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麥田夜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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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歲那年的夏天,母親要去省城照顧生病的姥姥,便把我送到了漯河鄉下的大姨家暫住。大姨家離我們住的市區不過幾十裏路,卻仿佛另一個世界。
那是一排紅磚平房,後牆就挨著無邊的麥田。剛收割過的田野散發著幹燥的秸稈香氣,混著泥土的味道,成了那個夏天我最熟悉的記憶。
大姨家沒有多餘的床鋪,我便在臥室打地鋪。河南的夏夜悶熱難耐,屋裏連個電扇都沒有,隻有一把蒲扇伴我入睡。第一晚,我熱得翻來覆去,大姨便說:“開著門睡吧,過堂風涼快些。”
月光確實亮得驚人,從那沒關的大門框裏瀉進來,銀白銀白的,照得門檻分明。田野裏的蟋蟀和青蛙叫成一片,反而讓夜顯得更靜了。
不知什麽時候,我忽然醒了過來。也許是被什麽聲音驚醒,也許是熱醒了。睜開眼的第一瞬間,我就看見了那個東西——一個黑乎乎的輪廓,正正地趴在門檻上。
月光從它背後照來,勾勒出一個人形的黑影,卻又肯定不是人。它四肢著地,像隻巨大的黑狗,卻又有著人的輪廓。肩膀寬寬的,腦袋低垂,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仿佛已經盯了我很久。
我的心髒猛地一縮,全身的血都涼了。
那不是大姨或姨夫——正常人誰會半夜三更趴人門口?
我想喊,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想動,四肢卻重得如同灌了鉛。我隻能睜大眼睛,與那個黑影對峙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它始終一動不動,就那麽靜靜地趴著,仿佛一尊黑色的石像。
不知過了多久,恐懼終於讓位於疲憊,我竟不知怎麽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陽光明晃晃地照進屋裏,昨晚的恐懼在光天化日之下顯得荒謬可笑。我和大姨一起剝玉米時,猶豫著還是把昨晚的事說了出來。
大姨聽完哈哈大笑:“傻孩子,準是做夢了!門口趴著的怕是老黃狗吧?它晚上有時會溜達進來。”
“可那影子是直挺挺的,不像狗...”我小聲爭辯。
“月亮地裏看東西都走樣,”大姨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今晚把門關上睡就是了,省得你胡思亂想。”
姨夫在一旁補了句:“麥收完了,地裏有些野狗找食吃,沒事。”
他們的解釋合情合理,我也就信了七八分。白天下地幫大姨撿麥穗,玩泥巴,很快就把昨晚的恐懼拋到了腦後。
第二晚,我們關上了臥室門。我躺在涼席上,聽著大姨的鼾聲,心裏踏實了許多,不久便進入了夢鄉。
然而半夜時分,我又莫名醒來了。
起初我不知道是什麽驚醒了自己,屋裏一片漆黑,隻有一絲月光從窗戶縫隙裏滲進來。我下意識地轉向窗戶方向,頓時渾身冰涼——
窗外站著一個黑影。
人的輪廓,筆直地立在窗外,一動不動。月光在它身後投下長長的影子,我看不清細節,隻能辨認出那確是人形,但又比常人要高瘦一些。它就那麽靜靜地站著,仿佛在凝視屋內的我們。
我的呼吸再次停滯了。這次我緊閉雙眼,心裏默數著數字,希望再睜開時黑影會消失。但每次悄悄睜開一條縫,那影子依然矗立在那裏。
更可怕的是,我隱約感覺到那黑影不是在漫無目的地站立,而是在注視著什麽——確切地說,是在注視著我。
我又一次在極度的恐懼中不知何時入睡,醒來時天已大亮,窗外隻有幾株向日葵在晨風中搖曳。
“大姨,昨晚窗外有人...”吃早飯時,我怯生生地說。
大姨皺了皺眉:“又說夢話了不是?窗外是菜地,大半夜的誰去那兒站著?”
“我真的看見了,一個黑影子,很高...”
姨夫放下筷子:“是不是樹影啊?西牆根那棵老槐樹,月亮一照,影子有時會投到窗上。”
我回想了一下,窗外確實有棵老槐樹。或許真是樹影?但我明明看見的是直立的、分明的人形啊...
大姨看我一臉不安,便起身拿來一麵舊旗子,掛在窗戶上當窗簾:“今晚把這掛上,遮得嚴嚴實實的,保準你睡得踏實!”
那天我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下午和村裏幾個孩子玩耍時,我假裝隨意地問起附近有沒有什麽“奇怪的東西”。
一個比我大兩歲的男孩說:“你晚上聽見啥動靜沒?俺奶奶說,麥收後夜裏有時能聽見賣油條的老頭吆喝,可邪門了!”
另一個小女孩插嘴:“俺娘說那是‘麥田夜影’,不害人的,就是喜歡看人睡覺。”
孩子們七嘴八舌,卻被路過的大人喝止了:“別瞎說!嚇著城裏孩子了。”於是大家一哄而散,沒人再提這事。
第三晚,窗簾嚴嚴實實地掛著,屋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大姨睡前特意檢查了所有門窗,還笑著說:“這下連隻蚊子都飛不進來了,踏實睡吧!”
或許是連日的恐懼帶來的疲憊,這晚我睡得很沉。直到深夜,一陣奇怪的聲音逐漸滲入我的夢境,把我慢慢拉回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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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噠...
那聲音很有節奏,像是木槌敲擊著什麽,緩慢而清晰。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這種聲音格外突兀。
我屏息細聽,聲音似乎從遠處漸漸靠近。噠...噠...噠...伴隨著一種細微的、輪子滾動的聲音。
然後,一個沙啞的老頭聲音響起了,拖著長調吆喝:“賣——油——條——嘞——”
那聲音蒼老得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每個字都拖著長長的尾音,在寂靜的夜裏回蕩,令人毛骨悚然。
我嚇得一動不敢動,渾身冷汗直冒。更可怕的是,緊接著我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同樣蒼老低沉:“買——一根——”
兩個聲音都很低,卻異常清晰,仿佛就在窗外。
吆喝聲和木槌聲持續了一會兒,似乎在完成一樁交易。然後噠...噠...噠...的聲音又響起了,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夜色中。
我整個人縮在被單裏,抖得像是風中的樹葉,直到天蒙蒙亮才疲憊地睡去。
第二天,我頂著黑眼圈坐在門檻上發呆,猶豫著要不要把昨晚的事告訴大姨。這時,鄰居趙爺爺拄著拐杖路過,看我一臉愁容,便笑嗬嗬地問:“城裏娃娃住不慣哩?”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把這三夜的經曆全都告訴了趙爺爺。
趙爺爺聽完,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拍拍我的肩膀:“娃兒,你聽到的看到的,可能是老麥叔。”
“老麥叔?”我好奇地重複。
“老早以前,村裏有個孤老頭,大家都叫他老麥。”趙爺爺望向無邊的麥田,緩緩講起故事來,“他無兒無女,就靠著做油條、賣油條為生。每天天不亮就推著獨輪車,敲著木槌走村串巷地吆喝。”
“後來有一年麥收時節,連下了幾天暴雨,老麥擔心他存在屋裏的麵粉發黴,半夜起身查看,不料房子塌了,把他埋在了下麵。等人們發現時,已經沒氣了。”
“老麥下葬後,怪事就來了。”趙爺爺壓低聲音,“有人半夜聽到他吆喝賣油條的聲音,還有木槌聲。起初大家害怕,但後來發現,聽到這聲音的那年,麥子都長得特別好。漸漸地,村裏人就都說,老麥魂靈不舍得這片麥地,還在守著哩。”
“那為什麽我看到的黑影...”我追問。
趙爺爺笑了笑:“老人說,魂魄沒有實體,在不同人眼裏呈現不同形狀。心地純淨的孩子有時能看見它們真實的樣子,大人卻看不見。你大姨說你做夢,是因為她真的看不見。”
正說著,大姨從屋裏出來,笑著問:“趙叔,又給娃兒講啥故事呢?”
趙爺爺朝我眨眨眼,站起身來說:“講咱河南的老傳說哩!娃娃愛聽。”說完就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了。
那天之後,不知為何,我不再那麽害怕了。雖然夜裏依然會聽到那些聲音,偶爾也會瞥見黑影,但想到那可能是守護麥田的老麥叔,恐懼就減輕了許多。
暑假結束,母親來接我時,我悄悄把這些經曆告訴了她。母親聽後若有所思,後來才告訴我,她小時候也曾在那個村子裏聽過類似的傳說。
許多年過去了,我再沒回過那個挨著麥田的村莊。大姨家也早已蓋起了樓房,裝上了空調,不再需要開著門睡覺。
但每當夏夜難眠時,我還會想起那片月光下的麥田,想起那個守護麥田的老麥叔。也許有些古老的故事,正是通過這種方式,一代代地流傳下去吧。
而那個夏天的經曆,讓我學會了尊重那些無法解釋的事物——世間或許真的存在一些東西,超出我們的理解,卻又與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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