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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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撲麵而來的喧囂,帶著錢塘江濕潤的水汽與運河兩岸綿延的市聲,瞬間將穗安與妙善卷入這東南第一繁華地的洪流之中。
碼頭千帆林立,檣櫓如林,操著南腔北調口音的腳夫、商人、水手匯成一股奔湧不息的人潮。
“師父,這裏比福州碼頭還要熱鬧十倍不止!”妙善站在穗安身側,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聲音在嘈雜中依舊清晰。
穗安微微頷首,目光越過喧囂的碼頭,投向遠處那片被高牆深院圍起、戒備森嚴的區域——兩浙路市舶司。
那裏是帝國海貿的心髒,無數財富與珍寶流轉的閘口,也是清雲遠洋船隊未來命脈所係。
她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深入這權力的中心,為清雲的海上宏圖探清路徑。
接下來的數日,師徒二人如同兩滴水,悄然融入杭州的市井百態。
她們踏足官辦的絲綢織造局。高大陰涼的工坊內,數百張織機排列如軍陣,震耳欲聾的“哐當”聲連綿不絕。
空氣裏漂浮著蠶絲的微腥與漿水的酸氣。織女們坐在機杼前,身形佝僂,麵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眼神麻木而空洞。
她們枯瘦的手指在細如發絲的經線緯線間飛速穿梭、打結,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變形,指尖處舊傷疊著新傷,滲出的血絲有時便混入了那璀璨奪目的金線銀線之中。
“一日需織足三丈,短一寸,便是半日的工錢沒了。”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婦人聲音平板地介紹著,語氣裏沒有半分波瀾,仿佛在談論天氣。
妙善看著一個不過十二三歲、身形瘦小得幾乎要被巨大織機淹沒的女孩,那女孩因疲憊打了個晃,立刻被旁邊的監工用細竹條在背上抽了一記,發出一聲短促壓抑的痛哼。妙善的拳頭在袖中悄然握緊,指節泛白。
她們也混跡於市舶司衙門外喧囂的茶樓酒肆。雕梁畫棟之下,彌漫著龍涎香、酒氣和隱秘交易的氣息。
身著綾羅的海商們低聲交談,目光閃爍,手指在袖中或桌下隱秘地比劃著數目。
偶爾有穿著青色或綠色官袍的市舶司吏員踱步進來,立刻被幾道熱切的目光鎖定,殷勤的招呼聲此起彼伏。
銀票、精巧的西洋自鳴鍾、甚至整匣的南洋珍珠,在推杯換盞間悄然滑入官袍寬大的袖囊。吏員們神色自若,仿佛隻是收下幾枚尋常的果子。
“規矩如此,水至清則無魚嘛。”一個微醺的商人打著哈哈,對鄰座感歎,眼中卻滿是習以為常的精明算計。
這些繁華錦繡下的暗影,如同細密的蛛網,無聲地纏繞著這座城市的筋骨。穗安看在眼裏,心中並無太多驚怒,隻有一片澄澈的明了。
這便是人間,有光便有影,有生財的活水,便有滋生的汙濁。
清雲要在此紮根壯大,既要懂得借勢於光,更要學會周旋於影,在濁流中辟出一條自己的清渠。
清雲杭州分部設在運河邊一處鬧中取靜的三進院落裏。當穗安踏入正堂時,裏麵正彌漫著一股壓抑的低氣壓。
杭州分部的負責人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幹練女子,名叫徐娘子,此刻正垂首站在下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她麵前攤開著幾本厚厚的賬冊。妙善端坐主位,麵沉似水,修長的手指正點著賬冊上一處明顯的疏漏,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刀鋒刮過每個人的耳膜:
“這一筆,慈幼院三月的米糧采買,單據與市價相差近兩成。徐娘子,銀子不會憑空消失,米也不會自己長腿跑到孩子們碗裏。賬目不清,人心便散。
慈幼院的孩子、女塾的先生學生,她們碗裏的每一粒米,身上穿的每一寸布,都沾著清雲的信譽和無數善心人的托付!你告訴我,這賬,如何對得起她們?”
徐娘子臉色煞白,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羞愧地低下頭:“妙善師姐教訓的是,是屬下監管不力,用人失察,定當徹查,嚴懲不貸!絕不讓清雲聲譽和善款蒙塵!”
“查,自然要查清楚。更要立下規矩,堵住漏洞!”
妙善的語氣斬釘截鐵,“清雲的錢糧,每一文都要用在刀刃上,用在那些需要的人身上。慈幼院、女塾、濟安堂,是我們在杭州立足的根本,是比黃金更珍貴的招牌!
若招牌蒙了灰,甚至被蟲蛀了,我們拿什麽去麵對那些把孩子托付給我們的窮苦父母?拿什麽去說服那些捐資助學的士紳?徐娘子,你是杭州分部的掌舵人,責任重於山!”
她的目光掃過堂內其他幾位管事,帶著無形的威壓:“此事,所有人引以為戒!清雲不養蛀蟲,也容不得半分懈怠糊塗!賬房立刻重組核查小組,每一筆進出,從今日起,必須三核三對!再有紕漏,莫怪清雲門規森嚴!”
訓誡完畢,妙善雷厲風行,立刻召集杭州分部所有骨幹,開始了一場密集的特訓。
她將福州總部應對複雜商業環境、處理官府關節、高效管理慈善分支的經驗,結合杭州本地特色,掰開揉碎,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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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利用清雲“簡在帝心”的微妙地位,在市舶司錯綜複雜的利益網中尋求立足點?如何與本地豪商打交道,既借其勢,又不被其徹底同化或反噬?
如何確保女塾、慈幼院在地方勢力夾縫中獨立運轉,真正惠及底層?如何甄別、吸納、培養本地可靠人才,讓分部真正紮根?
一個個問題拋出,一項項應對策略討論、製定。
妙善思路清晰,手腕靈活,既有原則的剛性,又有處事的彈性,將清雲在福州積累的龐大組織經驗,因地製宜地注入杭州分部。
徐娘子等人起初的惶恐漸漸被信服取代,眼神變得專注而明亮。
穗安則如同定海神針,安靜地坐在一旁,偶爾在關鍵處點撥一兩句。
數日後,一隊清雲的人馬押送著十幾輛覆蓋油布的大車,駛出了杭州城門,向著杭嘉湖平原深處,桑田與稻田交織的鄉村行去。車轍深深,壓過初春泥濘的田埂。
目的地是錢塘縣外一個叫桑林坳的大村落。村正得了消息,早早帶著幾個鄉老和一群好奇的村民在村口曬穀場等候。
當油布揭開,露出裏麵一件件打造精良、泛著冷冽金屬光澤的新式農具——曲轅犁、鐵齒耙、輕便的鏤鏵……
村民們圍攏上來,眼神裏充滿了新奇、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
“這鐵疙瘩……能比得上俺們祖傳的木犁?”
“看著是輕巧,可這細胳膊細腿的,能犁得動咱這板結的老田?”
“怕不是城裏人弄來糊弄俺們莊稼把式的玩意兒吧?”
質疑聲低低地響起。負責推廣的清雲管事是個精幹的小夥子,也不多言,直接讓隨行的健壯夥計套上一頭村裏常見的黃牛,將一架新式曲轅犁組裝好。
“諸位叔伯請看!”他大聲道,示意夥計下田。
速度比老式直轅犁快了近一倍!拉犁的黃牛也顯得輕鬆許多,步伐穩健,不複往日那種被沉重負擔拖拽的吃力。
“咦?”圍觀的老農們眼睛猛地瞪大了。
“這……這省力啊!”一個漢子喃喃道。
“快看!犁得還深!這底肥都能翻上來了!”另一個眼尖的指著翻出的深色土層喊道。
村正張老栓,一個在泥土裏刨食了一輩子的老莊稼把式,臉上的皺紋因震驚而更深了,
“神物!這是神物啊!省了俺家兩頭牛的嚼用……省了俺這把老骨頭的半條命啊!活菩薩!你們清雲……是救命的活菩薩啊!”
這聲哭喊,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巨石,瞬間在曬穀場上激起巨大的回響。
所有圍觀的村民,無論老少,臉上的疑慮和隔閡瞬間被狂喜和感激取代。他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粗糙的手爭先恐後地撫摸著那些冰冷的鐵器,仿佛觸摸著金貴的希望。
“清雲老爺!這犁……這犁多少錢一架?”
“俺們村要!先給俺們村!”
“菩薩保佑!今年春耕有著落了!”
夕陽熔金,將廣闊的田野染成一片溫暖的金紅。晚風拂過新翻的泥土,帶來清新而充滿生機的氣息。穗安與妙善並肩站在田埂上,遠離了曬穀場上的喧騰。
穗安彎下腰,指尖輕輕掠過腳下溫熱的、剛剛被新犁破開的泥土。那泥土的質感細膩而飽滿,蘊含著無窮的生命力。
她撚起一小撮,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濕潤與溫熱,仿佛能聽到大地深處孕育生機的脈動。
她抬起頭,望向遠處炊煙嫋嫋的村落,望向那些在暮色中仍圍著農具興奮議論的農人身影,目光悠遠而寧靜。
晚風吹動她素色的道袍,拂過身旁妙善同樣沉靜的臉龐。
“妙善,”穗安的聲音很輕,如同耳語,卻清晰地傳入妙善心中,“看見了嗎?”
妙善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的是農人臉上久違的笑容,是孩子們在新翻的田壟間奔跑的歡快身影,是這片古老土地在新生工具下煥發出的活力。
穗安並不追求清雲壟斷農具製造。她鼓勵分部與本地信譽好、手藝精的鐵匠鋪合作,提供圖紙和技術指導,由他們進行生產和銷售,清雲負責質量把控和推廣。
此舉既降低了成本,加快了普及速度,也融入了本地經濟生態,減少了阻力。
“我們求的是善果廣布,而非一己之利。”穗安對妙善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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