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的意識凝視著掌心那方玉印，其內溫養著一縷瑤姬的魂魄。
    她思索片刻，心念微動，自玉印旁浮現出幾個泥人。
    那是她漫長封印歲月中，以欲界情塵為本源，無聊時捏塑打磨的載體，本是無靈死物，此刻卻成了絕佳的容器。
    她小心翼翼地將瑤姬的那縷魂魄引出，輕輕按入其中一個最為玲瓏剔透的女性泥人體內。
    泥人表麵流光一閃，旋即恢複古樸，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穗安將其收起，置於身邊溫養。
    “是時候，出去看看了。”她輕聲道。
    下一刻，一道與她本體一般無二的虛幻身影，悄無聲息地自那堅固的封印結界中穿透而出，未曾引起絲毫波瀾。
    她的本體七情樹仍矗立原處，繼續履行著梳理欲界的職責，而這具神念化身，則飄然向下，墜入凡塵。
    人間，正值商朝。
    甫一落地，一股混雜著血腥、野蠻、狂熱的氣息便撲麵而來。
    穗安微微蹙眉，所見之處，時有祭祀坑洞，人牲被獻，煙塵烏濁。文明的火光在此刻顯得微弱而搖曳。
    “看來，文明終究是越發展才越好。”她輕聲自語，身影化凡，隱於市井，悄然向楊天佑家中行去。
    她悄無聲息地觀察著那對仙凡夫妻。楊天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卻眉目溫潤，待人接物皆懷善意，對路邊的花草、受傷的雀鳥亦能生出憐憫之心。
    瑤姬則小心翼翼地隱藏著神力，學著凡婦操持家務，看向丈夫的眼神裏，是全然不似天神的、純粹而熾熱的愛戀。
    穗安看著，心中了然，難怪瑤姬會動心。
    楊天佑天生一顆赤子之心，愛世間萬物，這種毫無雜質、不涉權欲利益的純粹之愛，對於在天庭見慣了各種算計、虛榮、貪婪欲望的瑤姬而言，無異於最甘冽的清泉，足以洗滌心神，讓她體驗到何為真情。
    “天庭將愛與欲混為一談，瑤姬隻見識過欲望，沒見過這麽純粹的愛，陷進去，也不全怪她。”
    穗安心下感慨，但眉頭卻未舒展，理解，不代表認同。
    這一日，瑤姬感知到三首蛟的氣息在遠處作亂，叮囑了丈夫幾句，便借口出門，欲前往追捕。
    行至一僻靜山林，卻見一道身影悠然立於路前，青衣墨發，氣質空靈，正笑吟吟地看著她。
    瑤姬心頭猛地一緊，下意識以為天庭來人，臉色瞬間煞白，待看清來人麵容，更是驚詫萬分：“是……你？你不是被……”
    “我不是被封印在欲界，不得而出，是嗎？”穗安接下了她的話，語氣輕鬆。
    瑤姬警惕地看著她，手握住了腰間隱藏的仙劍：“你如何出來的？”
    穗安漫步走近，目光掃過瑤姬，帶著一絲審視：“瑤姬仙子，你身為欲界女神，卻疏於職守，久離神位，權柄有感，自然另擇其主。那困得住舊主的結界，又如何困得住新主？”
    瑤姬聞言，神色一黯，隨即又急切道：“你是來抓我回去的？是玉帝發現了？”
    穗安搖頭輕笑：“玉帝？他與我可是仇人，某種程度上，你，也是我的仇人。”
    “仇人？”瑤姬更加困惑。
    “若非玉帝奪我權柄，強加於你，我又何至於被封印至今？你說，這筆賬，我該不該算在你們兄妹頭上？”穗安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瑤姬怔住了，她從未想過這其中還有如此淵源，她看著穗安，對方眼中並無殺氣，她緊繃的心弦稍稍放鬆，竟也露出一絲苦笑：
    “若依你所言，我們確算有仇，但你似乎對我並無惡意。”
    “我欣賞每一個恪盡職守之人。”穗安淡淡道，“可惜，你現在不是了。”
    瑤姬臉上浮現愧疚與堅持交織的複雜神色：“我在凡間陪他一生，於天庭不過兩三月光陰，出不了大亂子。
    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何為‘愛’，才覺自己過往萬載，竟如行屍走肉，白活了。”
    穗安眉頭蹙得更緊：“瑤姬，我雖認為天庭天條陳腐，但禁止仙凡戀這一條，其核心並無大錯。
    你可知後果？他壽元不過數十載，而你卻要用千百年來淡忘這份短暫歡愉帶來的痛苦。
    更甚者，人仙之子，半仙之體，資質超凡，若心術不正或存在本身，便會擾亂凡間秩序，這因果，你承擔得起嗎？”
    “愛本身不會有錯！”
    瑤姬堅持道，眼中是義無反顧的光芒，“若天道因愛而降罪，那便是天道錯了！”
    穗安並未立刻反駁，而是向前微微一步，目光如清澈的寒潭，直視瑤姬的雙眼：
    “瑤姬，你此刻心中充盈的，究竟是愛，還是欲？”
    瑤姬一怔，旋即毫不猶豫地回答：“自然是愛！愛是付出，是成全。
    我為他洗手作羹湯，為他生兒育女，甘願隱藏神力，忍受這凡塵瑣碎。
    我們互相扶持，彼此付出，我們一家人深愛彼此，這如何不是愛？”
    “說得很好。”穗安語氣平和，卻字字清晰，“愛是付出，欲是索取。但瑤姬，你告訴我，愛是否也包含著克製，而欲，往往意味著放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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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愛他，這情感或許純粹。但你強求與他廝守，無視仙凡鴻溝，無視你身為神靈的職責，
    這究竟是愛的升華，還是欲的驅使——是對一份溫暖、一份陪伴、一份圓滿家庭的渴望與占有？”
    “愛與欲，從來都是一體兩麵，難以徹底剝離。”
    穗安的聲音帶著悲憫，“當初驚鴻一瞥，心動刹那，若是能止於欣賞，止於祝福，將這份美好藏於心間，回歸神位，那便是愛超越了欲。
    而你，選擇了順從本心，留下來，得到了他，擁有了一個家。
    這份得到和擁有帶來的歡愉，其中就沒有欲的成份嗎？”
    “神仙超凡脫俗，擁有移山倒海之能，一念可決凡人生死。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極致的克製，克製自身的力量，也克製自身的情感與欲望，以免這無邊偉力因一己之私而釀成滔天禍患。
    瑤姬，你曾是欲界女神，比任何神都更該明辨情欲之微妙。
    你捫心自問，你選擇留在凡間的那一刻，除了愛，當真沒有絲毫貪戀、放縱和僥幸之欲嗎？”
    “我……”瑤姬語塞，握著劍的手開始微微發抖。作為曾經的欲界女神，她對情感欲望的感知遠比常人敏銳。
    穗安的話剝開了她用以包裹自己行為的、名為“愛”的華麗外衣，露出了其中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複雜內核。
    愛與欲，付出與索取，克製與放縱……這些念頭在她腦中激烈交戰。
    她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穗安，因為對方說的，恰恰戳中了她內心深處潛藏的不安——她享受這份溫暖，貪戀這份圓滿，她害怕失去，所以她選擇性地忽略了可能帶來的災難。
    這難道真的完全純粹嗎？
    看她臉色蒼白，嘴唇緊咬，顯是內心深受震動，穗安倒有些不好意思再逼問下去了。
    她本意也並非要在此刻逼瘋瑤姬，隻是想在她心中種下一顆反思的種子。
    “罷了。”穗安搖搖頭，終是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
    她伸出手，掌心躺著四枚溫潤的青色玉牌，其上符文古樸，隱有流光暗蘊。
    “這四片玉牌，贈予你的丈夫與孩兒。貼身佩戴，或可在絕境中，為他們爭得一線生機。”
    瑤姬看著那玉牌，又看看穗安眼中那抹難以捉摸的深意，遲疑了一下，終究是對家人的擔憂占了上風，伸手接了過來。
    “多謝你。”她輕聲道，聲音有些幹澀，心中的疑慮未消，卻也能感受到對方那奇異複雜的、似乎並無歹意的態度。
    穗安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身影緩緩向後退去，融入山林霧氣之中，聲音嫋嫋傳來：“好自為之。”
    瑤姬握緊手中微涼的玉牌，望著穗安消失的方向，心中那份因“愛無罪”而產生的堅定信念，已然裂開了一道細縫，湧入了無盡的不安與迷茫，卻又奇異地夾雜著一絲被點醒後的清明。
    她不敢多想，用力搖搖頭，收斂心神，匆匆向三首蛟作亂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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