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銀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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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歲那年的記憶裏,有一個畫麵始終鮮活如昨,它不像其他童年往事那般漸漸褪色,反而隨著年歲增長,愈發清晰,帶著一種神秘的銀輝,烙印在我的心底。那就是一隻銀光閃閃的兔子,和那個小得不可思議的石頭縫。
我的家鄉,坐落在黔北群山環抱的一個小山村裏,地名樸實,叫落星屯。老一輩人說,古時候有星星掉在這裏,才得了這麽個名字。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白牆青瓦,依著山勢,錯落在一片緩坡上。坡下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名叫玉帶河。村後則是連綿的青山,林木蓊鬱,我們稱之為後山。那裏是我和小夥伴們的樂園,充滿了各種神奇的傳說,關於山精樹怪,關於狐仙鬼魅,當然,也關於月亮上那隻搗藥的玉兔。
那年,正值中秋前後,天高雲淡,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像一塊溫潤無瑕的白玉盤,清輝灑滿人間,連地上的鵝卵石都看得分明。按照我們那兒的習俗,中秋夜裏,孩子們要把供過月亮的“月光粑”一種用糯米做的,印著月亮、桂樹或兔子圖案的餅)穿在竹竿上,跑到田埂間、山坡上,對著月亮揮舞,據說這樣能得到月神的祝福,來年眼明心亮。
我就是在那天晚上,見到了它。
彼時,我剛剛和小夥伴們瘋跑了一陣,手裏的月光粑早已下了肚,隻剩竹竿還攥在手裏。貪玩忘了時辰,眼見著月上中天,夜色漸深,我才想起該回家了。為了抄近路,我獨自一人拐進了後山腳下那片平日裏不太敢單獨走的亂石坡。
那裏怪石嶙峋,白天看著都覺著有些陰森,各種形態的石頭張牙舞爪,在月光下更是被拉長了影子,仿佛潛伏的巨獸。我心裏有些發毛,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嘴裏胡亂哼著不成調的歌謠給自己壯膽。
就在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碎石路上時,眼角的餘光忽然被一抹亮色吸引。我猛地轉頭,看向右側不遠處一塊巨大的、像臥牛一樣的青黑色岩石旁邊。
那裏,蹲著一隻兔子。
它通體籠罩著一層柔和而明亮的銀光,仿佛自身就是一個發光體,將那一片區域都照亮了。那不是月光反射的感覺,而是它本身在發光。它的毛發看起來無比絲滑,像是最上等的銀緞,眼睛則像是兩顆嵌上去的紅寶石,卻又不是那種血腥的紅色,而是溫暖、剔透,像兩滴碩大的、會發光的晨露。它並不怕我,隻是靜靜地蹲在那裏,歪著頭,用那對紅寶石般的眼睛望著我。
我驚呆了,手裏的竹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都渾然不覺。是玉兔?月亮上的玉兔跑下來了?童年的傳說瞬間湧入腦海,混合著巨大的驚奇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喜悅。我忘了害怕,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抓住它!或者,至少靠近它,看得更清楚些!
我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屏住呼吸,向前挪動了一步。
那銀兔見我動了,耳朵微微抖動了一下,並不立刻逃跑,而是輕盈地轉過身,開始不緊不慢地朝著亂石坡的深處跳去。它跳躍的姿態優美極了,每一次落地,四足仿佛都不沾塵埃,身上灑落的銀輝在空氣中劃出流動的光痕。
我立刻追了上去。
它在前麵跳,我在後麵追。它的速度似乎總是不快不慢,剛好讓我能跟上,卻又始終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我跑得快些,它也快些;我慢下來喘口氣,它也會停下來,回頭望我一眼,那眼神裏似乎帶著某種鼓勵,又或者是……引導?
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在月光下的亂石坡中穿梭。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在銀兔經過時,仿佛都變得溫順了,它們投下的陰影也似乎不再可怖。風聲在耳邊掠過,夾雜著我自己的心跳聲和腳步聲。我完全沉浸在這場奇異的追逐中,忘了時間,忘了周遭的一切,眼裏隻有那團跳躍的、夢幻般的銀光。
不知跑了多久,銀兔引著我來到了山坡背麵一處更為偏僻的地方。這裏有一麵巨大的石壁,因為常年的風雨侵蝕,表麵布滿了裂紋和孔洞。石壁底部,堆積著許多從上方剝落下來的石塊。
那銀兔跑到石壁前,身影一閃,似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停頓了一下。我生怕跟丟,趕緊加快步伐衝過去。隻見它麵對著一塊半嵌在土裏、顏色深褐、大約有磨盤大小的石頭。那石頭表麵有一個裂縫。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離它隻有幾步之遙,幾乎以為伸手就能觸碰到它那銀光閃閃的毛發時,它猛地向前一竄,整個身體仿佛化作了一道流動的銀色水銀,倏地一下,就鑽進了那個石頭縫裏!
消失了。
就那麽一瞬間,無影無蹤。那團照亮了我一路的銀光,也隨之湮滅,周圍恢複了正常的月光照明,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我的幻覺。
我愣住了,站在原地,好半天沒反應過來。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湊到那塊大石頭前,蹲下身,仔細查看。
沒錯,石頭確實很大,很堅實。而它上麵的那個裂縫……我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心裏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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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裂縫極其狹窄,最寬的地方,大概也就……也就隻有一顆大湯圓那麽大!對,就是過年時吃的那種,餡料飽滿、白白胖胖的大湯圓!別說是一隻看起來頗為健碩的兔子,就是一隻小老鼠,想鑽進去也絕無可能!
我趴在地上,歪著頭,努力把眼睛湊到那條縫隙前,使勁往裏瞧。裏麵黑黢黢的,深不見底,什麽也看不見。我撿起一根細樹枝,小心翼翼地往裏探,探進去不到一寸,就卡住了,動彈不得。
這怎麽可能?!
我百思不得其解,圍著那塊大石頭轉了好幾圈,用手拍打著石麵,又把耳朵貼上去聽,裏麵寂靜無聲,沒有任何動靜。那隻那麽大的、發著銀光的兔子,怎麽就從這個僅容一顆湯圓通過的縫隙裏鑽進去了?它難道是虛無的?是氣體?可它明明那麽真實,那銀光,那紅寶石般的眼睛,那跳躍的姿態……
我在那裏逗留了許久,直到月亮西斜,山風變冷,才帶著滿腹的疑團和一絲莫名的失落,一步三回頭地走回了家。
這件事,成了我童年最大的未解之謎。我把它講給小夥伴聽,他們大多笑我眼花,或者編故事。講給大人聽,父母責怪我貪玩晚歸,說我看花了眼,把月光下的普通野兔當成了寶貝;村裏的老人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的說:“崽兒啊,你是碰到有靈性的東西嘍,那是月宮的仙兔,下來辦事的,凡人看不透。”還有的說:“那石頭縫,看著小,裏麵說不定別有洞天呢,像《桃花源記》裏說的那樣,‘初極狹,才通人’,後麵就開闊了。”
各種說法,莫衷一是,但都無法真正解答我心中的困惑。那隻銀兔和那個石頭縫,像一枚奇特的種子,深深埋在了我的記憶裏。
時光荏苒,我漸漸長大,離開了落星屯,到城裏讀書、工作。都市的喧囂和生活的奔波,讓許多童年記憶變得模糊,但關於銀兔的那一晚,卻始終清晰。它成了我心底一個柔軟的、閃著微光的秘密角落。
直到多年以後,我因工作關係,結識了一位研究民俗學和地方誌的老先生,姓秦。秦老先生學識淵博,尤其對各地的民間傳說和奇聞異事有著濃厚的興趣。一次閑聊中,我無意間提起了童年這段匪夷所思的經曆。
秦老先生聽得很仔細,眼睛越來越亮。他呷了一口茶,緩緩說道:“你這經曆,聽起來離奇,但在我們這一帶的古老傳說裏,倒也不是無跡可循。”
他告訴我,在我們家鄉那片區域,古時被稱為“望月之地”,山中多產一種奇特的“月影石”,據說能感應月華,甚至能與月宮產生某種微妙的聯係。而關於玉兔的傳說,除了廣為人知的搗藥之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版本。
“相傳,月宮玉兔,並非隻有一隻,”秦老先生的聲音帶著一種講述古老故事的悠遠感,“它是一個族群,負責守護月亮的‘清輝’和‘淨念’。偶爾,會有年幼的、或者特別調皮的小玉兔,順著月華流淌的軌跡,偷跑到人間來玩耍。它們並非實體,而是‘月精’所化,是純粹的能量體,形態可隨心意變化,聚則成形,散則成氣。”
“能量體?聚散成形?”我似乎捕捉到了什麽。
“對,”秦老先生點點頭,“所以你看到它銀光閃閃,那是月華凝聚的光輝。它引你追逐,或許並非惡意,可能隻是覺得好玩,也可能……是你身上有什麽特質吸引了它,比如,孩童的純淨之心?它鑽入石縫,並非鑽入物理的孔隙,而是它所化的能量流,找到了一個可以回歸月宮或者通往它藏身之處的‘節點’。那個石頭縫,看似極小,但對於能量體而言,或許就是一個足夠寬敞的‘門戶’。那塊石頭,很可能就是一塊罕見的‘月影石’,是連接兩個空間的媒介。”
秦老先生的解釋,為我打開了全新的思路。它沒有給出一個科學的、物理層麵的答案,卻在我的文化認知和情感記憶層麵,提供了一個能夠自洽的、充滿想象力的詮釋。那隻銀兔,或許真的不是凡俗之物,它選擇以那樣的方式出現和消失,本身就超越了日常的經驗範疇。
去年秋天,我回了一趟落星屯。父母老了,村子也變了許多,通了公路,蓋了不少新樓,但後山那片亂石坡,大抵還是舊時模樣。
我憑著記憶,獨自一人再次走上了那條月光下追逐銀兔的小路。時過境遷,景物依稀,費了一番周折,我終於在那麵熟悉的石壁下,找到了那塊深褐色的大石頭。
它還在那裏,歲月在它身上又添了幾分滄桑的痕跡。我撫摸著冰涼的石頭表麵,目光落在了那條狹窄的、依然隻有大湯圓大小的裂縫上。
我的心很平靜,沒有了童年的焦躁和不解。我伸出手指,輕輕觸摸那道縫隙的邊緣,粗糙而堅實。
我忽然不再執著於去想“它究竟是怎麽鑽進去的”這個問題了。或許,就像秦老先生說的,那是一個凡俗目光無法理解的“節點”。又或許,那晚的奇遇,本就是月光、童心、古老傳說與山村秘辛共同編織的一個幻夢,一個獨屬於我的,關於純真、好奇與天地靈犀的夢。
我坐在石頭旁邊,直到夕陽給群山鑲上金邊。晚風拂過,帶來草木的清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團銀光,在漸濃的暮色裏,一閃而過。
那隻銀兔,它或許一直就在那裏,在月光能照到的任何地方,在童年記憶的深處,在每一個相信奇跡的心裏。它從一個不可思議的縫隙鑽入,卻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往更廣闊、更神秘世界的窗。而那扇窗後的風景,足夠我用一生的時間去回味和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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