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溪畔遺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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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爺爺這一輩子,經曆過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兒,有些他常掛在嘴邊,有些則諱莫如深。其中一件,關於一個夏日清晨的偶遇,他直到晚年,坐在老槐樹下的躺椅上,搖著蒲扇,眼神飄向遠方,才斷斷續續,帶著幾分困惑與追憶,向我講起。那感覺,不像是在講一個故事,更像是在試圖拚湊一段模糊而真實的記憶。
    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一個夏天。爺爺那時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身板結實,手腳麻利。我們老家在南方一個山清水秀但也相對閉塞的村子裏,莊稼人靠天吃飯,勤快是唯一的本錢。那天,為了趕在日頭毒辣起來之前多幹些活,爺爺天沒亮就摸黑起了床。奶奶往他懷裏塞了兩個還溫熱的紅薯,他扛起鋤頭,便踏著朦朧的晨靄,往離家稍遠的那塊水田走去。
    夏天的清晨,天亮得早,但太陽還蟄伏在山梁後麵。天地間是一種奇特的色調,不是黑夜,也不是白晝,而是一種柔和的、藍汪汪的清明。路邊的草葉上掛滿了露珠,踩上去濕漉漉的。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樹林,都還沉浸在最後一抹靜謐的夜色裏,輪廓有些模糊。四野寂靜,隻有早起的鳥兒偶爾發出一兩聲清脆的啼鳴,更襯得這清晨的空曠與安寧。
    去往田裏,需要穿過一片長滿灌木的坡地,再走過一條蜿蜒的小溪。那溪水我們叫它“月亮溪”,因其彎彎的像個月牙兒。溪水不寬,但常年清澈見底,是從更深的山裏流出來的。爺爺沿著熟悉的小路走下坡,月亮溪便靜靜地橫在眼前。溪水在朦朧天光下,泛著碎銀子般的光澤,潺潺的水聲在這寂靜的早晨,顯得格外清晰悅耳。
    就在那時,爺爺看到了她。
    在溪流的一個拐彎處,一塊表麵平坦的青石板旁,蹲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年輕女人。
    爺爺當時就愣了一下。這荒郊野嶺的,又是大清早,誰家的姑娘媳婦會在這裏?他放慢了腳步,心裏有些嘀咕。那女人背對著爺爺來的方向,麵朝溪水,正微微俯身,在用手掬水洗臉。她穿著一身素白的長衣,不是當時農村常見的粗布短褂,那衣料看起來異常柔軟順滑,在微熹的晨光中,似乎帶著一種自身的光暈。她的頭發非常長,黑得像最深的夜,直直地垂瀉下來,幾乎將她的整個背影都籠罩住了,一直拖到溪水邊,發梢似乎都浸濕了。
    爺爺是個實在人,雖然覺得奇怪,但想著或許是鄰村誰家起早趕路,在這裏歇腳洗漱。他本想不做聲,悄悄走過去,免得驚擾了人家。但就在他快要走過那塊青石板時,那女人洗完臉,並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又雙手合攏,捧起一掬清亮的溪水,湊到唇邊,看樣子是要喝。
    爺爺從小就聽老人說,這月亮溪的水雖然看著清亮,但是山裏的活水,尤其是一大早,寒氣最重,直接喝容易鬧肚子。他這人熱心腸,也沒多想,便停下腳步,朝著那女人的背影好心提醒道:“喂,那位……姑娘?大早晨的,可別直接喝這溪水,太涼了,傷腸胃哩!”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空氣中顯得有些突兀。那捧水的動作頓住了。女人沒有回頭,也沒有應答。她隻是靜靜地停在那裏,捧著一汪溪水,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長長的黑發遮蔽了她的側臉,爺爺依舊沒能看清她的模樣。
    一陣微風吹過,拂動她垂順的長發和潔白的衣袂,那身影在漸亮的天光下,竟有種說不出的單薄和飄忽。爺爺等了幾秒鍾,見對方不理會,心裏那點奇怪的感覺更濃了。他撓了撓頭,覺得自己或許是多管閑事了,人家可能隻是漱漱口。他於是不再停留,扛著鋤頭,繼續邁步向前,踏上了溪對岸的小路。
    可是,心裏那份不對勁的感覺,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太安靜了,從他開口到離開,那女人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而且,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爺爺的脊梁骨爬了上來。
    他忍不住,猛地回過頭去。
    青石板依舊。溪水潺潺。露珠在草葉上滾動。
    可是,那個白衣長發的女人,不見了。
    就在這短短幾秒鍾,就在他剛剛走出不到十步遠的地方,就在這片開闊的、毫無遮擋的溪畔,那個女人,憑空消失了。
    爺爺當時就感覺頭皮一麻,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使勁眨了眨眼睛,甚至用手背揉了揉,再定睛看去——空空如也。隻有那塊青石板上,似乎還殘留著一小片水漬,證明剛才似乎真的有人在那裏停留過。
    荒郊野外,幾秒鍾的時間,一個大活人,能去哪裏?跳進溪裏?溪水不深,而且會發出聲響。跑進旁邊的灌木叢?那必然會刮擦枝葉,也會有很大的動靜。可是,什麽都沒有。消失得幹幹淨淨,無聲無息,仿佛她從未出現過,隻是爺爺清晨朦朧中的一個幻覺。
    爺爺那時年輕氣盛,膽子也算大。他壓下心頭的驚悸,握著鋤頭,又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他走到那塊青石板旁,仔細查看。石板上除了微濕的水痕,什麽都沒有留下。周圍的草地上,也沒有任何腳印——包括他自己的腳印,在露水很重的草地上都清晰可見,卻唯獨沒有那個女人的。他環顧四周,茂密的灌木叢安然無恙,遠處的樹林靜默無聲。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他一個人,和那條兀自流淌的月亮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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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心裏直打鼓,他知道這絕不是眼花了。那個白衣女人的身影如此清晰,那長長的黑發,那素白的衣衫……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竄入他的腦海:莫不是……遇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鄉下關於山精水怪、鬼魂狐仙的傳說可不少。
    他不敢再多待,也顧不上幹活了,扛起鋤頭,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月亮溪,一路小跑回了家。到家時,天光已經大亮,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陽光驅散了清晨的迷霧,也稍稍驅散了他心頭的寒意。太奶奶看他臉色發白,滿頭大汗地跑回來,鋤頭也沒沾泥,忙問怎麽回事。爺爺喘著氣,把清晨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
    太奶奶聽完,臉色也變了變,她壓低聲音說:“你怕是……遇到‘溪客’了。”
    “溪客?”爺爺不解。
    太奶奶是村裏老人,知道很多掌故。她告訴爺爺,傳說在一些特別清澈、有靈氣的溪流深潭裏,會棲息著一種精靈,不一定是害人的,它們有時會幻化成美麗的女子,在清晨或黃昏人跡罕至時,在水邊梳洗嬉戲。它們被稱作“溪客”,意思是溪流的客人,也是人間的過客。它們通常不與人交集,但如果被人撞見,或者像爺爺那樣開口搭了話,就可能立刻消失。
    “那你說的,勸她別喝涼水……”爺爺回想起來。
    “唉,這就難說了。”太奶奶歎了口氣,“老話講,這類東西,沾了人氣兒就容易現形,你跟她說話,就是帶了人氣過去。她喝那口水,也許……也許就不是在喝水呢。”
    太奶奶的話讓爺爺更加困惑和後怕。不是喝水,那是在做什麽?他想起那女人捧水欲飲的姿勢,那靜止的、仿佛在聆聽的背影……難道,她是在汲取晨間的靈氣?還是說,自己的那一聲好心提醒,反而驚擾了她?
    這件事成了爺爺心裏的一個結。他後來還是照常下田,每次路過月亮溪,都會下意識地朝那塊青石板看去,但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白衣女人。溪水依舊清澈流淌,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然而,故事並沒有就此結束。
    大約過了半年,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月亮溪靠近岸邊的部分都結了一層薄冰。一天傍晚,爺爺砍柴回來,又路過月亮溪。在暮色蒼茫中,他忽然看到溪流中心,那塊青石板下遊不遠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閃著微光。那光芒很弱,但在灰暗的溪水和冬季荒蕪的背景下,顯得有些突兀。
    爺爺好奇心起,脫下鞋襪,卷起褲腿,忍著刺骨的寒冷,蹚水過去。走近了才發現,那發光的東西,竟然是一枚珠子。它半埋在溪底的細沙裏,約莫有小孩子玩的彈珠大小,通體呈現一種柔和的乳白色,光澤溫潤,不像玉石,也不像珍珠,觸手生溫,在這冰冷的溪水裏,竟然帶著一絲暖意。
    爺爺把它撈了起來,擦幹淨。那珠子在手心裏,仿佛能吸收周圍微弱的光線,自身散發出一種寧靜皎潔的光暈,像一輪微縮的月亮。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心裏隱隱覺得,這珠子恐怕不尋常。
    回到家,他拿出珠子給太奶奶看。太奶奶拿著珠子,在燈下端詳了許久,臉色變幻不定。她喃喃自語:“月亮溪……白衣女人……捧水……暖的……”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什麽,看著爺爺,眼神複雜地說:“他爹,這珠子……搞不好,是那個‘溪客’留下的。”
    奶奶推測,或許爺爺那天清晨的搭話,雖然驚擾了那位“溪客”,但並無惡意,反而是出於一種真誠的關切。“你讓她別喝涼水,傷了身子……這話裏有關心人的‘暖意’。也許,對於這些靈物來說,這種純粹的、不帶雜念的善意,是很難得的。”太奶奶說,“她當時沒有回應,也許是因為不能回應。但她記住了這份善意。這珠子,可能就是她留下的謝禮,或者說……是一個念想。”
    “那她為什麽當時不給,要等到現在?”爺爺問。
    “傻話,”太奶奶搖搖頭,“那時候你回頭她就不見了,顯然是時機未到,或者不能直接予取。靈物行事,有它們的規矩。這珠子埋在溪水裏半年,或許是在汲取水靈之氣,如今成了,才借著你路過,讓你發現它。”
    爺爺握著那枚溫潤的珠子,心裏百感交集。那個清晨朦朧的白衣身影,那份莫名的驚悸,此刻都化作了掌心這枚小小珠子的暖意。原來,那並非是一次恐怖的遭遇,而是一段奇異的、帶著溫度的緣份。
    這枚珠子,爺爺後來請人打了個眼,用紅繩串了起來,一直貼身戴著。他說不清這珠子具體有什麽神奇的功效,但自從戴上它之後,他感覺身體一直很硬朗,很少生病,夏天不怕暑熱,冬天不畏嚴寒。而且,他似乎對天氣、對水源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敏銳直覺,比如能預感到久旱後的甘霖,或者能找到隱藏的地下水源,這在後來的農耕生活中,幫了家裏不少忙。
    更重要的是,每當他在月明之夜,看著那珠子散發出與月光呼應的柔和光暈時,他就會想起那個夏天的清晨,月亮溪畔,那個無聲的白衣身影。他不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種平靜和悵惘交織的情緒。他常常會想,她到底是什麽?是溪流的精靈?是迷失的山鬼?還是某個久遠時代滯留於此的芳魂?她為何清晨在那裏洗漱?又為何捧起那掬清冷的溪水?
    這一切,都成了永久的謎。
    爺爺說,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有些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不代表不存在。人與萬物,或許就在某些不經意的瞬間,會有一次短暫的交集,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一份莫名的暖意,或者,一枚來自未知世界的、會發光的珠子。
    他把這枚珠子,稱為“溪客珠”。
    後來,爺爺年紀大了,把那珠子傳給了我父親,叮囑要好好保管,但不必執著於其來曆和功效,隻當是個念想,記住人與萬物相處,存一份善意總是好的。如今,這枚珠子還在我家,被我小心地收藏在一個木匣裏。它依舊溫潤,在暗處會發出柔和的光。
    每當看到它,我仿佛也能穿越時空,看到那個夏日的清晨:天光已亮,旭日未升,薄霧如紗,溪流潺潺。一個白衣長發的女子,蹲在青石板邊,俯身掬水,背影朦朧。而一個年輕的農夫,扛著鋤頭,帶著清晨的露水和泥土的氣息,路過她的身後,出於本能地,說了一句:“大早晨的,可別喝這涼水……”
    然後,回頭,人已不見。
    隻留下溪水長流,歲月無聲,和一個講了又講,卻永遠也講不完的民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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