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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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淺灰色的陰雲低垂,通往殯儀館的路實在凍的人脊背發抖,周南踩著蕭瑟的風趕路,脖子老老實實地蜷縮在簡兮送的圍巾裏,加了絨的運動鞋踩進雪地,腳心底下一股直往上躥的透心涼。
    有人說南方其實要比北方更冷一些,因為北方的冷是幹冷,哪怕它的溫度更低,風刮起來吹到臉上也就是幹燥的疼。
    南方就很變態了,這裏的冷純純魔法攻擊,無孔不入的寒意就像看不見的鬼手,在你的被子裏撫摸你,在你的屋子裏擁抱你,在你外出的時候從衣領裏舔舐你,讓你無處可躲。
    在這種天氣裏還騎自行車簡直是找死,公交車還沒開通到這種沒什麽人來的地方,在最近的站點下了車以後和簡兮分別,她去約好的地點埋伏,周南徒步前往。
    通往殯儀館的這條路是從省道延伸出來的,盡頭就是殯儀館,像是什麽遺世獨立的地方,要是晚上來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一盞燈火,和發著紅光的殯儀館字樣,還真會覺得有點瘮人。
    周南抵達殯儀館的時候,董醫生已經在大堂裏徘徊很久,看起來也是被凍得坐不住,來回地走動,好讓自己多散發點熱氣。
    看到周南過來,董俊偉從公文包裏取出文件:“這是醫院開的單子,你看一下有沒有意見。”
    上麵都是有關轉院的說明,費用全包,研究方式保證不對身體造成影響,家屬擁有探查權,以及隨時終止的權利,條條框框,隻要是周南在意過的都很清楚,結尾一個醫院的公章,非常正規。
    周南仔細地讀了一遍,確定沒什麽問題,接過董俊偉遞過來的筆,在家屬代表那一行簽上字。
    嚴格來說作為非家屬,他並沒有簽字的權利,但這種情況也隻有先把事兒辦妥了,董俊偉都不在乎他在乎什麽,想來這醫生應該很猴急,早點研究搞出點東西來,說不定都能上Nature。
    “沒什麽問題我們就開始吧?”董俊偉收好文件,“你可以上車陪同,我們一起送到醫院去。”
    “嗯。”
    兩個戴著口罩的醫護推著鋼板小車出來,上麵蒙著一層白布,依稀能看出那個纖細的人形。
    殯儀車的後門打開,這種專門負責接送的車子是改裝過的麵包車,前麵的駕駛位與後麵車廂隔開,車廂裏一個鋼鑄焊在車上的棺材盒,兩邊都是側向貼著車身的長椅。
    周南跟著一起,小心翼翼地滑動推板,把簡兮送進棺槨裏去,蓋上蓋子。
    這樣會讓她沒辦法呼吸,但她本來不會呼吸了,絕對靜止的生死之間近乎永恒的生命活動停止,在殯儀館冰櫃裏的那段時間依然沒有影響到她的狀態。
    殯儀館裏的保安大叔好奇地在邊上看著,這地方建的這麽偏僻不是沒理由的,人人都嫌晦氣,不過在這呆的久了也能看到很多奇聞怪事,比如今天這位。
    進來的多了去了,往外出的可真是幾乎沒見過,但人家手裏都是正規的文件,醫院說沒死那就是沒死,在這方麵是專業的,這麽幾天也不知道有沒有把人姑娘給凍成什麽肉凍,這種情況下真的還能活著?
    車子發動,周南坐在後車廂裏跟董俊偉麵對著麵,旁邊還有兩個幫忙的男醫護,加上前座那個負責開車的司機,車上會喘氣的除了他就四個人。
    車裏的氣氛肅穆,沒有人隨便說話,大家都隻是靜靜地坐著,除了周南,其他三個坐在後車廂裏的人都是雙手放在膝蓋上,視線平直端正,正經得好像上課的學生。
    隔著黑色的單向窗,周南一直在看車外,看起來好像不太想麵對棺槨,實際上隻是在看外麵的路。
    土路的路況不太好,缺乏修繕有些顛簸,雖然每次接送之後都會消毒,但車裏還是會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奇怪氣味,似曾相識。
    這讓周南想起以前奶奶爺爺相繼去世的時候,自己也坐過這輛車,幾年了,這車牌號都沒變過,外殼上的電話號碼褪了漆。
    就連開車那個大叔也看著有點眼熟,當時接送的時候爸爸給了他一盒煙,讓他去給大叔,大叔還對他點過頭,光看麵相就是能鎮住妖魔鬼怪的標準國字臉,厚重敦實又可靠。
    那時好像也是這樣的氛圍,可能還更沉重一點,小小的後車廂裏一家人都在,周瀾一直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淚,頭埋在媽媽懷裏,爸爸那總是嚴肅似大佛的臉沉默著,無悲無喜。
    那是他第一次那麽近距離的麵對死亡,爺爺就躺在他的麵前,可他心裏居然是沒什麽波瀾的。
    他想自己是不是有點冷血,或者說無情無義?
    但他在送行的那段路上他並確實沒有那麽難過,分明那是一手帶大他的親人,隻是想起在爺爺的肩膀上看過的花燈遊行,石桌上氣勢洶洶的落子大喊吃你的車,葡萄藤下酸甜的果子,還有那條爬到他手上的蟲。
    直到葬禮到了最後一環送行的時候,所有親朋好友都去依次告別,看最後一眼,他才終於落下淚來,哭的不能自已,大片大片的悲傷流淌開來,意識到爺爺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原來死亡就是那樣忽如其來的東西,並沒有什麽轟轟烈烈,唯有寂靜的沉默,沉默得讓人連發瘋都做不到。
    所以在看到簡兮屍體的時候,才會想都沒想把她搬回家吧?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的翻動所謂的雜書,用那可笑的複活術,其實自己心裏都清楚這隻是在做無用的功夫。
    可她就是活了過來,甚至還變成了活蹦亂跳的怪物小姐。
    要不是因為還有一個簡兮,可能真就會把怪物小姐當成一輩子的她,就算發現什麽異常現象,恐怕他也會欺騙自己,隻要能這樣繼續和她在一起就好了,別的全都不在乎。
    沒錯……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他很清楚,如果有一天世界將要毀滅,而拯救世界的鑰匙是他的女孩,他絕對不會把刀送進她的心髒裏,無論她是不是鑰匙。
    車身劇烈地震動了一下,這是在過那個拐彎處的坑窪,今年入冬以來雨雪頻繁,破路一直沒時間修繕,某種意義上也就變成了一個合適的標記。
    時間到了。
    周南敲了敲車廂:“師傅,能停一下車嗎?我忽然有點肚子疼。”
    如果被簡兮吃掉,人是會像李老頭那樣,瞬間倒下去的,沒有精神意識管控的身體就是個殼子,為了避免發生意外,他需要先找個借口讓車停下。
    大叔還在認認真真地擺弄方向盤,周南覺得是他沒聽到,於是又重重地敲了幾下:“師傅?”
    可司機還是沒有搭理他,好像那方向盤就是他的命,放開了他就會死,所以他心無旁騖,如老僧入定。
    不對勁,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他的聲音已經夠大了,再大就是會讓人覺得是在吵鬧的地步,他怎麽可能聽不到?
    “師傅?我說停車!”
    一隻手按在了周南的肩膀上:“安靜。”
    “我真肚子疼的很!”周南裝出一副急的不行的樣子。
    “安靜!”董俊偉的聲音幹澀,硬生生把他往後掰。
    如此粗暴的動作讓周南有些不快,他心想難道這家夥都是偽裝出來的善意?隻要研究資料到手了就開始原形畢露?
    他回過頭,董俊偉的臉龐近在咫尺,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臉部的血管像是黑色的小蛇那樣猙獰的凸出,如同盤根錯雜的根係。
    “我叫你安靜!”董俊偉又重複了一遍那句話,巨大的力量幾乎要捏碎周南的肩膀。
    周南吃了一驚,這張不正常的臉隻讓他驚懼了一瞬間,馬上就本能地用出一招反手擒拿,壓製住董俊偉,如果他再反抗,就有可能脫臼。
    董俊偉試了試,沒能掙脫,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嘴裏說的安靜越來越扭曲,最後隻剩下一串模糊不清的音節。
    這家夥到底怎麽了?是有什麽病?什麽樣的病會讓臉變成那個樣子?
    就在周南納悶的時候,其他兩個男醫護同時猛轉過頭,整齊得仿佛受過某種訓練,他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也和董俊偉一樣血管浮現於體表,密密麻麻如同某種詭異的祭祀紋路。
    他們死死地盯著周南,喉嚨裏發出漏氣般的嗬嗬呼吸,張開了五指,緩步逼近,直直地抓向周南。
    周南一腳一個蹬開,這樣劇烈的動作導致暫時方式了壓製,董俊偉猛地支起身體,周南清楚地聽到了骨骼扭曲的彈響,這種動靜幾乎足夠撕裂董俊偉的胳膊。
    然而董俊偉仿佛感覺不到痛覺一樣,一躍而起撲倒周南,要來撕咬他的脖子。
    周南猝不及防,被迫倒在長椅上,但他反應足夠快,雙手強行捏住了董俊偉的手腕和他角力。
    作為身強力壯的青少年,他還是比董俊偉這種常年坐辦公室的麻杆醫生要有力氣的多,董俊偉一時半會兒沒辦法得逞,隻是看上去尤為可怖。
    “瘋了,這群人瘋了!師傅!停車!停車!”周南高聲咆哮。
    車子猛地震動了一下,不是刹車製動,而是驟然加速!
    突如其來的慣性把所有人都帶得往前竄了出去,那兩個原本就走的搖搖晃晃的醫護完全保持不了平衡,撞倒在鋼板棺槨的三角邊上。
    董俊偉也一頭撞在車身上,周南抓住機會,狠狠一腳蹬向他的心窩,董俊偉倒退了兩步被長椅一絆,半個身子都跌進了棺槨,周南又提著他的領子把他拽出來,扔到一邊。
    他猛踹了幾腳通往駕駛座的車窗,開車的大叔沒有回頭。
    但周南能從後視鏡裏看隱約到,大叔的臉皮正在不自然地抽搐,額頭上青筋暴起血管縱橫,眼神變得狂亂而陌生,根本不管後麵發生了什麽,隻是死死盯著前方的路,像是執著於完成某種使命的機器。
    這家夥也是一夥的!
    “你們他媽的到底是誰?!”
    周南回頭暴喝,不是因為驚懼,而是巨大的憤怒,這群家夥根本不像正常人,縣醫院的醫生怎麽可能是這個樣子?發狂的好像磕了藥,這種人能在那裏好好上班?
    可如果不是正規的醫生,那他們又是想把簡兮的遺體帶去哪裏?
    這太可怕了,冷汗浸透了脊背,周南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差點就親手把簡兮的遺體,送到一群莫名其妙的家夥手裏!
    董俊偉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醫護們也站了起來,因為劇烈的撞擊,他們本就清晰可見的血管破裂開來,流出濃密的血。
    那些血的顏色過於猩紅,甚至有些粘稠,流動很慢,以至於在這種光線不太好車廂裏,看起來甚至像昏沉的黑色岩漿。
    董俊偉的右手胳膊很不自然地反曲著,那是剛剛強行掙脫束縛導致的,一般人麵對這種劇痛不是叫媽媽也該齜牙咧嘴。
    可董俊偉沒有表露出一點痛苦的樣子,血流經他的嘴角,他仍然平靜如常,碎了半塊的眼鏡還斜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後的眼睛沒有了那天下午的精幹,渙散得仿佛失去了焦點。
    真不像是人,沒人能忍得了這種劇痛,那種顯而易見的血管凸出已經超過了靜脈曲張的範疇,像是要突破身體從裏麵鑽出來。
    但從剛剛打到他們身上的反饋感來看,周南確信,那就是人體,而不是怪異什麽的。
    計劃到這裏已經完全破產了,簡兮根本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單向透光的車廂某種意義上就是一間不透風的密室。
    她還在等這輛車停下來再動手,可這車隻會加速撞過去,殯儀館開往省道的路並不遠,一旦開到那上麵去,車流就會多起來,暴露的風險極大。
    “我再問一遍,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想要簡兮的屍體幹什麽?”周南厲聲喝問。
    仍舊無人回應。
    不怕疼?是吧?也不打算說話?那可真是太好了。
    周南捏了捏拳頭,左右動動脖子,骨節劈啪作響,沒有簡兮的戰甲支持,他對付不了怪異,但是三個血肉之軀的東西,那就來試試哪邊的拳頭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