅那樣,瞬間陷入黑暗。
    就在光明消失的一刹那,我感覺全身一鬆,那無形的束縛消失了。我能動了!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喘著氣,冷汗已經浸透了背心。
    我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堂屋裏一片死寂。
    猶豫再三,我鼓起勇氣躡手躡腳地跳下床,輕輕推開房門。堂屋裏黑漆漆的,借著月光,我看到八仙桌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碗筷餐具,長凳整齊地擺在桌下,仿佛從未有人動過。我摸了摸桌麵,冰涼光滑,沒有一絲餘溫。空氣中也沒有飯菜的香味,隻有老房子特有的土腥味和淡淡的煤油味。
    一切都像一場夢。
    但我知道那不是夢。我清醒地經曆了整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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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陽光透過窗欞灑進堂屋,我坐在餐桌前,看著奶奶端上稀飯和鹹菜,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奶奶,昨晚咱家來客人了嗎?”
    奶奶疑惑地看我一眼:“大晚上的哪來客人?你做夢了吧?”
    “我聽到堂屋裏有人說話,好像在吃飯,還有好幾個人。”我堅持道。
    爺爺正在門口抽煙袋,聽到這話轉過頭來:“我也沒聽見動靜。你指定是做夢了。”
    但我注意到爺爺奶奶交換了一個奇怪的眼神。
    那天下午,我偶然聽到爺爺奶奶在廚房小聲說話。
    “孩子昨晚聽到堂屋有人吃飯。”奶奶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安。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說:“昨天是爹的六十周年忌日。”
    “你是說...?”奶奶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六十是個大數,說不定他老人家想回來看看,帶幾個老朋友。”
    “噓!別瞎說!讓孩子聽見不好。”
    他們發現我在門口,立刻停止了談話,轉而說些家常瑣事。但我已經聽到了 。
    多年後,我長大成人,離開了那個小村莊,但那個夜晚的記憶始終清晰如昨。後來我查了一些資料,才知道我經曆的那種無法動彈的現象叫做“睡眠癱瘓”,俗稱“鬼壓床”,是大腦醒來而身體還未蘇醒時出現的狀況。
    然而,那天晚上聽到的關於太爺爺的具體事跡,有些是我後來向村裏老人求證屬實的,但我當時根本不可能知道。尤其是那個被稱為“老王頭”的人,後來才知道是太爺爺生前最好的朋友,在太爺爺去世前一年就因為意外過世了。
    也許那晚我真的遇到了一場跨越陰陽兩界的聚會,或者我的大腦在特殊狀態下捕捉到了某些信息的回聲。無論如何,那個夜晚的經曆讓我感覺與從未謀麵的太爺爺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連接。
    如今老屋已經翻新,八仙桌也換成了新式餐桌,但每次回老家,我總會想起那個夜晚,想起那些在堂屋裏暢談痛飲的“客人們”。有時我甚至會在堂屋裏多擺幾副碗筷,萬一他們哪天又想回來聚聚呢?
    畢竟,有些連接,不會因為生死而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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