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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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家剛搬到墨爾本那會兒,口袋裏沒幾個錢。父親說,這裏是機會之地,可我隻看到滿眼的陌生。我們從義烏來,帶著十幾大箱小商品——手機殼、充電線、迷你電扇、造型奇特的鑰匙扣,還有會發光的陀螺。這些在國內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在這裏居然能賣上價錢。
    倉庫位於城市西北邊的工業區,鐵皮屋頂,水泥地麵,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又冷得刺骨。倉庫被隔成兩半,前麵擺貨架,後麵是我們住的兩個房間,中間隻隔著一層薄薄的石膏板。夜裏,我總能聽見老鼠在天花板上開運動會。
    但最奇怪的,是那些聲音。
    搬到這裏的第三晚,我就被吵醒了。那時已是深夜,工業區死一般寂靜,連貨車的聲音都消失了。
    “你從來就不聽我的!”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帶著哭腔。
    “聽你的?聽你的能有什麽出息?”年長者的聲音沙啞而憤怒。
    然後是一個女人啜泣的聲音,微弱卻持續,像永遠不會停的雨。
    我坐起來,耳朵貼在牆上。聲音不像從鄰居那裏傳來——這附近倉庫間隔至少五十米,且大多隻做倉儲,沒人會住在這種地方。那聲音仿佛就源自我們這間倉庫的某個角落,卻又無處可尋。
    第二天早餐時,我提起這事。母親的手抖了一下,熱茶灑在了桌上。
    “我也聽見了。”她輕聲說,眼睛不敢看我們。
    父親哼了一聲,“是風的聲音,倉庫區晚上風大,穿過鐵皮縫就像人哭。”
    但那天晚上,聲音又來了。這次我聽得更清楚些。
    “我就不能有自己的選擇嗎?”年輕聲音問。
    “選擇?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嗎?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嗎?”年長者回擊。
    哭泣聲始終作為背景音存在著,不激烈,但絕望。
    我悄悄起床,順著聲音尋找。聲音引導我走向倉庫前麵的貨架區。月光從高高的窗戶灑下來,在那些來自義烏的商品上投下詭異的影子——塑料娃娃的眼睛反著光,一排排手機殼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微型電扇的葉片偶爾被夜風吹動,輕輕轉動,仿佛有人在旁邊經過。
    聲音似乎就是從那片貨架區傳來的,可當我走近,卻又突然消失了,隻剩下自己的心跳聲。
    第三天,父親帶我一起去市場擺攤。那是周末露天市場,各色人種穿梭在攤位之間。父親的中式英語聽起來很費勁,但他堅持自己與顧客交流。我負責找零和裝袋。
    下午三點左右,一位華裔老人來到我們攤前。他仔細地看著每一樣商品,手指輕輕撫過一支玉石發簪。
    “從義烏來的?”老人問,口音像是廣東一帶的。
    父親點點頭,“剛來兩個月。”
    “住哪裏?”
    “附近倉庫區,租了個帶房間的倉庫。”
    老人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他抬頭直視父親:“是不是晚上能聽見聲音?”
    我和父親對視一眼。父親皺眉:“什麽聲音?”
    “爭吵聲。父子爭吵,母親哭泣。”
    我後背一陣發涼:“您怎麽知道?”
    老人放下發簪,眼神變得深遠:“那倉庫我二十年前也住過。從香港來,帶著所有家當——幾個大箱的電子表和計算器。那時候,很多新移民都住那種倉庫,前麵賣貨,後麵住人。”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那聲音,我也聽過。我父親凶,我性子倔,幾乎天天吵。母親總是在哭。後來父親車禍走了,我和母親搬了出去。”
    “您是說...那是您過去的聲音?”我問。
    老人搖搖頭:“不止我。那倉庫換過好多租客,都是剛來的移民家庭。壓力大,父子衝突多。聽說好幾個人都聽過那聲音。有人說那是回聲,不是某個家庭的回聲,而是所有移民家庭都會經曆的痛苦的回聲。”
    父親付之一笑:“迷信。”
    但老人神情嚴肅:“小心為好。那聲音...會傳染。”
    當晚沒有爭吵聲。我反而睡得不安穩,淩晨四點就醒了,再也睡不著。於是起床到前麵的貨架區整理貨物。母親早已在那裏,對著賬本發呆,眼圈黑得像被人打過。
    “媽,你沒睡好嗎?”
    她勉強一笑:“想起剛跟你爸結婚那會兒,也是住小房子,經常為錢吵架。現在條件好了,反而...”
    她沒說完,但我懂她的意思。來澳洲後,父親壓力更大,脾氣更急躁了。
    又過了三天平靜日子。我以為那聲音消失了,直到周五晚上。
    那天因為貨單問題,我們可能被罰款。父親整天黑著臉。晚飯時,我隻是說了句“不想再去市場擺攤,想專心準備大學申請”,就點燃了導火索。
    “大學?你知道學費多少嗎?我們這麽辛苦是為了什麽?”父親摔了筷子。
    我積壓已久的情緒也爆發了:“不是為了讓我重複你們的生活吧?天天蹲市場,跟人討價還價,回到這個冰冷的倉庫聽 ghost 的聲音!”
    “ghost?哪有 ghost?隻有不知感恩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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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從來就不理解我!從來不聽我的想法!”我喊道,忽然愣住——這話如此熟悉。
    父親也愣住了,顯然他也意識到了。
    母親在一旁開始哭泣,那種壓抑的、絕望的啜泣,與我們在夜裏聽到的一模一樣。
    就在這一刻,倉庫的燈突然閃爍起來。貨架深處傳來清晰的聲音——不是爭吵,而是一段對話:
    “爸,我拿到工程師執照了。”
    “好,好孩子。”
    “謝謝你這些年...”
    “是爸該謝謝你...”
    然後是一陣輕微的笑聲,混合著欣慰的哭泣。
    聲音消失了,燈也不再閃爍。
    我們三人麵麵相覷,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麽。那不再是痛苦的循環,而是一種和解的回聲,來自某個終於走出困境的家庭。
    父親先走向我,手臂抬起,似乎想擁抱,最後卻隻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申請大學需要什麽?”他問,聲音沙啞。
    “需要成績單和申請費,還有...”我深吸一口氣,“還需要一份家庭收入證明。”
    父親點頭:“明天我去開證明。”
    母親擦幹眼淚,走過來握住我們兩人的手。她的手掌粗糙,卻溫暖有力。
    那晚之後,聲音再沒出現過。一年後,我們搬出了倉庫,租了真正的公寓。我如願進入大學,父親的市場攤位變成了一個小商店,母親則開始學習英語,交到了本地朋友。
    去年冬天,我們聽說那間倉庫又搬來了一戶新移民家庭,來自越南。我特意回去一趟,假裝要看貨。
    年輕的主人帶我參觀,臉上寫滿疲憊和焦慮。在他身後,一個少年正不情願地整理貨箱,女人抱著嬰兒,眼神惶恐。
    臨走時,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說道:“這倉庫挺好的,就是晚上有時候能聽到一些聲音。”
    越南男人立刻抬頭:“什麽聲音?”
    “像是父子吵架,母親哭泣。”
    他的眼睛瞪大了:“您怎麽知道?我們昨晚才...”
    我笑了:“別擔心,這隻是回聲。不會永遠這樣的。”
    “你怎麽確定?”
    “因為我和父親曾經在這裏吵得不可開交,而現在,”我指了指門口——父親正從車上下來,給我送忘在他那裏的課本,“我們現在是最好的合作夥伴。”
    父親走進來,自然地與越南男人握手,看了一眼倉庫內部,眼神裏有懷念也有感慨。
    “剛開始總是難的,”父親用他仍然生硬卻充滿誠意的英語說,“但這地方……有種神奇的力量。堅持下去,你們會聽到好消息的回聲。”
    越南男人疑惑地看著我們,又回頭看看正在賭氣的兒子和疲憊的妻子,最後目光回到我們身上。一絲希望在他眼中點燃。
    離開時,父親輕聲問我:“你真的聽過好消息的回聲?”
    “您沒聽到嗎?那天晚上,燈閃爍的時候......”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我聽到了。所以才相信你會不一樣。”
    夕陽西下,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不再像剛來時那樣渺小而無助。倉庫裏,越南少年正走出來,有些不情願地遞給父親一瓶水。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也看到了即將到來的和解。
    有些回聲,穿越時空,提醒著我們痛苦不會是永恒;而有些回聲,則需要我們自己來創造,為後來者留下希望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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