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我爹見過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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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說他小時候見過仙女。
那是個太陽落山後,天光還沒完全收盡的傍晚,他正餓得前胸貼後背,坐在自家門檻上發呆,忽然就聽見一陣極輕極細的鈴聲,叮叮咚咚的,像是從很高很遠的地方傳來。他一抬頭,就看見七八個穿著彩色紗裙的女人,正排成一列,從他家那低矮的茅草房頂上走過。
“裙子什麽顏色?”小時候,我總愛纏著他問細節,仿佛在確認一個傳奇的真實性。
爹眯著眼,努力地回想,渾濁的眼裏會透出一點罕見的光亮:“嗯……有像天邊那種晚霞一樣的紅,有剛發芽的嫩葉那樣的綠,還有……像最幹淨的天空那種藍,反正,顏色都鮮亮得很,咱們這地方,從沒見過那麽鮮亮的布。”
她們手裏都提著細藤編的花籃,籃子裏卻不是花,影影綽綽的,像是些米粒一樣的東西,走著走著,還有細碎的、珍珠似的東西從籃子裏掉下來,落在房頂的茅草上,瞬間就不見了。她們走得很快,步子輕盈得像是不沾地,就那麽悄沒聲息地從一家家的房頂上走過去,走向村後那片被晚霞燒得通紅的天空,轉眼就沒了蹤影。
“肯定是餓昏頭了!”每次爹講完,奶奶總會在一旁,用她那雙枯瘦的手拍打著身上的圍裙,斬釘截鐵地補充,“那年頭,餓得眼睛發綠,看見樹皮都想啃幾口,出現點花花綠綠的影子,有什麽稀奇?你爹他就是那天沒吃上晌午飯,低血糖了!”
爹往往就不吭聲了,眼裏的那點光黯淡下去,變回平日裏那個沉默寡言的莊稼漢。次數多了,連我自己也漸漸覺得,那或許真的隻是一個饑餓年代的幻夢,被歲月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金邊。
直到我上初中那年。
夏夜在打穀場上乘涼,不知怎麽又聊起這事,我當個趣聞說給幾個要好的同學聽。他們聽得瞪大了眼睛,尤其坐我旁邊的孫小胖,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這個是真的!!!”
他激動得唾沫星子直飛:“我小姨和我二姨,也同時看到過!也是沒有電視機的年代!我二姨先看到的,在河邊洗衣服,抬頭就看見天了,然後大喊人過來看。怪就怪在,跑過來的人裏,有的揉碎了眼睛也看不見,急得直跺腳,偏偏我小姨,她就能看見!她說那些仙女是從天上飄到眼前的,穿著彩衣,提著籃子,好看得不行!可等人都聚攏了,大喊大叫的,她們就……就慢慢變淡,像煙一樣,消散了!”
我渾身汗毛倒豎,一股涼氣從脊椎骨竄上來。如果說我爹一個人的經曆是幻覺,那孫小胖家兩個姨同時看見,又怎麽解釋?還有那“有的人能看到,有的人看不到”的詭異情形?
那個夏天,我心裏種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在村裏溜達,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身邊,給他們遞個煙袋,幫他們提提水,拐彎抹角地,總想把話題引到“那年頭”的奇聞異事上。
可怪事發生了。
隻要我一提“仙女”、“穿彩衣的女人”、“房頂上走過”這類字眼,那些原本眯著眼、曬著太陽、絮絮叨叨說著陳年舊事的老人們,就像被什麽東西猛地蜇了一下。他們臉上的皺紋瞬間繃緊,眼神閃爍,要麽是生硬地打斷我:“小孩子家,胡打聽什麽!” 要麽就幹脆裝聾作啞,王顧左右而言他,扯到天氣或者莊稼收成上去。
就連村裏最愛扯閑篇、號稱“百事通”的三叔公,有一次聽我提起,也猛地沉下臉,把旱煙袋在鞋底上磕得邦邦響,厲聲道:“娃子,別瞎問!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翻出來對誰都沒好處!”
那種全村人近乎默契的緘默,像一張無形而堅韌的網,把那個所謂的“幻覺”緊緊包裹起來,反而讓它在我心裏變得更加真實,更加撲朔迷離。
我爹的“幻覺”,孫小胖二姨小姨的親眼所見,還有全村人這詭異的沉默……這些碎片在我腦子裏打轉,拚湊不出一副完整的圖畫,卻勾得我心裏那股勁兒越來越足。
大學第一個寒假回家,我下定決心,要把這事弄個明白。我不再去找那些警惕心重的老人,而是把目標轉向了村裏的檔案室——如果那間堆滿陳年穀子、散發著黴味和灰塵氣息的破屋子也能被稱為檔案室的話。管理檔案的是我遠房表叔,我塞了兩包好煙,磨了半天,他才嘟嘟囔囔地允許我在那堆“廢紙”裏自己折騰。
我在滿是蟲蛀和黴斑的紙堆裏翻撿了整整三天,弄得灰頭土臉,眼睛都被灰塵迷得又紅又腫。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指尖觸到了一本異常柔軟、似乎經常被人摩挲的冊子。抽出來一看,是一本紙張泛黃發脆的《村誌》,邊緣都起了毛,封麵用毛筆寫著村名和年份,墨跡已淡。
我心髒怦怦跳著,小心翼翼地翻開。裏麵大多是用工整小楷記錄的某年某月降雨幾何,某年某月糧食產量多少,枯燥乏味。我快速瀏覽著,直到翻到靠後的某一頁,手指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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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頁的紙張明顯比其他頁更暗沉,像是被什麽液體浸潤過,又幹透了。記錄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那幾年,正是奶奶口中“餓死人的年頭”。前麵的記錄還正常,到了某一年的記載,筆跡忽然變得潦草、急促,甚至帶著點……驚惶?
“……是歲大饑,春荒尤甚,榆皮剝盡,觀音土脹斃者眾。村中幼童,麵有菜色,啼哭之聲日弱。”
就在這行字下麵,另起一行,墨跡深深浸入紙背:
“四月某夜,有異聞。數婦彩衣挎籃,踏簷而行,如履平地。或見其揚手撒米,瑩瑩如星。翌日,瀕死稚童數人,竟漸蘇醒,言腹中暖,似食糜。然詢及左右,見者寥寥,怪哉!疑為鄉人餓極之幻,然活命數條,不可解。錄此存疑。”
彩衣!挎籃!踏簷而行!撒米!
我捏著紙張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衝到了頭頂。爹沒有騙我!那不是幻覺!孫小胖的姨也沒有看錯!而且,這輕描淡寫的“揚手撒米”、“活命數條”背後,藏著的是足以顛覆認知的真相!
那些籃子裏裝的,根本不是什麽裝飾,是救命的“米”!
那個下午,我揣著這個驚天發現,像個幽魂一樣在村裏遊蕩。巨大的興奮過後,是一種更深的困惑和寒意。為什麽?為什麽她們救了人,這件事卻被全村人刻意遺忘、絕口不提?那些被救活的孩子呢?他們後來怎麽樣了?
我想起了爹。他就是那個年代的孩子,也曾經餓得奄奄一息。他……是被救活的孩子之一嗎?所以他看見了?而那些看不見的人,是因為……沒有被救的必要?
一個更大膽,甚至有些褻瀆的念頭冒了出來。我決定去驗證另一件事。
我們村有片老墳地,埋的大多是幾十年前過世的老人。接下來的幾天,我以給祖先掃墓為由,幾乎踏遍了那片墳園的每一個角落。我仔細辨認著那些被風雨侵蝕得字跡模糊的墓碑,重點關注那些死於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老人——按照時間推算,他們正是在“仙女事件”發生時,正值壯年或中年的那一代人。
當我走到墳地最深處,靠近一棵老槐樹的幾座墳塋前時,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
時值深冬,萬物凋零,墳頭上本該是枯草一片。可眼前這幾座墳——我仔細看了墓碑,名字依稀可辨,都是村裏早已過世、我隻有零星印象的幾位老人——他們的墳頭上,竟然都生長著一簇簇低矮的植物。
那不是普通的野草。
每一座墳頭,都零零星星地開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花。花瓣細長,卷曲著,顏色各異,有紅、有橙、有黃、有綠、有青、有藍、有紫,恰恰是七種顏色!它們就在這凜冽的寒風裏,微微顫動著,色彩鮮豔得詭異,與周圍一片死寂的灰黃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七色花……和那七八個彩衣仙女,數量與顏色,竟如此吻合!
我蹲下身,想湊近些看個仔細。一陣冷風吹過,那些奇異的花朵搖曳著,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麽。沒有香氣,隻有一股泥土和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
真相的碎片,似乎在這一刻,被這詭異的七色花強行拚湊了起來。
那些踏簷而行的彩衣女人,或許並非傳統意義上的“仙女”。她們用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在那個最絕望的歲月裏,救下了一些孩子的性命。而被救活的孩子,比如我爹,比如孫小胖的小姨,他們“看見”了。
而當時或許試圖探尋真相、或者與這件事有過更深牽扯的成年人,那些如今長眠於此的老人,則被某種力量標記——以這墳頭絕無僅有的七色花為證。
全村人的緘默,是為了掩蓋這超自然的存在?還是出於恐懼,害怕觸犯某種禁忌?抑或是,這與那“有的人能看見,有的人看不見”的規則一樣,是那種力量本身的一部分?
我站在寂寥的冬日墳地裏,看著那幾簇在寒風中搖曳生姿的七色花,它們美得妖異,美得令人心頭發冷。爹當年看見的,究竟是救苦救難的慈悲仙靈,還是某種人類無法理解的、行走於饑荒年代的未知存在?
我不知道。
那個穿著補丁褲子、坐在門檻上仰望房頂的男孩,他所見的斑斕色彩,以及隨之而來的這貫穿數十年的謎團與顫栗,或許將和這七色花一樣,永遠紮根在這片土地的記憶深處,沉默,卻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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