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房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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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蘭香的臉頰,比供銷社門口掛著的大紅燈籠還要燙。
    在那個年代,一個農村媳婦,當著“街麵兒”上(鎮上的主路)來來往往的人,親自家男人一口,這簡直是是“耍流氓”!
    她親完就後悔了,整個人都快縮到了徐軍的懷裏,滾燙的臉頰死死地貼在他的胸膛上,不敢抬頭。
    “哎呦!”
    徐軍自己也愣住了,他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幾道或驚訝或曖昧的目光。
    他摸了摸側臉上那個濕熱的印記,非但沒覺得不好意思,反而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豪情。
    這是他媳婦兒!
    他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抓住了李蘭香發燙的手,拉著她大步流星地走進了供銷社的大門。
    “走!咱家‘老板娘’,今天必須穿上新衣裳!”
    1982年的供銷社,依舊是鎮上最“洋氣”、最熱鬧的地方。
    一進門,一股子混雜著煤油、肥皂、旱煙葉和“的確良”布料的氣息就撲麵而來。
    左邊是“日雜百貨”櫃台,擺著暖水瓶、搪瓷盆、“永久”牌的28大杠自行車(標價180元,還得要票)。右邊就是“針織布匹”櫃台。
    櫃台後麵,站著一個燙著卷發、穿著的確良花襯衫的中年女售貨員。
    她正低著頭,用算盤“劈裏啪啦”地算著什麽,眼皮都沒抬一下。
    這就是國營商店的“鐵飯碗”,態度談不上壞,但絕對談不上好,充滿了大城市對鄉下的優越感。
    李蘭香下意識地鬆開了徐軍的手,又往後縮了半步。
    她太熟悉這種地方了。
    以前她自己來,買根針線或者半尺“襯裏布”,都得在這櫃台前站半天,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人家才肯搭理。
    可徐軍卻毫不在意。
    他拉著李蘭香,徑直走到了櫃台前,用手指“篤篤篤”地敲了敲玻璃台麵。
    “同誌。”
    那女售貨員這才不緊不慢地抬起頭,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眼——兩個穿著帶補丁的藍布褂子,渾身土腥味的“泥腿子”。
    她的眼神又恢複了淡漠:“買啥?先說好,布匹得要布票。”
    李蘭香的心“咯噔”一下,又涼了。
    她光顧著高興,忘了這茬!
    布票,那可是比錢還金貴的東西,城裏職工一年才發那麽幾尺,他們農村戶口哪有?
    她剛想拉徐軍的衣角,示意“算了”,徐軍卻搶先一步開了口。
    “同誌,我不要布票的。”
    女售貨員皺起了眉,剛想說“不要布票的你來幹啥”,就聽徐軍繼續說道:
    “我用這個。”
    徐軍不慌不忙地從兜裏,摸出了幾張何老板私下給他的、皺巴巴的“工業券”。
    在80年代初,工業券是硬通貨,很多地方比布票還好使。
    女售貨員的眼神微微一變,那股子不耐煩淡了些,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高大、沉穩的男人。
    “工業券……也行。”
    她點了點頭,“那你要啥布?”
    “要那個。”
    徐軍的手,越過那些灰撲撲的勞動布、藍花布,徑直指向了貨架最頂上、最顯眼的那一卷——
    “正紅色”的“的確良”(滌綸)!
    “軍哥!不……不行!”
    李蘭香嚇得魂都飛了,一把拽住他,“那是‘的確良’!貴死人!而且太豔了!這這穿出去,還不被人戳脊梁骨罵‘騷’啊!”
    在農村,正經媳婦兒哪有穿這麽紅的?不是“破鞋”就是“二婚頭”!
    女售貨員也撇了撇嘴,顯然是認同李蘭香的話。
    “怕啥?”
    徐軍回頭,握住妻子的手,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
    “我媳婦兒,長得俊,皮膚白,就該穿這正紅色!”
    他轉頭對售貨員道,“咱家要蓋新房了,扯紅布,喜慶!”
    “蓋新房?”
    女售貨員的眼神又變了,這次是實實在在的驚訝。
    “同誌,就這個,給我扯兩‘丈’(約6.7米)!”
    “兩丈?!”李蘭香的眼睛都瞪圓了。
    兩丈布,足夠她從裏到外做一身新褂子新褲子,還綽綽有餘!
    “軍哥,使不了……使不了那麽多……”她急得直擺手。
    “聽我的。”徐軍不容分說地按住她,“老板娘,就得有老板娘的樣子。”
    “……好。”
    李蘭香不再說話了,她低下頭,眼圈卻“唰”地一下紅了。她死死地咬著嘴唇。
    “算你這媳婦兒有福氣。”
    女售貨員嘀咕了一句,但態度已經徹底變了。
    她麻利地搬下那卷紅布,“刺啦——”一聲扯開,用木尺“啪、啪、啪”地量足了兩丈,剪刀“哢嚓哢嚓”幾下。
    “一共八塊四毛錢,再加兩丈工業券。”
    在1982年,的確良布一米(三尺)要兩塊多錢,兩丈布(六米多)這個價錢,絕對是“奢侈品”!
    徐軍看都沒看,從李蘭香的兜裏(她還懵著,任由他掏)摸出錢夾,數出了錢和票。
    李蘭香哆哆嗦嗦地接過那匹沉甸甸、滑溜溜的紅布。
    那布料是如此的鮮豔,刺得她眼睛都有些發慌,但她的心,卻像是被這團火給徹底點燃了。
    “下一站,鐵匠鋪!”
    徐軍提著買好的煙和糖,拉著還像在夢遊一樣的李蘭香,走出了供銷社。
    鎮上的鐵匠鋪在最東頭,離老遠就能聽到“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和那股子濃烈的、熱鐵和煤煙混合的氣味。
    一個光著膀子、滿身黑灰的老師傅正掄著大錘,砸著一塊燒紅的鐵犁鏵。
    “老師傅,歇歇。”
    徐軍遞上了一根剛買的“大前門”。
    老師傅停下手,接過煙,掛在耳朵上,甕聲甕氣地問:“打啥?”
    “打幾樣家夥事兒。”徐軍也不廢話,“一口好鋼的鋤頭,一把寬口的鐵鍬,要結實,能和石灰的那種。”
    “行。”
    “另外……”
    徐軍從懷裏摸出一張紙,這是他昨晚連夜畫的,“打十二支這個。”
    老師傅接過圖紙,借著火光一看,愣住了。
    那紙上,畫著兩種箭頭,一種是寬麵、帶血槽的“柳葉箭”;另一種是三棱錐形、帶倒刺的“三棱箭”。
    “小子……你這是打獵用?”
    “防身。”
    徐軍淡淡道。
    “好鋼可不便宜。”
    “用最好的鋼。”
    徐軍從兜裏掏出十塊錢,拍在鐵砧上,“這是定金。三天後,我來取。”
    老師傅看著那十塊錢,又看了看徐軍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睛,點了點頭:“三天後,這會兒,來取。”
    辦完了這兩件事,才到了今天的“正事”。
    徐軍趕著騾車,拉著李蘭香,來到了鎮子北郊的“紅旗機械廠”。
    這廠子可了不得,紅磚的高牆,烏黑的大鐵門,門口還站著個戴著紅袖標的門衛(傳達室大爺),威風凜凜。
    李蘭香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徐軍卻坦然自若,他把騾車停在遠處,提上一條“長白山”香煙,和一包“高粱飴”,獨自走了過去。
    “大爺,忙著呢?”
    徐軍笑著遞上根煙。
    門衛大爺斜了他一眼,沒接:“幹啥的?廠區重地,閑人免進。”
    “大爺,我找後勤科的李科長。”
    徐軍不慌不忙,把那包糖也塞了過去,“我是‘老何記’的何老板介紹來的,昨天剛給你們廠食堂送了批野豬肉,李科長說讓我今天來找他,有點‘票’的事要談。”
    一聽“何老板”和“野豬肉”,門衛大爺的臉色緩和了,又看了看他手裏的“長白山”,這才慢悠悠地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喂,後勤科嗎?……哎,我老張。門口有個姓徐的小夥子,說是何老板介紹的,找李科長……哎,好,好。”
    放下電話,他指了指裏麵:“進去吧,左拐第二棟樓,三樓,301。”
    “謝您嘞,大爺!”
    徐軍順勢把那整條煙塞進了傳達室的窗戶,轉身就走。
    李蘭香在車上,緊張地看著徐軍走進了那棟威嚴的“高樓”。
    她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蓋房……青磚大瓦房……”
    她反複念叨著,手心裏的汗把那塊“大白兔”糖紙都給浸濕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李蘭香覺得比一個世紀還漫長。
    就在她坐立不安,以為是不是出了什麽事的時候,徐軍的身影終於從大樓裏走了出來。
    他還是那副平靜的樣子,兩手空空。
    李蘭香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軍哥……”
    她迎了上去,聲音都在發顫,“沒事。咱蓋不起磚房,咱用泥巴,俺也能給你壘個結實的。”
    徐軍沒有說話。
    他爬上騾車,在李蘭香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才緩緩地從貼身的內兜裏,摸出了一張薄薄的、蓋著鮮紅印章的紙。
    不是正式的“票”,而是一張蓋著“紅旗機械廠後勤科”公章的“領料單(調撥)”。
    “這是啥?”
    李蘭香哽咽著問。
    “這是咱家的‘房票’。”
    徐軍笑了,那笑容裏,是如釋重負和強大的自信。
    “紅旗機械廠的磚窯,這個月剛燒好一批青磚。李科長批給咱們了——五千塊青磚,兩千片瓦,十袋洋灰!”
    “全按……‘出廠價’給咱結!”
    “五千塊?!”
    李蘭香的腦子“嗡”的一聲,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磚!
    “軍哥!”
    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徐軍的胳膊,當著鎮子的大路,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次,是她這輩子,流過的最甜的眼淚。
    “傻丫頭,哭啥。”
    徐軍笨拙地拍著她的背,“坐穩了,咱回家!過兩天,咱就請人,蓋房!”
    騾車再次“咕嚕咕”地踏上了歸途。
    李蘭香的哭聲漸漸停了,她隻是紅著眼睛,一會兒摸摸懷裏那匹滾燙的紅布,一會兒又從兜裏掏出那包“大白兔”奶糖。
    她小心翼翼地剝開一顆,半透明的糯米紙都舍不得扔,仔仔細細地折好。
    她看了看身邊趕車的男人,猶豫了一下,沒有自己吃,而是踮起腳尖,把那顆散發著濃鬱奶香的糖,輕輕地塞進了徐軍的嘴裏。
    “甜不?”
    她仰著臉,小聲問,眼睛裏亮晶晶的。
    徐軍嚼著那顆又香又甜的糖,隻覺得那股甜意,從舌尖一直化開到了心底。
    他騰出一隻手,用力地握住了妻子那隻因為緊張而微涼的手。
    “甜。”
    他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蘭香,以後咱家的日子,會比這糖,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