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鬢邊霜與雲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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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泉州傷兵後續調養事宜,又飛鴿傳書向福州總部和湄洲島家裏報了平安,穗安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駕起雲頭,直向常州方向飛去。
她想見鄭淮,立刻,馬上。
穗安站在常州府衙門前,竟生出幾分近鄉情怯之感。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上前,守門的衙役中一個魁梧的漢子眼睛一亮,驚喜地迎了上來:
“林真人!您可算來了!快請進快請進!知州大人早吩咐過了,真人您來,不必通報,直接請去書房。”
漢子臉上帶著由衷的敬重,顯然是認得她。
穗安微微一怔,隨即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鄭兄竟如此細心。她頷首致謝,隨著引路的侍從,腳步輕快地穿過回廊庭院。
書房門虛掩著。穗安剛走到門口,那扇門“吱呀”一聲從裏麵被推開。鄭淮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似乎正要出門辦事,手中還拿著一卷文書。
四目相對。
穗安瞬間僵在原地。
眼前的鄭淮,依舊是那身半舊的青色儒衫,身形依舊清瘦如竹,挺拔如鬆。
然而鬢角那幾縷刺眼的白發,眼角眉梢鐫刻下的、比記憶中深刻太多的皺紋,還有那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為政事操勞的疲憊……像一把鈍刀,猝不及防地刺中了穗安的心髒!
四十歲了。
這個認知如同驚雷在她腦中炸響,她猛然意識到,距離他們初識,已經過去了近二十年。
她依舊是二十歲的模樣,時光仿佛在她身上停滯,而鄭淮,卻在歲月的洪流中,被衝刷得如此明顯。
她一直奔忙在自己的道路上,規劃著百年大計,卻忽略了身邊人正在無可挽回地老去。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慌和悲涼瞬間攫住了她。仿佛看到一條無形的、名為時間的鴻溝正在他們之間飛速裂開。
她害怕了,害怕自己哪天終於忙完,回過頭來想找他說說話,分享喜悅,看到的卻隻有冰冷的墓碑,徒留她一人麵對這漫長無盡的時光!
“鄭兄……” 穗安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哽咽。
她再也控製不住,像一隻歸巢的倦鳥,幾步衝上前,在鄭淮錯愕的目光中,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清瘦的身軀!
將臉埋在他帶著淡淡墨香和皂角氣息的衣襟裏,仿佛想抓住這正在飛速流逝的溫暖。
鄭淮徹底愣住了,懷中突如其來的柔軟和微微的顫抖,讓他一時手足無措。
印象中的穗安,永遠是冷靜的、智慧的、甚至帶著幾分俯瞰凡塵的疏離,何曾有過如此外露、如此脆弱的情感爆發?他敏銳地感覺到她心中翻騰著巨大的不安和悲傷。
“穗安?怎麽了?出了何事?” 鄭淮的聲音帶著關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下意識地放柔了聲音,一手輕輕拍撫著她微微顫抖的後背,一手環住她,給予一個兄長般安穩的擁抱。沒有半分逾矩,隻有純粹的安慰。
穗安在他懷中汲取著那份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過了好一會兒,劇烈起伏的心緒才稍稍平複。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有些赧然地退開半步,眼圈依舊泛紅。
鄭淮沒有追問,隻是溫和地拉著她的衣袖,引她進入書房:“來,坐下說話。” 他親自倒了一杯溫熱的清茶,遞到穗安手中,眼神溫和而包容。
穗安捧著茶杯,指尖感受著杯壁傳來的暖意,低垂著眼簾,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不易察覺的委屈:
“讓鄭兄見笑了……我……我隻是突然意識到,你們……你們終將離我而去,徒留我一人在這世間……”
她抬起眼,望向鄭淮鬢角的白發,眼中是深切的茫然與恐懼。
鄭淮順著她的目光,抬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鬢角,再看向穗安那依舊如朝露般清澈明豔、不染歲月塵埃的容顏,瞬間明白了她情緒失控的根源。
時間的無情流逝,生與死的巨大鴻溝,這是她身為“仙子”無法回避的、最深沉的無奈與悲涼。
書房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鄭淮沒有立刻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深邃而複雜。
過了片刻,他罕見地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幾分敬慕地稱呼“道長”,而是如同一位真正的、年長的兄長,帶著無限的憐惜和開解之意,伸出手,極其自然地、帶著安撫力量地,輕輕摸了摸穗安的頭。
這個動作,讓穗安心頭又是一顫。
“穗安,”鄭淮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儒家士子特有的那種通透與豁達,“生老病死,壽夭有命,此乃天道倫常,是凡俗肉身躲不過、也無需躲的‘大歸’。”
他看著穗安盈滿淚水的眼睛,繼續說道:“我輩儒生,所求者,非長生久視,而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此誌存於心中,行於腳下,便如薪火相傳,生生不息。身體雖朽,精神不滅。”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柔和:“你是超脫凡俗的道長,承載著更悠長的使命和時光。不必為我們終將消逝的形骸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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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我們活在你的記憶裏,活在你所繼承、所發揚的誌向裏,活在你為這世間帶來的每一份善念與福祉裏,那麽,我們便不曾真正離去。”
鄭淮的聲音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如同春風化雨:“你心中有我,記得我們一起為農事改良熬過的夜,記得我們一起賑災濟民的奔波,記得我們每一次關於黎民疾苦的憂心與暢談……
記得鄭淮這個人,記得他的理想,他的赤誠,他的笑聲,那麽,我便永遠活在這方天地之中。”
他頓了頓,嘴角甚至揚起一絲溫和的笑意,帶著看破生死的從容:“隻要你還記得,隻要你心中的那份‘仁’與‘濟世’之念不滅,承載著我們這些凡俗之人的點滴,那麽,我們便與你同在,與你所行之道同在。這,何嚐不是一種更恒久的‘活’?”
“鄭兄……” 穗安聽著鄭淮這番以儒家生死觀為底蘊、卻飽含深情與慰藉的話語,字字句句敲打在她最柔軟的心坎上。
那深沉的悲傷並未完全消散,卻被一種更宏大、更溫暖的連接感所包裹。
她不再是孤獨地麵對永恒,而是承載著所有逝去之人的愛與理想,繼續前行。
這份沉甸甸的寄語,讓她再也抑製不住,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滾落下來,泣不成聲。
鄭淮沒有再說話,隻是默默地遞過一方幹淨的素帕,眼中充滿了憐惜與理解。
他懂得她此刻的眼淚,並非軟弱,而是對生命最深沉的敬畏,對情誼最真摯的珍視,以及對那無法跨越的時間鴻溝的情緒宣泄。
書房內,茶香嫋嫋,隻有穗安壓抑的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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