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京中詭事·相聚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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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申年十月十七日,子時已過,京城的喧囂盡數歸於死寂。青石板路滲出凜冽寒意,月光慘白如霜,籠罩街巷,覆上一層冷硬銀輝。更夫的梆子聲自遠處傳來,“梆——梆——梆——”空洞回響,聲聲似在丈量這無邊沉寂的深度。風息止,簷角風鈴亦噤聲,空氣沉沉壓迫胸臆,粘稠如凝結的墨。
更夫老孫頭敲擊梆子報“子時三更,平安無事”之際,猶自回味日間於百花樓門首驚鴻一瞥的花魁倩影。那楊柳纖腰,那含情眉眼,確乎攝人心魄,令他這鰥居之人胸中燥熱難安,步履亦顯虛浮。
“梆——梆梆——”
清脆梆聲在幽巷中振蕩,霜月將青石路麵映照得一片淒清。他正思忖花魁水袖輕揚之姿,暗自盤算下月支取工錢後,可否亦往一睹芳容……
突然!
一陣極細微、極尖利的嘶鳴聲,毫無征兆地貼著地麵鑽入他的耳朵,如同無數冰冷的蛇在石隙間遊走摩擦。老孫頭猛地打了個冷戰,頸後汗毛瞬間倒豎。他驟然止步,梆子聲戛然而止,周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一股極其濃烈、難以名狀的腥臊氣味猛然湧入鼻腔,那絕非尋常貓犬鼠類之氣息,夾雜著陳腐泥土與鐵鏽混合的怪異氣息。
他僵硬地轉動脖頸,循著聲源與氣味的方向望去——就在前方數步之遙,一戶人家緊閉的漆黑大門前,月光投下的陰影之中。
一個纖細婀娜的身影背對著他,靜靜佇立。
那身影穿著一襲極其眼熟的、薄如蟬翼的桃紅紗裙,裙裾在微涼的夜風中輕輕拂動。烏黑長發如瀑般披散,在月色下泛著幽冷的光澤。
花……花魁娘子?老孫頭喉頭滾動,隻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心口卻如擂鼓般狂跳不止。白日裏驚鴻一瞥的倩影,怎會夤夜孤身出現在這僻靜深巷?巨大的荒謬感與一絲隱秘的狂喜攫住了他的心神,他下意識向前挪了半步,試圖看得更真切些。
就在此刻,那身影仿佛察覺了他的靠近,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過頭來。
月光清晰地映照著那張麵龐。
確係花魁之容!柳眉杏眼,瓊鼻櫻唇,白日裏顛倒眾生的容顏此刻卻凝固如麵具,毫無生氣。更令老孫脊背生寒的是,那雙本應流轉秋波的杏眼之中,瞳孔竟收縮為兩道細長冰冷的豎線,於月華下泛著幽邃的非人綠芒,宛若……暗夜中蟄伏的獸瞳!
那的嘴角陡然向上撕裂,直抵耳際,綻出兩排細密慘白、尖利如錐的齒列,喉間擠壓出嗬……嗬嗬……的嘶啞喘息,似破敗風箱鼓動。濃烈的腥風撲麵而至。
啊——!!!
老孫神魂俱震,白日裏那點旖旎遐思頃刻被滔天恐懼碾作齏粉。他迸發出此生最淒厲的哀嚎,手中梆子與燈籠、地相繼脫墜。燈籠翻滾於地,燭火瞬熄,殘存的微光映照出那的身影在黑暗中驟然拉長、扭曲——仿佛有某種龐然毛茸的巨物在其身後猝然賁張!
他雙膝癱軟,熱流沿褲管蜿蜒而下,整個人如爛泥般委頓於地,周身戰栗如篩,齒列戰栗相擊,竟連撐身的餘力也喪失殆盡,唯剩喉間斷續的抽氣聲。他目眥欲裂,眼睜睜看著那非人之影悄然沒入更深的黑暗,消弭無蹤。
天方破曉,巷口的更梆棄置在地,沾滿晨露,旁邊一片不明汙跡早已幹涸發暗,散發出隱約腥氣,成為無聲的證物。最先發現的老張頭驚駭欲絕,踉蹌奔走,叩響鄰舍門扉。
“天可憐見!快……快去看!老孫頭……老孫頭他……”老張頭倚門框而立,喘息不止,麵色慘白如新刷之壁,“那更梆……連同燈籠……皆棄置巷口!人……已被抬回,至今僵臥不動,雙目圓睜,口中僅餘‘嗬嗬’之聲,想必魂魄已失其半!”
消息不脛而走,頃刻間遍傳街坊鄰裏。
“當真?老孫頭?那素來膽怯的老孫頭?”油條攤的劉嬸一邊炸製油條,一邊壓低聲音,目光卻不禁瞟向老孫頭家緊閉的門板,“他昨日還向我誇耀,稱見一女子容貌若天仙,衣著如畫中走出……莫非……莫非撞見了那‘畫皮’?”提及最後二字,她渾身一凜,手中長筷險些落入油鍋。
茶攤邊上,幾個閑漢聚在一起,七嘴八舌。
“聽他隔壁老王說,老孫頭回來時那褲子……嘖嘖,都濕透了,一股子臊味兒!這得多大陣仗?”
“嘿,我早說那地方邪性!前些年不就鬧過黃皮子?那玩意兒最會迷人眼!”
“什麽黃皮子!”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撚著胡須,神色凝重,“你們沒聞見?老張頭說那巷口一股子腥風!燈籠都滅了,那影子……拉得老長,還帶毛!我看哪,怕不是修成精的野狸子,或是……狐仙娘娘座下哪個不省心的東西出來作妖了!”
幾個納鞋底的婦人湊在牆根下,聲音又細又顫。
“哎喲,嚇死個人!聽說那‘花魁’……那嘴咧得……能咧到耳朵根子!兩排牙,跟錐子似的!我的娘啊,這哪是鬼,分明是吃人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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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聽說那嗓子眼兒裏‘嗬嗬’的,跟破風箱似的……這動靜,聽著就瘮得慌!你說,它會不會……會不會還在這附近藏著?”
“快別說了!我汗毛都豎起來了!趕緊回家把門閂好!晚上誰還敢出門打更?這京城裏,怕是要不太平了……”
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隨著日頭升高,迅速在坊間蔓延。老孫頭淒厲的慘叫、脫手的梆子、熄滅的燈籠、那非人身影拉長扭曲的瞬間,以及彌漫的腥風……在眾人口耳相傳的渲染下,愈發具象且猙獰。人人心中皆蒙上厚重陰影,仿佛暗處的怪物隨時會自任何角落撲出,顯露慘白尖牙與咧至耳根的笑意。
京城悄然發生著不易覺察的變化,街巷間彌漫著一股隱微的靈異氣息。時值深秋,樹葉猶帶翠色,頑強附著枝頭;入夜後,星空亦顯格外明澈。民眾漸次察覺微妙異狀:家中豢養之物靈性大增,甚或可通人語;而夤夜偶起的詭譎聲響,更令膽怯者惕然生懼。
“你聽說了嗎?城東李家的那條老狗,最近居然能算出主人的歸家時間,在門口等候。”茶館裏,一位老者神秘兮兮地對同桌的友人說道。
友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真的?這世道真是變了,連狗都這麽聰明了。”
此時,另一桌的客人也加入了討論:“可不是嘛,我家那小子說,昨晚看到院子裏有個白衣飄飄的影子,嚇得他一晚上沒睡好。”
人們的恐慌如無形巨浪,迅速席卷東城、西城、南城……裹挾著無數驚惶失措的民眾,向同一方向奔湧——城西郊外,那座矗立山腰、雲霧繚繞的白雲觀。通往道觀的盤山石階,此刻已全然湮沒於鼎沸人潮之中。
香客如蟻,摩肩接踵而上。汗液、廉價脂粉、焚燒的檀香,以及隱約的尿臊氣味混雜交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渾濁氣味。無數沾滿泥垢的布鞋、草履乃至赤足,帶著劫後餘生的急迫,瘋狂踐踏著數百年來被虔誠信眾磨礪得光滑溫潤的青石階。粗糲的石階邊緣,竟在一日之間被萬千鞋底磨蝕剝落,裸露出慘白的新碴,如一道刺目新傷。石階兩側,平日僅積薄灰的香爐,此刻密插如蝟刺,粗如手臂的線香林立燃燒,濃煙翻騰不散,將道觀朱紅山門與飛簷鬥拱盡數籠罩於嗆人灰白之中,連途經的飛鳥亦不得不倉皇回避。
山門之內,鼎盛的香火氣息濃鬱如凝脂。巨大的青銅香爐幾為燃燒的香燭所湮沒,熾烈的火焰灼烤著空氣,發出細微的劈啪聲。香灰積存甚厚,風拂過,細密的灰燼便打著旋升騰而起,飄落在跪拜者的發髻、肩頭,乃至其虔誠合十的手掌之上。誦經聲、祈禱聲、孩童的哭鬧聲,以及護法道士竭力維持秩序的沙啞呼喝聲,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衝擊著身處其中者的耳膜與神經。
孟青雲與澄心自白雲觀前院穿行而過,耳畔不時傳來此類議論。二人相視一笑,心中了然,此等景象皆與一月前白雲道長歸來時所提及的大事相關。彼時,道長攜回一隻黑貓及一隻碩大的蚊子,觀其形貌,絕非尋常之物。
“青雲,近日異象頻生,不知是何緣由?更不知是吉是凶?”澄心憂心忡忡地詢問。
孟青雲搖首道:“澄心你自幼於道觀成長,所見之奇聞異事遠勝於我。你尚且不明緣由,我豈能知曉。”孟青雲暗忖,雖記憶中存有奈何橋、孟婆湯及仙子仙君之景象,然那不過是前世死後驚鴻一瞥,今生尚未得見。“不若,我等前去詢問道長。亦可順道探望那貓與蚊子。”
道長曾言,黑貓名為月烏,乃靈獸。那蚊子喚作阿渺,亦開啟了靈智。一隻蚊子竟也擁有名號?
孟青雲與澄心穿梭於人群之間,聆聽信徒低語,收集各類信息。二人穿過擁擠的三清殿,繞至後院一處僻靜的丹房外,震耳的喧囂方才被無形屏障阻隔,聲浪略有減弱。
丹房內彌漫著清苦的藥香。窗邊小幾上置一具精巧黃銅博山爐,爐腹炭火暗紅,縷縷青煙自層巒疊嶂的爐蓋孔竅中逸出,如絲如絮,縈繞盤旋,試圖驅散窗外滲入的濃重香火氣息。
白雲道長端坐蒲團之上,身著洗至發白的青色道袍,身形挺拔若崖畔青鬆。其麵前攤開一卷古舊《雲笈七簽》,紙頁泛黃,墨跡沉厚。然其目光未駐書頁,而是凝望窗外被香火煙霧籠罩的天空,眼神沉靜如古井,深處似有暗流無聲湧動。
“人心如沸,香火如熾,山雨欲來風滿樓矣……”一聲低沉而徐緩的歎息自身側傳來。
“道長亦知此事?我等聞香客所言,近日京城怪事頻發……”孟青雲與澄心將所聞消息逐一稟報道長。
道長亦凝望窗外鼎盛的香火,手中烏木念珠徐徐撚動,發出規律微響,宛如撥動無形之命運絲弦。
“靈氣如潮汐,漲落自有其天時。然此番潮湧,”道長思及深宮仙隕,本源之力反哺大地萬物。其撚動念珠的手指驟然一頓,目光轉向丹房角落供奉的小小祖師像前,那盞長明燈火正以目力難辨之頻急遽躍動,“京城……恐難太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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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猶未落,丹房虛掩的木門砰然洞開!一個熟悉的身影猝然闖入二人視線。那身影幾乎是跌撞而入,周身裹挾著香火熏染的汗味與塵土氣息。來人正是孟府老管家福伯。他發髻散亂,灰白鬢發為汗水濡濕,緊貼於額際,麵上血色盡失,雙唇顫抖,胸膛劇烈起伏,顯是一路疾馳上山。其懷中如同緊擁世間至寶,又似懷抱熾熱烙鐵,死死環抱著一物——一盞尺許高的黃銅長明燈。
“道長……白雲道長!”福伯嗓音嘶啞破碎,飽含泣音,“求您救救二少爺!”
孟青雲霍然起身,青色衣袍拂過一陣微風:“慶霖?他如何了?”
“大少爺,二少爺……二少爺在書院出事了!”福伯涕泗滂沱,踉蹌撲至孟青雲麵前,雙手戰栗著將懷中長明燈向前遞出,仿佛此物是唯一生機,“昨夜……昨夜便昏迷不醒!請城中名醫,灌下參湯,施以針砭,全然無效!老爺……老爺憂心如焚,命老仆攜府中秘藏之百年老參與那方田黃印石,懇請您務必請動白雲觀高人下山救命!”
其聲調因極度驚懼與焦灼而扭曲。孟青雲的目光卻越過福伯慘白的麵容,瞬息間牢牢鎖定了那盞長明燈。
燈為尋常黃銅所鑄,蓮花底座,細長燈柱,並無特異之處。然則燈焰之狀,詭異非常,令人觀之心悸。
豆焰本應澄黃溫暖,此刻卻顯青白異色。那青白焰光並非靜燃,而是在劇烈躍動、扭曲、膨脹!焰心隨扭曲蕩漾如水波,清晰映照出一間書院廂房的內景——
青磚地麵,陋桌陳凳,書冊與硯台散置案頭。景象中央窄床上,身著書院生員服的少年雙目緊閉,麵若金紙,正是孟青雲庶弟孟慶霖!
床畔背光處,一道模糊身影僵立。雖著相同生員服,其身形卻凝滯如石,透出森然死氣。身影微躬,似在端詳榻上昏迷之人。
正當孟青雲與澄心道長辨清燈影之際,那青衫背影驟然動作。
他極其僵硬地緩緩抬起右手。指間緊握的毛筆飽蘸濃墨,墨汁漆般烏黑,似將垂墜。蒼白如骨的手掌穩持筆杆,銳利筆尖正對孟慶霖毫無知覺的太陽穴——
旋即以令人窒息的緩慢速度,挾著詭譎儀式感,將堅硬筆杆朝少年耳孔一寸、一寸刺入!
與此同時,冰冷幹澀的聲響如朽木相磨,穿透焰影清晰傳入丹房三人耳際,字字如釘:
此篇......祭文......
筆尖已觸及孟慶霖耳廓皮膚,略見凹陷。
“……需以腦髓為墨……”
那聲音透著非人的、偏執的狂熱。
“……方配得上她!”
“不——!!!”福伯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呼,雙腿一軟,頹然癱倒。
道長撚動念珠的手指驟停,烏木珠子在其指間發出一聲輕微的“咯”響。
孟青雲瞳孔驟然收縮如針,他死死盯住燈焰中那支即將刺入血肉的毛筆,以及“青麵書生”那隻蒼白穩定、動作緩慢而決絕的手……每一處細節皆浸透著褻瀆生機的森然惡意。
窗外,鼎沸的香客祈願聲浪仍如潮湧至,祈求著神佛庇佑,驅邪禳災。
窗內,丹房死寂如冰窟。唯有那盞妖異的長明燈,青白火焰瘋狂躍動,無聲映照著飽蘸濃墨的筆鋒,正一分分刺向毫無抵抗的少年耳中。
孟青雲眼見毛筆鋒芒已逼至弟弟耳際,再也無法袖手旁觀。他一個箭步衝向癱軟的福伯,不顧其失魂落魄的呻吟,猛地奪過其手中緊攥的百年老參與那方溫潤田黃印石。轉身便撲通跪倒在道長麵前,青磚地麵激起細微塵埃。他雙手托舉寶物,聲音嘶啞卻字字如鐵釘般鑿入死寂:“道長!您乃世外高人,今日鬥膽相求——慶霖是我唯一的骨肉至親,縱使前塵恩怨糾纏,我亦不能坐視他遭此毒手!這百年老參可續命延壽,田黃印石乃鎮邪至寶,權作微薄心意,求您大發慈悲,救我弟弟一命!”丹房內,長明燈焰驟然一滯,青白火光在他額前汗珠上跳躍,映出眼底近乎絕望的懇切。
澄心也在一旁出聲相求:“師傅慈悲!弟子觀孟家兄弟情義深重,其心至誠。這孟慶霖雖有因果纏身,然此刻命懸一線,若師傅肯施以援手,亦是功德無量。弟子鬥膽,懇請師傅救他一救!”說罷,他亦急趨數步,在孟青雲身側深深稽首,額角幾乎觸到冰冷的青磚,垂髫散落,聲音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越與不容置疑的懇切。丹房內,長明燈焰在他低伏的背脊上投下一道搖曳的影子,更添幾分肅穆與急迫。
道長輕拍其肩頭命澄心起身,示意其攙起跪伏於地的孟青雲與福伯,沉聲道:“因果纏縛,孽債自償。”他語調低沉,字字若千鈞墜地,“然稚子何辜?此獠竟敢以生人腦髓為祭,行此滅絕人道之舉……貧道當親往誅除。事不宜遲,即刻啟程。”其枯槁手掌淩空一抬,那盞映現詭譎景象的長明燈竟憑空懸浮,穩穩落於掌中,青白焰光猶自狂舞不息。
“謝道長!”孟青雲心頭重負稍釋,當即轉身欲攙福伯。四人疾步趨近丹房門前,步履帶起的勁風幾欲吹熄博山爐內最後一縷殘餘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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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嗷……”
一聲極輕微、帶著久病虛弱卻異常清晰的貓叫,自身後角落的陰影裏傳來。
孟青雲腳步頓止。隻見一團碩大黑影輕盈落地,悄無聲息地滑至澄心道長足畔。正是月烏。此貓皮毛黯淡、氣息萎靡,然其琥珀色眼眸此刻卻亮得驚心,宛若深埋地底的琉璃被一線月華驟然喚醒。它以絨毛覆蓋的尾尖極輕捷地在澄心道長洗得發白的藍色道袍下擺掠過,仿若無聲的催促。
更奇者,在其瘦骨嶙峋的脊背上,一點微弱得近乎難以辨識的血色微光輕輕躍動。乃是小拇指尖大小的蚊蟲阿渺!其細長口器微顫,雙翅高頻震蕩氣流,發出常人無法聽聞卻直透神魂的微弱嗡鳴——這嗡鳴之中,竟亦蘊含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決。
道長垂首,目光於月烏黯淡皮毛下若隱若現、如碎瓷銀斑處稍作停留,複掠過阿渺那點微弱卻堅韌的血色微光,眼底倏然閃過一絲明悟,旋即化為難以察覺的讚許。“也罷,此行或存爾等機緣。隨我來。”他未再多言,手托長明燈,袍袖輕展,率先邁出門檻。
一行人再無耽擱,疾行如離弦之箭。孟青雲幾乎是挾著雙腿發軟的福伯,道長步履看似徐緩實則迅疾,澄心雖身形瘦弱,步履卻絲毫不慢。月烏與阿渺則化作兩道貼地疾掠的幽影,靈巧穿梭於擁擠香客的縫隙之間。山道上鼎沸的祈禱聲浪被他們遠遠拋在身後,孟府那輛飾有家徽、早已在山門處焦灼等候的馬車,載著這奇異的組合,馬蹄翻飛,卷起一路煙塵,直向京城孟府奔去。
孟府,西跨院。
昔日清靜雅致的廂房,此刻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汗意與一種無形而令人窒息的陰寒。孟家老爺孟雋德佝僂著背脊立於床榻不遠處,雙手無意識地緊握在一起,指節已然泛白。姨娘林氏在一旁低聲啜泣。數位束手無策的大夫屏息垂手侍立一旁,不敢稍動。
“砰!”房門被猛然推開。
孟雋德渾身一震,渾濁的老眼在看到當先踏入的福伯與白雲道長,以及緊隨其後、雖風塵仆仆卻目光銳利如刃的嫡長子孟青雲時,驟然迸發出如獲救星般的狂喜與哀懇:“道長!青雲!快!快救救霖兒!”
道長神色凝重,對孟雋德焦灼的呼喚置若罔聞。他手托那盞青焰搖曳的長明燈,徑直行至床榻邊。燈焰中,青麵書生的身影依舊凝固於執筆欲刺之態,其形較先前似更凝實幾分,透出刺骨寒意。
“嘶……”道長指尖淩空,對著孟慶霖眉心、心口、丹田三處虛點,三道微不可察的清光倏忽隱沒。孟慶霖身軀驟然一顫,一縷稀薄得近乎透明的灰氣,裹挾著濃重的怨毒與不甘,竟自其微張的鼻孔中嫋嫋逸出!
“好生濃重的怨念!”澄心道長低喝一聲,手掌翻轉,那盞長明燈驟然光華大盛,青白火焰猛然騰起尺許之高,竟將逸出的灰氣牢牢吸附,如同磁石引鐵!灰氣在燈焰中扭曲掙紮,發出無聲的尖嘯。
“道長,此為何物?”孟青雲緊盯著那縷被燈焰束縛的怨氣。
“此乃纏身之怨魄,是那邪祟侵蝕令弟神魂之爪牙,亦為溯源之引!”白雲道長語速迅疾,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青雲、澄心!你二人身具靈性,雖無修為根基,然可借老道這‘通幽符’之力,暫開靈視,助我追溯此怨魄根源!切記,符力有限,你二人隻可觀因果,切莫妄動心神,更不可生私情幹擾!”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抖,兩張黃符如同被無形之手牽引,分別精準地貼在了孟青雲和澄心的額心!
嗡——!
符籙觸及肌膚的刹那,孟青雲頓感一道清冽之氣直貫天靈,眼前世界霎時籠罩於一片流轉的淡薄微光之中。先前不可見的那縷灰氣,此刻於其靈視中清晰顯現,宛如飽含惡意的毒蛇在燈焰中扭曲掙紮。澄心亦身軀微震,澄澈眼眸首次映現超常之景,其間驚愕與幾不可察的抗拒交織,卻仍強抑心神未移視線。
凝神!溯其本源!白雲道長聲若古寺洪鍾,於二人識海轟然回蕩。
孟青雲與澄心當即收攝心神,將全副意念貫注於長明燈青焰束縛的那縷怨氣之上。
就在此刻,兩道小巧的身影有了動作。
一直安靜蜷縮於角落陰影中的黑貓月烏,悄然滑至白雲道長腳畔。它抬起琥珀色的眼眸,瞥了一眼那縷掙紮的怨氣,喉間發出一聲極輕的低鳴。緊接著,其脊背處那點微弱的熒光——蚊妖阿渺,細長的口器微微顫動,雙翅高頻震蕩,發出一種凡人難以聽聞、卻直抵那怨魄核心的微弱嗡鳴聲!
阿渺的嗡鳴聲仿佛蘊含著奇異的穿透之力,月烏的低鳴則如同某種安撫或引導。這縷原本狂暴掙紮的怨氣,在兩隻靈物無形的介入之下,竟驟然凝滯了一瞬,其掙紮幅度亦顯著減弱,仿佛被一種更為原始、更接近其本源的力量所壓製!
“嗡!”
孟青雲眼前驟然模糊,無數破碎、扭曲、浸染血色的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湧入他的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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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晰地“看”見。
——場景是京城那間頗有名氣的“清源書院”側門外。畫麵中心,是三位身著生員服的少年。
其中一人是孟慶霖,年少俊秀,眉眼間流露著矜貴與一絲被寵壞的驕縱。
另一人是劉姓寒門學子,身形單薄,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衫,衣衫上打著補丁,眼神中交織著不甘、倔強與深藏的自卑。
還有一位容貌清麗、氣質溫婉的少女,荊釵布裙,難掩姿色,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追隨那寒門學子,帶著羞澀與傾慕。
畫麵驟然加速、碎裂、浸染血色。
他清晰地“聽”見。
——孟慶霖與幾位新貴子弟的哄笑與嘲諷,在書院回廊間、眾人麵前,肆意羞辱劉姓寒門學子:“窮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柳姑娘豈是你這等破落戶能肖想的?”
——孟慶霖將一疊銀票輕佻地甩在少女麵前,言語輕浮:“跟了盧家少爺,自有富貴榮華,豈不強過跟隨那窮酸百倍?”
——那寒門學子因“偷竊同窗財物”被當眾責打、逐出書院時,投向盧家少爺與孟慶霖的目光,充滿了絕望、怨毒,如同淬了毒汁!而那所謂的“贓物”,分明是盧家少爺授意孟慶霖暗中塞入其書箱的!
——少女柳氏,得知情郎蒙冤被逐、前途盡毀,尋至孟慶霖處,央其引薦向盧家少爺求情,卻慘遭欺辱嘲笑,最終投繯自盡前,眼中是哀莫大於心死的淚光!她最後投向書院方向的絕望眼神,如同兩道燒紅的烙鐵!
——那劉姓學子,在破廟中驚聞愛人死訊,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嚎泣!他耗盡最後氣力,咬破手指,於自己僅存的一本破書上,蘸著心頭血,寫下對盧家少爺與孟慶霖刻骨銘心的詛咒!隨後,懷抱那本血書,一頭撞向冰冷石階,顱骨碎裂!那本浸透鮮血的破書,正是他生前日夜苦讀的《禮記》!
畫麵最終定格在那本濺滿腦漿與鮮血的《禮記》上。書頁無風自動,翻至《曲禮》篇,其上有一行被血汙浸透的字跡,如同厲鬼的控訴:“敖不可長,欲不可從,誌不可滿,樂不可極!”那血字在孟青雲的識海中發出無聲的尖嘯,怨氣衝天!
“唔!”孟青雲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細密冷汗,身形微晃,旋即強自站穩。符籙所生的清涼之意幾被那滔天怨恨衝散,識海劇痛難當。他猛地睜開雙眼,目光投向床榻上昏迷的庶弟,眼神複雜已極,交織著憤怒、驚駭與難以置信。
澄心狀況更為不堪,麵白如紙,踉蹌後退一步,以手掩額,呼吸急促,顯然被那血腥殘酷的因果衝擊得心神震蕩,眼中滿溢震驚與不適。
“可看清了?”白雲道長沉聲問道,目光掃過兩位因符籙衝擊而麵色蒼白的少年,又瞥了一眼腳下發出低嗚的月烏與雙翅高頻震顫的阿渺。正是此二靈物及時介入,阻遏了怨氣侵蝕,方令這兩位修為尚淺的少年得以相對“安然”承受此番因果回溯。
“看清了。”孟青雲聲音嘶啞,字字似從齒縫間迸出,“助紂為虐,構陷同窗,毀人前程,逼死無辜……罪業深重,怨氣纏身!那邪祟……實為含恨自戕、顱裂漿迸的劉生怨念所聚!”
白雲道長眼中寒光大盛,“如此執念,如此歹毒,竟敢附魂於生前所觸之筆,行此噬魂奪魄之事!豈不知人間自有天理循環?!”
他不再遲疑。左手穩穩托住青焰已複澄黃的長明燈,右手並指如劍,指尖一點純陽金光驟然亮起,燦若旭日!口中誦念古奧咒言,化作實質的金色符文自其指尖流淌而出,瞬息布滿昏暗廂房,金光瀲灩,將此地暫時隔絕為一方清淨法域!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咒言聲中,那點純陽金光未如雷霆般激射,反化作一道溫暖凝練、蘊含淨化與撫慰之力的金色光流,宛如實質溪水,緩緩流向長明燈焰中那青麵書生虛影——其形扭曲掙紮,怨毒之氣彌漫不絕!
金光觸及怨氣刹那,未行毀滅灼燒,而如春風化雪,將其層層包裹浸潤。書生虛影於金光中劇烈波動,發出無聲尖嘯,其聲除卻痛苦,似更夾雜一絲茫然與深沉悲慟。
白雲道長目光如炬,穿透重重怨氣,直視其核心一點——那源於劉生隕滅前至深執念。其聲如洪鍾大呂,蘊悲憫與不容置疑之威嚴,直震怨念本源:
“癡兒!冤有頭,債有主!汝身負奇冤,含恨自戕,其情可憫!然天道昭昭,報應不爽!那構陷於汝、奪汝所愛、致汝二人陰陽永隔之元凶首惡,五日前是否已被汝這滿腔怨毒索去性命,顱裂髓流,神魂俱裂?!彼之暴斃,實乃天道假汝之手,施以懲戒!”
金光中怨氣驟然凝滯,青麵書生虛影似為之凍結,滔天怨毒之內,竟隱現一絲大仇得報的空洞茫然。
道長之聲愈發沉凝,透洞悉因果之肅殺:
“然!天道有序,過猶不及!汝滯留陽間,以怨報怨,行此噬魂奪魄、絕滅生機之惡舉,殘害生靈,更損自身陰德,永絕往生之路!此等行徑,與那害汝之人,何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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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惡首已遭天誅,命喪汝手,汝之血仇已償!當棄此身外執念,釋盡胸中戾氣!”
道長之音轉為宏大悲憫,如梵音禪唱:
“汝之愛侶,芳魂早入輪回,莫再以此汙濁怨念玷汙其清淨往生!速速放下!重歸天地,滌淨魂靈,以待他日輪回再續前緣!敕令——解怨、歸真、往生!”
最後一個“往生”字音落定,那道包裹著書生怨念的金色光流驟然光芒驟盛。其溫暖而浩大的力量不複為束縛,恰似慈母的懷抱,溫柔而堅定地將那凝聚了無盡怨毒與悲苦的核心執念層層剝離並淨化。
“啊——!”床榻上的孟慶霖再度發出一聲淒厲哀號,較之先前更為痛苦。他軀體劇烈抽搐,七竅之中,比先前更為濃稠、漆黑如墨的汙穢怨氣被強行迫出。此番,那怨氣於空中凝聚的輪廓愈發清晰——赫然顯現一個書生抱頭撞階、腦漿迸裂的慘烈虛影!然此虛影在滿室金光符文的照耀與那溫暖光流的淨化之下,未再發出惡毒詛咒,反而透出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脫與深沉的悲涼。它留戀地、深深地“望”了一眼床上痛苦翻滾的孟慶霖,終至發出一聲悠長、仿佛橫越陰陽的歎息,徹底消散於金光之中,歸於虛無。
金光符文明滅閃爍,最終緩緩隱沒。廂房內檀香彌漫,卻平添一種塵埃落定、怨氣散盡的空靈與沉重。
“咳……呃……”孟慶霖重重摔回床榻,大口喘息,麵色依舊蒼白,然眉宇間那層死灰般的陰翳已然褪去。其眼瞼劇烈顫動,似隨時將要蘇醒。生機,雖微弱,卻切實地於其體內流轉。
“霖兒!霖兒!”林氏再次撲到床邊,“老爺,霖兒醒啦!”孟雋德站在床邊,長舒一口氣,這次是劫後餘生的狂喜。
白雲道長緩緩收回劍指,指尖金光隱去,臉上帶著一絲疲憊,更多的卻是完成一場艱難超度的釋然。他看向孟青雲和臉色依舊有些發白的澄心,目光深邃。
孟青雲緊握的雙拳微微鬆開,指節依舊發白。他親眼目睹了道長並非簡單粗暴地“消滅”邪祟,而是追溯因果,點明仇怨已報,再以無上道法化解執念,引導其放下戾氣,重歸輪回!這不僅僅是除魔衛道,更是一場對生命、對因果、對執念的深刻演繹!恃強淩弱,為虎作倀,最終引來的報複如此酷烈,連真凶都已被索命!而怨念本身,若不能放下,最終也隻會走向徹底的毀滅。這教訓,比任何說教都更加刻骨銘心!
就在這時,床上的孟慶霖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皮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眼神渙散,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他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而斷續、如同夢囈般的嘶喊:
“筆……筆……別過來……盧……盧兄……救我……盧兄……盧……”
“盧兄”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孟雋德和孟青雲的耳中!
孟雋德抱兒子的手猛地一僵,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化為難以置信的驚駭!盧兄?哪個盧兄?難道是……那個與霖兒交好、家世顯赫的盧家少爺?!五日前暴斃的那個?!他猛地想起方才道長那如同驚雷般的話語——“那構陷於你、奪你所愛、致你二人陰陽永隔的元凶首惡,五日前,是否已被你這滿腔怨毒索去性命,腦髓塗地,神魂俱裂?!”
一股寒意,從孟雋德的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他兒子口中的“盧兄”,竟然就是被這厲鬼索命的真凶!而自己的兒子,是幫凶!如果不是道長及時出手,下一個腦髓塗地的,就是霖兒!報應!這就是赤裸裸的報應!遲來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讓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陶謙!他那位才華橫溢、曾引為知己、最終卻被他設計而亡後又哄騙了未婚妻的好友!
孟雋德的脊背驟然為冷汗所浸透。他仿佛看見無數雙陶謙布滿怨恨的眼睛,正自虛空之中、暗影深處、乃至兩個兒子身後,死死地攫住自己!生平頭一遭,徹骨的寒意自他魂魄深處升騰而起。他唯恐陶謙的冤魂將化作厲鬼,唯恐這遲來的報應將以更為酷烈之姿,降臨於自己珍視的骨肉至親身上!他環抱孟慶霖的手臂無意識地收緊,又猝然鬆開,驚恐的目光倉皇逡巡,仿佛隨時會有索命鬼手自虛空中探出。
就在這死寂與後怕彌漫的時刻——
在常人無法感知的維度,一點極致純粹、無比溫暖、蘊含至高法則認可與嘉許的淡金色光芒,宛如晨曦中最純淨的一縷,自虛空中悄然灑落。它無視屋宇阻隔,精準地一分為三。
最為凝練的一道,如潺潺溪流,悄然匯入白雲道長疲憊而挺拔的身軀。老道撥動念珠的手指微微一滯,眼底掠過一絲明悟與釋然,周身氣息如受無形甘泉滌蕩,愈發圓融深沉。
另外兩縷細小卻精純無比的金芒,則分別落向了角落。
一縷,輕柔地籠罩住蜷縮在陰影裏的黑貓月烏。那光芒觸及它黯淡皮毛下猙獰扭曲的銀斑時,如同最靈巧的織女金梭,帶著不可思議的造化之力,輕柔地穿梭、彌合。雖然隻是修複了其中一道最細微的裂痕邊緣,如同碎瓷上勉強粘回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碎片,但那股深入骨髓、日夜折磨它的本源裂痛,竟在這一絲功德金光的撫慰下,前所未有地…緩解了!月烏琥珀色的瞳孔猛地收縮成一條細線,裏麵不再是死水般的沉寂,而是爆發出一種近乎狂喜的、難以置信的光芒!它下意識地低下頭,伸出帶著細小倒刺的舌頭,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舔舐著那道被淡金色微光縈繞的細微裂痕邊緣,喉嚨裏發出低沉而滿足的呼嚕聲,仿佛沙漠旅人終於嚐到了第一滴甘泉。希望!它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微乎其微卻真實存在的、修複本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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