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鬼壽十五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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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夜了。
時間不再是滴答的秒針,而是一種粘稠的、包裹全身的介質。我知道我在下沉,從現實滑入那個固定的坐標——一片無邊無際的灰霧,以及霧氣中那個死寂的渡口。空氣裏沒有味道,也沒有風,隻有一種恒定的、令人皮膚發緊的潮濕陰冷。腳踩在看似石板的地麵上,卻發不出絲毫聲響,仿佛被這濃霧吞噬了一切活力。
他就在那裏,如同前六夜一樣。一艘破舊的木舟半擱在淺灘上,那個戴著寬大鬥笠的身影佝僂著坐在船頭,像一尊被時光遺忘的雕塑。鬥笠壓得極低,隻能看見一個幹癟的下巴,膚色是那種失去生機的灰敗。
我走過去,心知肚明這是夢,但每一次,那真實無比的觸感——陰冷空氣鑽入鼻腔的刺痛,腳下虛浮的觸覺——都讓我產生一絲動搖。更動搖我的,是眼前這個“存在”。我強烈地感覺,他不是夢的造物,而是……別的什麽。一個被困在我夢裏的,鬼。
“又是你。”他的聲音響起來,像粗糙的磨砂紙在朽木上來回刮擦,聽得人牙酸。
我定了定神,努力維持著夢境特有的那種半是清醒半是迷離的狀態。“等人?還是等機會?”我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隨意,像是在夢囈。
鬥笠微微動了一下,或許是在搖頭,或許隻是我的錯覺。“不等。隻是……停留。”
機會來了。我裝作被夢牽引著發問,一個問題壓抑了好幾天,此刻脫口而出:“那……像你這樣的,能停留多久?鬼,活多少年?”
沉默。霧靄仿佛更濃了。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或者這個夢即將崩塌時,那磨砂紙般的聲音再次響起,異常清晰:
“十五載。一輪回,一枯榮,至多十五寒暑。”
十五?這個數字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圈圈漣漪。太具體了,具體得不像是夢的胡言亂語。鬼的生命,隻有十五年?那十五年之後呢?煙消雲散?還是……
沒等我繼續追問,一種更大膽的念頭攫住了我。既然他能回答這個,那別的呢?那些現實世界裏虛無縹緲的東西?我舔了舔並不存在的幹燥嘴唇,壓低聲音,像是怕被霧氣之外的什麽聽見:“那……修仙呢?凡人想超脫,有沒有真路?”
擺渡人枯槁的手指,指甲長而扭曲,帶著汙濁的顏色,緩緩抬起,指向灰霧深處。那裏什麽都沒有,隻有更濃鬱的、仿佛凝固的灰色。“萬萬卷道藏,恒河沙數法門……皆虛妄。”他的聲音裏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嘲弄,或者說是悲憫,“唯有一部……是真的。”
我的心髒猛地一縮,隨即瘋狂地跳動起來,撞得胸口發疼。真的?竟然真的存在? “是哪一部?叫什麽名字?”我急切地向前踏了一步,恨不得抓住他那枯瘦的手臂搖晃。
他收回手指,重新蜷縮起來,鬥笠下的陰影更深了。“名……不重要。識者自識。”
霧氣開始翻湧,遠處仿佛有天光要透進來,夢境變得不穩定。我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感湧上心頭,仿佛錯過這次就再也沒機會了。“告訴我!哪怕一個字!一個提示!”我幾乎是在嘶吼,但在夢裏,這聲音也顯得沉悶而無力。
擺渡人不再言語,像徹底變成了石頭。但在夢境徹底破碎、現實的光影強行擠入的前一刹那,我似乎……似乎看到了那部“真經”的輪廓!它就懸在霧裏,非金非玉,非紙非帛,散發著古老蒼茫的氣息。我甚至聞到了一股陳年的墨香,混合著說不清的草木清氣。我伸出手,用盡全部意念去抓取——
指尖觸到的,隻有一片虛無。
然後,是眼皮上真實的刺痛感。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正好照在我臉上。我猛地睜開眼,彈坐起來,大口喘息,冷汗已經浸濕了睡衣的後背。
房間裏安靜極了,隻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早起的鳥鳴。夢醒了,清晰得可怕。渡口,灰霧,擺渡人,冰冷的對答……每一個細節都烙印在腦海裏。尤其是那兩個信息:鬼壽十五載。萬法皆假,唯有一部真經。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衝到書桌前,抓過紙筆,想要立刻記下那個經名。那個我幾乎用盡全力才窺見一絲痕跡的名字!
筆尖懸在紙上,顫抖著。
空的。
大腦裏一片空白。那個名字,那個最關鍵的信息,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徹底抹去了,連一點模糊的音節都沒留下。我隻記得我知道它存在過,記得那種即將得到的狂喜,但關於它本身,是一片徹底的、令人絕望的虛無。我攥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疼痛感真實而尖銳,卻絲毫無法幫助我回憶起那個名字。這種得到與失去在瞬間完成的嘲弄,幾乎讓我發瘋。
接下來的日子,我活在一種割裂的狀態裏。白天,我像個正常人一樣工作生活,但那個夢魘像背景噪音一樣持續低鳴。夜裏,我害怕入睡,卻又隱隱期待,希望能再次回到那個渡口,問個明白。可自那之後,我再也沒做過那個夢。一次也沒有。仿佛那個擺渡人,那個渡口,連同那句讖語,都隨著“十五載”期限的透露而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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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壽十五載。”這句話像個魔咒,在我腦子裏生根發芽。它是什麽意思?是一個普遍的規律,還是特指那個擺渡人?如果是規律,那十五年前死去的鬼,如今豈不是……我不敢深想。
而那部“真經”,更像一根卡在喉嚨裏的刺。它存在,它唯一,它曾離我那麽近,可我失去了它。我開始瘋狂地查閱資料,上網搜索一切關於修仙、道藏的冷僻知識。圖書館成了我除了家和公司以外待得最久的地方。我像著了魔一樣,在成排的書架間穿梭,翻閱那些落滿灰塵、無人問津的古舊書籍,希望能找到一絲線索,能觸發我那被阻塞的記憶。
現實一次次讓我失望。那些典籍要麽故弄玄虛,要麽陳詞濫調,沒有任何一本能給我那種夢中感受到的、“真”的觸動。希望之火漸漸微弱,徒留無盡的疲憊和自我懷疑:或許,那真的隻是一個過於逼真、邏輯自洽的夢?是我潛意識裏的臆想?
直到今天。
又是一個周末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市圖書館那個幾乎從未踏足過的角落——地方誌與古籍閱覽室。這裏光線昏暗,空氣裏彌漫著舊紙和油墨特有的沉悶氣味,讀者寥寥無幾。我漫無目的地沿著書架踱步,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一排排書脊,大多是些重新裝訂過的、內容枯燥的史料匯編。
就在最深處,一個緊挨著牆壁、光線最暗的書架底層,我停了下來。視線被一本書吸引。它沒有像其他書一樣整齊地立著,而是微微傾斜著塞在那裏,書脊上沒有任何題字,隻有一種深褐色的、磨損嚴重的皮質封麵。它看起來太舊了,而且……不像是圖書館的藏書,因為沒有標簽,沒有編碼。
一種莫名的衝動促使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它抽了出來。書很輕,入手是一種幹燥而脆弱的觸感。封麵果然是空白的。我遲疑了一下,翻開了扉頁。
紙張泛黃得厲害,邊緣有些脆化脫落。上麵隻有一行豎排的、手寫的毛筆字,墨色也已黯淡。字跡是一種古怪的、帶著某種難以形容韻律的字體。
而在這行字的下方,蓋著一個模糊的朱紅色印章,依稀能辨認出一個小小的日期。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了。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那個日期——
正是十五年前,一個平淡無奇的秋日。
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炸得我頭皮發麻。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死死捏著那泛黃脆弱的紙頁,不敢翻動,也不敢鬆開。十五年前……鬼壽十五載……萬萬卷中唯一真……
擺渡人磨砂般的聲音和眼前這死寂的實物交織在一起,撞得我耳膜嗡嗡作響。這不是巧合。絕不可能是。
那麽,這本書,就是……那部“真經”?
它怎麽會在這裏?是誰放在這最不起眼的角落?等了十五年,還是在等……我?
我強迫自己將目光重新聚焦在那行手寫的字跡上,試圖辨認。那古怪的筆畫扭曲著,仿佛有生命般在紙上流動,明明是中國字的結構,卻陌生得如同天書。我集中全部精神,一個字一個字地艱難解讀,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就在我終於快要看清那書名究竟是什麽的時候——
“啪。”
一聲極輕微的脆響。是從書頁內部發出的。
緊接著,在我驚恐的注視下,那行墨跡黯淡的書名,連同下方那枚朱紅色的日期印章,就像被風吹散的沙畫,開始從紙張表麵迅速褪色、分解、消失。
不過兩三秒的時間,扉頁上變得一片空白。隻留下一張更顯枯黃、仿佛瞬間被抽幹了所有曆史的舊紙。
我猛地合上書,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腔。環顧四周,昏暗的閱覽室依舊死寂,遠處管理員的身影模糊不清,似乎無人注意到這個角落的異變。
這本書不能留在這裏。
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強烈得不容置疑。我幾乎是憑著本能,將這本突然變得“無名”的古籍迅速塞進了隨身的帆布包裏,動作快得近乎盜竊。帆布包沉甸甸地墜在身側,那重量異常清晰,像揣著一塊冰,或者說……一個秘密。
走出圖書館,午後的陽光明媚得刺眼,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我卻感覺周身裹著一層無形的隔膜,所有的聲音和色彩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包裏的那本書安靜地躺著,但它存在感驚人,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它貼靠著我大腿的輪廓。
我沒有回家。一種莫名的指引,或者說是一種殘留的夢境慣性,驅使著我的腳步。我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群,走過熟悉的街道,目的地明確——是那個地方。 城市地圖上毫不起眼的一個點,舊城區邊緣,據說很多年前確實有一個廢棄的貨運碼頭,後來填平了,建起了現在的街心公園。而我夢中那個灰霧彌漫的渡口,其位置,與我此刻站著的這片草地,驚人地重合。
公園裏孩童在嬉笑,老人在散步,一切都充滿了鮮活的生活氣息。沒有灰霧,沒有死寂的流水,更沒有那個戴鬥笠的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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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一棵枝葉稀疏的老槐樹下,靠著樹幹,慢慢滑坐到草地上。手指顫抖著,再次從帆布包裏取出了那本書。空白的扉頁在陽光下暴露無遺,那片空白, 現在充滿了無數種可能,也充滿了無盡的詭譎。
十五年。鬼壽。真經。
擺渡人的話,一字一句,在我腦中反複回響。如果“鬼壽十五載”是真的,那麽,那個告訴我這些的擺渡人,他……還在嗎?是已經消散於天地,還是……以另一種形式,“停留”著?
而這本書,這部“唯一真經”,它的出現,是輪回的結束,還是另一個開始?為什麽偏偏是我?為什麽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它就這樣出現在眼前?又為什麽,在我即將看清它名字的瞬間,字跡會消失?
我抬起頭,望向西斜的太陽,陽光透過槐樹的枝葉,在書頁的空白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那些光斑跳躍著,扭曲著,仿佛組成了某種模糊的圖案,又像是什麽都無法解讀的密碼。
下一個十五年,又會怎樣?
我深吸一口氣,指尖輕輕拂過那空白扉頁下方,曾經蓋著日期印章的地方。那裏,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凹凸感。
指尖下,那片空白仿佛深不見底。而我知道,從翻開它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徹底不同了。夜晚,或許不再隻是夢魘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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