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窗外的藍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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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常說,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程,始於姥爺家那座青瓦老宅。
那是北方一個深秋的夜晚,母親因孕期突發狀況提前住回了娘家。二十天前,我的姥姥剛因一場重病離世,家裏還彌漫著悲傷的氣息。據母親回憶,我在姥姥去世整二十天後降生,接生婆是鄰村的王奶奶,她抱著剛出生的我,輕聲對姥爺說:“這娃兒,帶著前世記憶來的,你看他這眼神,哪像個剛出生的孩子。”
我在姥爺家度過了人生最初四十天,然後隨母親踏上了千裏尋父的旅程。母親背著我,轉了三次汽車兩次火車,才抵達父親南方的老家。這一別,就是整整三年。
再次回到姥爺家時,我已是個會跑會跳、咿呀學語的三歲孩童。母親領著我走進那座記憶深處的老宅時,夕陽正斜照在院門那對石獅子上。姥爺站在門口,眼眶濕潤地看著我們。
“像,真像他姥姥。”這是姥爺抱起我時說的第一句話。
老宅還是從前的格局:正中是堂屋,東側是姥爺住的大屋,西側則是母親出嫁前住的小屋。院子後麵,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穿過竹林的小徑,通向村裏的老墳場。
那晚,母親帶我睡在西屋。不知為何,我從入睡前就表現得異常不安,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角不肯放手。
“媽,怕...”我含糊不清地重複著。
母親以為我隻是到了新環境不適應,輕輕拍著我的背,哼著搖籃曲哄我入睡。
然而半夜時分,事情發生了。
我先是小聲啜泣,隨後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淒厲的尖叫。母親急忙開燈,檢查我是不是尿濕了或餓了,但一切正常。她把我抱在懷裏,在屋裏來回踱步,可我的眼睛始終死死盯著後窗方向,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怎麽了?告訴媽媽看見什麽了?”母親焦急地問。
我隻是伸手指著窗戶,哭得更凶了。
這時,姥爺披著外衣從東屋過來,手裏提著一盞煤油燈。
“孩子怎麽了?”姥爺關切地問。
“不知道啊,哄不好了,一直盯著後窗哭。”母親無奈地說。
姥爺眯起眼睛,順著我視線方向望去,臉色微微變了。他走到窗邊,掀起一角窗簾向外看了看,然後回頭對母親說:“我帶他去我那屋睡試試。”
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我交給了姥爺。
然而,在東屋情況並沒有好轉。我先是安靜了片刻,隨即又爆發出更加淒厲的哭聲,接著又突然咯咯笑起來,仿佛有人在逗我玩。這種哭笑交替的狀態讓姥爺也緊張起來,他趕緊拉開電燈。
燈光下,我正對著東屋的後窗笑著,小手在空中揮舞,好像要抓住什麽。
“你在跟誰玩呢?”母親趕過來,擔憂地問。
我轉過頭,用還不連貫的句子回答:“有人...藍色的...玩...”
姥爺手中的煤油燈猛地晃動了一下,燈光在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他深吸一口氣,突然對著後窗方向破口大罵:“稀罕孩子來看看就行了!再鼓搗孩子哭,我明天把你墳掘了!”
那聲音洪亮而憤怒,在寂靜的夜裏回蕩。母親後來說,就在姥爺罵聲落下的一瞬間,她感到屋裏的空氣仿佛突然鬆弛下來,一種無形的壓力消失了。
而我,幾乎立刻停止了哭笑,小腦袋一歪,在母親懷裏沉沉睡去,呼吸平穩而安寧。
母親驚魂未定地看著姥爺:“爹,剛才...是怎麽回事?”
姥爺歎了口氣,示意母親坐下,壓低聲音說:“剛才在小屋我就覺得不對勁了。孩子一直盯著後窗哭,那方向...正是你娘的墳地。我沒敢說,怕嚇著你。到了這屋,孩子又對著窗戶笑,還說看見‘藍色的’,我這才確定...”
“您是說...我娘?”母親的聲音顫抖了。
姥爺點點頭,眼中泛起淚光:“你娘走的時候,穿的不就是那件藍底白花的褂子嗎?她最喜歡男孩,臨終前最遺憾的就是沒能看見外孫。想來是她太想親眼看看這孩子了...”
母親把我摟得更緊了些,眼淚無聲滑落:“那您剛才...是罵我娘?”
“不是罵,是給她提個醒。”姥爺擦了擦眼角,“陰陽兩隔,她不該這麽接近孩子,尤其是這麽小的孩子,魂魄不穩,容易被驚著。我說掘墳是氣話,意思是讓她明白分寸。”
第二天清晨,姥爺早早起床,帶著我和母親去了姥姥的墳前。
那是一座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土墳,墳頭上已經長出了一些青青的小草。姥爺擺上點心水果,點燃三炷香,輕聲對著墳頭說話:
“老婆子,知道你心疼外孫,想看看他。可孩子還小,經不起你這麽折騰。以後想看,就等他來上墳時遠遠看著,別半夜去嚇唬他...”
我好奇地站在墳前,小手學著姥爺的樣子合十祭拜。說來也怪,一隻藍色的蝴蝶這時從竹林中飛出,在我頭頂盤旋三圈,然後輕輕落在我的肩膀上。
母親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剛要伸手驅趕,姥爺攔住了她:“別,讓她親近親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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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藍蝶在我肩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才振翅飛向竹林深處。
從那天起,我在姥爺家睡得格外安穩,再沒有出現那夜的異常。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對老宅越來越熟悉,姥爺也開始給我講起姥姥的故事。
“你姥姥啊,是村裏有名的巧手。”一天晚上,姥爺坐在院裏的藤椅上,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說,“她繡的花,能引來真蝴蝶;她做的糯米糕,甜而不膩,入口即化...”
我依在姥爺膝頭,似懂非懂地聽著。
“最重要的是,你姥姥心善。”姥爺繼續說,“當年村裏鬧饑荒,她把自己嫁妝都賣了,換糧食分給鄰居。王老五家的二小子,就是你姥姥接生的,那時候他娘難產,差點一屍兩命...”
母親在一旁補充道:“你姥姥生前最盼望的就是抱外孫。我懷孕時,她雖然病重,還堅持給孩子做了好幾件小衣服。”
“可惜啊,她到底沒等到你出生。”姥爺歎了口氣,煙圈在暮色中緩緩上升,如同一聲無聲的歎息。
在姥爺家住的那些日子,我漸漸表現出一些奇怪的習性——特別偏愛藍色的東西,會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咿呀說話,有時還會哼唱一首誰也不認識的曲調。
母親擔心地告訴姥爺,姥爺卻擺擺手:“隨他去吧,孩子小時候都這樣,長大就好了。”
有一天,我在院子裏玩,突然指著竹林方向說:“姥姥說,那裏有甜果子。”
母親和姥爺麵麵相覷——竹林深處確實有幾棵野果樹,這事他們從沒跟我提過。
姥爺沉思片刻,拉著我的手說:“走,帶姥爺去看看。”
我熟練地領著姥爺穿過竹林小徑,果然找到幾棵掛滿紅色小果的野果樹。姥爺摘下一顆嚐了嚐,甜滋滋的。
“是你姥姥告訴你的?”姥爺蹲下身問我。
我點點頭:“姥姥在夢裏帶我來的。”
姥爺的眼圈又紅了,他摸摸我的頭,摘了滿滿一兜野果帶回家。
隨著歸期臨近,母親開始收拾行李。姥爺看著我們忙碌,眼神裏滿是不舍。
臨走前一夜,姥爺把我叫到跟前,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裏麵是一塊泛黃的藍色碎布,上麵用銀線繡著一朵精致的蘭花。
“這是你姥姥最喜歡的一塊繡片,她原本想給你做件小褂子的...”姥爺聲音哽咽,“現在給你留個念想吧。”
我接過繡片,小手輕輕撫摸著上麵的刺繡。
“你姥姥她是真心疼你。”姥爺繼續說,“那天晚上她來看你,不是存心要嚇唬你,隻是太想親近你了。你別怪她。”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藍色繡片緊緊攥在手心。
回南方的前一天,姥爺和母親又帶我去了一次姥姥的墳前。這次,我主動在墳前磕了三個頭,學著大人的樣子說:“姥姥,我會想你的。”
一陣微風拂過,墳旁的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回應我的話。
回到南方後,我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夜那樣的哭鬧。隨著年齡增長,我對姥姥的印象也逐漸模糊,隻有那塊藍色繡片,一直被母親仔細收著,說是姥姥留給我的唯一念想。
多年後,我考上大學,學的民俗學。在一次關於民間信仰的課堂上,我突然想起童年的那段經曆,便向教授請教。
教授聽後很感興趣,他說在民俗學中,這類“已故親人回來看望新生兒”的故事在很多文化中都有記載。
“特別是那些出生在親人去世不久的孩子,常常被認為能夠溝通兩界。”教授說,“有些文化甚至認為,這樣的孩子帶有特殊的使命,或者是被選中的媒介。”
我想起姥爺當年的話,又問:“那為什麽我會又哭又笑呢?”
教授推了推眼鏡:“根據記載,幼兒對靈魂的感知與成人不同。他們可能同時感知到靈魂的善意和靈魂本身帶來的能量衝擊,所以表現出矛盾的情緒。而老人的幹預,在很多文化中都被認為是保護幼兒的必要措施。”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年邁的母親,再次問起當年的細節。母親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才說: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你姥爺臨終前告訴我,那晚他其實不止看見你在哭...他還瞥見窗外有個模糊的藍色身影,正隔著玻璃逗你笑。所以他才知道,那是你姥姥。”
“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我問。
“怕你害怕。也怕你忘了。”母親輕聲說,“你姥爺說,你姥姥實在是太想抱抱你了,所以才忍不住來看你。那晚你哭,不是因為她可怕,而是因為她身上的‘陰氣’讓你不舒服。後來你笑,是因為她在逗你玩,像所有疼愛孫輩的奶奶一樣。”
結束通話後,我翻出母親隨信寄來的那塊藍色繡片,對著燈光細細端詳。經過這麽多年,布色已泛黃,但那朵銀線繡的蘭花依然栩栩如生。
我忽然明白,那夜窗外的不論是姥姥的靈魂,還是家人的思念產生的幻覺,都源於一種超越生死的情感——愛。那份愛如此強烈,以至於能夠穿透陰陽的界限,以那種特殊的方式表達出來。
如今,我也已為人父。每當夜深人靜,看著嬰兒床裏熟睡的兒子,我總會想起那個故事,想起那份足以跨越生死的牽掛。
也許愛就是這樣一種力量,它不因死亡而終結,不因時間而褪色。就像那塊藍色繡片,曆經歲月,依然保持著最初的溫度。
而那夜窗外的藍衣人,不管她是誰,或是什麽,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情感,能夠穿越最黑暗的長夜,給予生者繼續前行的勇氣和力量。
這份認知,比任何民間傳說都更加珍貴,也更加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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