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玉米地裏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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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段記憶,自六歲起便如影隨形。它像一枚生鏽的鐵釘,深深楔入我的腦海,卻又因年歲久遠而布滿疑雲。有時我甚至懷疑,這枚釘子是否真的釘在現實的木板上,抑或隻是我潛意識裏精心製造的幻象。
    那該是1998年夏末,我六歲,姐姐大我三歲。那天下午,我們因爭奪一支彩色鉛筆爆發了爭吵。具體細節已然模糊,隻記得姐姐一把搶過我剛削好的鉛筆,在我要畫的太陽周圍塗上一圈難看的紫色“光芒”。
    “像這樣!光都是有顏色的!”她得意地宣稱。
    “太陽光不是紫色的!”我尖叫著,試圖奪回鉛筆,但她高舉著手臂,我像隻憤怒的小狗在她身邊蹦跳卻無濟於事。
    盛怒之下,我衝出家門,狠狠摔上那扇綠漆斑駁的木門。屋後便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七月末的玉米已長得比成人還高,墨綠色的葉片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形成一片連綿的海洋。
    我沿著田埂走著,嘴裏嘟囔著對姐姐的抱怨,不時踢著路上的土塊。陽光熾烈,空氣中彌漫著玉米花粉和泥土的氣息。走了大約十分鍾,正當我考慮是否回家時,突然從玉米地裏閃出兩個人影。
    記憶在這裏開始變得模糊而詭異。我無法清晰描述他們的麵貌,隻記得他們穿著普通的中年男女衣裳,但臉上似乎蒙著一層薄霧。女人蹲下身,用一種奇怪的甜膩聲音對我說:“小朋友,帶你去看小兔子,好不好?”
    我後退一步,搖搖頭。就在這時,男人從另一側靠近,然後——我的手臂被抓住了,力道不大但無法掙脫。
    “走吧,聽話。”男人的聲音低沉而平靜。
    恐慌像冰水一樣瞬間淹沒了我。我大聲哭喊起來:“救命!救命啊!”身體拚命向後掙脫,但他們一左一右架著我,輕易地將我往玉米地深處拖去。玉米葉子刮過我的臉頰和手臂,帶來一陣陣刺癢的痛感。
    “救命!姐姐!媽媽!”我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雙腳在鬆軟的泥土上蹬踹。
    就在我們即將完全沒入玉米地的陰影中時,我聽見遠處傳來姐姐帶著哭腔的呼喊:“小輝!小輝!”
    接著是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我感覺到抓住我手臂的力道突然鬆了。然後我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隔壁陳婆婆那沙啞而憤怒的嗬斥:
    “造孽啊!你們這些人,連小孩都不放過!滾!快滾開!”
    我癱坐在地上,哭得幾乎喘不過氣。陳婆婆快步走來,她那矮小瘦削的身影在玉米地的陰影中顯得異常高大。她一邊用當地方言咒罵著,一邊將我扶起。我緊緊抱住她的腿,把滿是淚痕的臉埋在她那件熟悉的深藍色粗布圍裙上。
    “沒事了,沒事了,孩子,婆婆在呢。”她粗糙的手掌輕拍我的後背。
    姐姐這時也跑了過來,臉色慘白,眼睛紅腫,她緊緊抓住我的手,一遍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搶你的筆...”
    陳婆婆領著我們姐妹倆走出玉米地,在田埂上站了一會兒,回頭對著空無一人的玉米地又罵了幾句:“再敢來害孩子,叫你們永世不得超生!”
    回家路上,陳婆婆叮囑我們:“今天的事別跟爸媽說,免得他們擔心。以後吵架也不準一個人跑這麽遠,聽見沒?”我們雙雙點頭。
    這件事後,我有好幾個晚上做噩夢,夢裏總有兩張模糊的臉在玉米地邊緣若隱若現。媽媽發現我異常,我隻說是被噩夢嚇到。奇怪的是,隨著時間流逝,這段記憶竟慢慢淡去,像被蒙上一層又一層的紗幔,變得不那麽真實。
    直到我十三歲那年夏天,不知為何,這段記憶突然以極強的力度重返我的腦海,細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那個下午,我和姐姐在院子裏剝毛豆,我忍不住提起了這件事。
    “姐,你還記得我六歲那年,在屋後玉米地差點被人抓走的事嗎?”
    姐姐抬起頭,一臉茫然:“什麽玉米地?你什麽時候在玉米地差點被抓?”
    我的心猛地一沉:“就是那次,我們為了一支彩色鉛筆吵架,我跑出去,然後有兩個大人想把我拉進玉米地,是陳婆婆趕來救了我。”
    姐姐皺起眉頭,仔細回想,然後堅定地搖搖頭:“絕對沒有這事。我們是吵過很多次架,但你從來沒有因為吵架跑丟過。而且陳婆婆在她孫子小寶四歲那年就去世了——那是在你三歲的時候,她怎麽可能在你六歲時出來救你?”
    我如墜冰窟:“可是...我明明記得...”
    “你肯定是做了個噩夢,然後把夢和現實搞混了。”姐姐篤定地說,“媽媽說過,你小時候經常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有次還非說看見一隻會說話的貓,記得嗎?”
    我確實記得那隻“會說話的貓”,但那件事與玉米地的記憶感覺完全不同。玉米地的記憶如此真實,我能回憶起玉米葉子刮在皮膚上的刺痛,陳婆婆圍裙上淡淡的皂角氣味,以及被抓住手臂時那種冰涼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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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甘心的我又去問了母親。母親笑著擺手:“你這孩子又瞎想什麽?你小時候要是差點被人拐走,咱家還不得炸鍋?再說陳婆婆走得早,你們倆對她應該沒什麽印象才對。”
    我陷入深深的困惑。如果這件事從未發生,為何我的記憶如此鮮活?如果它發生了,為何姐姐毫無印象?而且陳婆婆的確早在事發前三年就已去世——這是我後來確認的事實。
    更奇怪的是,姐姐提到陳婆婆的孫子小寶與我們同齡。我依稀記得那個瘦弱的男孩,他似乎有過一陣子很奇怪的舉動,總說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小朋友”,但後來突然就好了。鄰居們私下都說陳婆婆“懂點迷信在身上”,會些民間法術,而且似乎預感到自己陽壽不長,把一些本事傳給了小孫子。
    這段虛實難辨的記憶成了我心裏的一個結。我開始避免走近那片玉米地,即使它在我十二歲那年已被推平,建起了小型加工廠。
    時間平緩流逝,我上了高中,然後到省城讀大學。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回家過中元節——也就是民間所說的七月半。
    那天傍晚,我因參加同學聚會回家稍晚,騎電動車經過河濱路時,突然感到一陣寒意。七月的夜晚本該悶熱,但這股涼意卻刺入骨髓。更詭異的是,我清晰地感覺到有兩股冰冷的氣流吹在我的後頸上,就像是——有人故意惡作劇般朝我吹了兩口冷氣。
    我猛地刹車,回頭望去。空無一人。
    “誰?”我聲音微顫。
    沒有任何回應,隻有夜風拂過河麵的聲音。
    我又驚又怒,想起小時候聽過的各種中元節禁忌,不由得壯著膽子嗬斥道:“不管是什麽,別來惹我!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滾開!”
    說來也怪,在我發怒之後,周圍的溫度似乎回升了,那詭異的寒意消散無蹤。我趕緊騎車回家,一路心有餘悸。
    隨後的幾天,我總覺得身體不適,頭暈乏力,低燒反複。母親帶我去看醫生,開了一些感冒藥,但效果甚微。
    一天下午,我在客廳打盹,半夢半醒間仿佛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門口。那身形矮小瘦削,像極了記憶中的陳婆婆。我心中一驚,醒了過來,卻發現門口空無一人。但奇怪的是,從那之後,我的身體竟慢慢好轉了。
    這件事後,我對童年那段記憶產生了新的疑問。今年春節回家,我特意拜訪了幾位老鄰居。在與年近八十的李大爺聊天時,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了陳婆婆。
    “陳婆婆啊,可是個善心人。”李大爺眯著眼睛,一邊喝茶一邊說,“她懂得些老法子,專門治小孩嚇著、丟魂之類的事。她走的時候才五十二歲,太早了。”
    我猶豫了一下,問道:“李爺爺,您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大概六歲那年,有沒有在玉米地出過什麽事?”
    李大爺沉思良久,緩緩道:“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一樁舊事。你小時候,咱們這兒確實有過人販子,一對男女,專門在附近幾個村轉悠,想拐孩子。有天下午,他們差點得手,不知哪家的孩子差點被拉進玉米地...”
    我的心跳加速:“那孩子是不是我?”
    李大爺搖搖頭:“記不清了,年頭太久了。隻記得後來那兩個人再沒出現過,有人說他們失足掉進河裏,也有人說他們是被什麽東西嚇破了膽,連夜逃走了。”
    “那...和陳婆婆有關係嗎?”我追問。
    李大爺突然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說:“有些事,說不清啊。陳婆婆雖然走得早,但咱們這兒的老人都說,她放心不下孩子們,魂兒一直在這片護著...”
    這次談話後,我去了村裏的公墓,在陳婆婆長滿青苔的墓碑前放了一束野花。站在她的墓前,我忽然感到一種奇特的平靜。
    也許有些記憶的真實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個可能存在的危機時刻,有人——無論是活人還是逝者——保護了一個孩子的安全。這使我相信,也許愛和守護能夠超越生與死的界限。
    如今,我依然會想起那片墨綠色的玉米地,想起陳婆婆那聲嘶力竭的嗬斥:“你們連小孩都不放過!”這段記憶無論真實還是虛幻,都已成我生命的一部分。它提醒我,世間或許真有科學無法解釋的守護,而逝去的人,未必真正離開。
    玉米地的迷霧或許永遠不會散去,但我不再試圖完全看清它。有些迷霧,本就是生命與死亡之間一道溫柔的簾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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