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抬眼，目光掃過院外尚未完全散去、仍對著他們指指點點的幾個街坊，那眼神狂熱得令人不適。
    她看向楊戩，聲音平靜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
    “現在，你明白了嗎？”
    “我們即使變得醜陋，收斂了氣息，但我們本質的生命層次，依舊在無形中影響著他們。
    於他們而言，我們就像黑暗中突然出現的兩盞明燈，哪怕燈罩布滿汙垢，其內核的光芒，也足以讓飛蛾不顧一切地撲上來。”
    “這，就是神仙，或者說任何超越他們理解的存在，對凡人最直接的影響——一種無法抗拒的、扭曲本心的吸引力。”
    楊戩聞言，眉頭鎖得更緊，他回想起母親瑤姬與父親楊天佑的相處，依舊難以完全信服：
    “若按你所說，仙人對凡人的影響如此霸道扭曲，那我母親她當年與父親在一起時，父親待她真心實意，並未見有何不妥，也未見父親如這些人一般迷失心智。”
    穗安看著他眼中的困惑，知道不徹底說透，他心中始終會存有一份對“仙凡戀”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語氣放緩，但內容卻更為尖銳：
    “瑤姬長公主的情況，是特例中的特例。她與你父親相遇之後，與你父親共用一顆心，消解了對你父親的影響力。
    而她也必然已自行封印了絕大部分神力與仙靈氣息，竭力將自己‘扮演’成一個真正的凡人女子。”
    她頓了頓，指向自己，又指向楊戩：“而更重要的是，我乃七魄元君，執掌三界情欲，你乃司法天神，代表天規律法之威嚴。
    我們本身，就是‘情’與‘法’這兩種對生靈影響最為直接、最為深刻之規則的化身。
    即便我們極力收斂，其本質的引力，也遠非普通仙官可比，自然更能引動凡人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渴望與恐懼。”
    “但是，”穗安話鋒一轉，目光如炬，“這並不能改變本質。我告訴你，任何仙人與凡人的所謂‘戀愛’，本質上就是一場不對等的剝削與欺騙！”
    “你想想，當一個仙人，哪怕隻是一個最普通的天兵，他若想與某個凡人談情說愛，那個凡人，有絲毫抵抗他無形中散發的吸引力、看清他真實意圖的可能嗎？
    那份看似熾熱的愛戀，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仙人單方麵施加的影響之上，如同用蜜糖包裹的陷阱。
    仙人享受著凡人的崇拜、愛慕與奉獻，而凡人卻連看清對方真實麵貌、做出自主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這難道不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與玩笑？”
    楊戩臉色微白，想要反駁，卻發現無從說起。
    穗安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繼續追問，語氣帶著冰冷的嘲諷：
    “你說他們情深？那為何漫長歲月中，隻見仙人被貶下凡，或囚禁受罰，卻極少見有哪個動了凡心的仙人，在伴侶陽壽盡時，毅然殉情，同赴幽冥的？”
    “你說他們愛得深沉？那這深沉的愛，為何往往表現為——盜取天庭仙丹為伴侶續命，或是偷竊靈藥仙草逆天改命？”
    “他們看似在為愛抗爭，實則是在踐踏天條，透支自身功德氣運，並將更大的因果業力引向那毫無反抗之力的凡人伴侶及其後代！
    凡人失心怎會活下來，要是你父親那時死去可能會功德圓滿。而瑤姬公主用九葉芝草為你父親續命，最終結局如何？你楊家又承受了什麽？這就是擾亂因果的代價。”
    每一句話，都敲在楊戩的心上，他腦海中母親溫柔的笑容與父親慘死的景象交替浮現，與穗安冰冷殘酷的話語交織在一起，
    將他心中那份基於自身經曆而產生的對“仙凡戀”的最後一絲美化與憐憫擊碎。
    他踉蹌一步，看著院外那些依舊帶著狂熱目光的凡人，又看向神色平靜卻目光銳利的穗安，終於徹底明白，仙與凡之間，橫亙的不僅是壽命與力量的差距，更有一條名為“生命本質”的、無法跨越的鴻溝。
    所謂的仙凡之戀，在剝離了所有浪漫想象後，露出的竟是如此不堪與殘酷的真相。
    穗安見楊戩神色震動，知他心中信念受挫，語氣稍稍緩和，帶著幾分悠遠的意味說道：
    “真龍與蜉蝣，又如何能真正相知？真龍一個吐息，對蜉蝣而言便是滄海桑田。所謂的傾慕，不過是蜉蝣仰望星空時，一廂情願的迷醉罷了。”
    她頓了頓，看向楊戩，眼神溫和了些許，“但至少，瑤姬與你父親的情是真的。”
    楊戩深吸一口氣，將翻湧的心緒緩緩壓下，沉聲道：“楊戩……受教了。”
    他沉默片刻，理智逐漸回歸，“隻是，愛情終究是生靈重要的一種情感。若徹底禁絕了仙凡之戀，而天庭又不允許仙神之間彼此結為道侶，長久壓抑之下，恐怕反而會滋生更大的亂子。
    生靈本能地對陪伴與美好的感情存有向往，此乃天性，強行泯滅，絕非善策。”
    穗安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思索之色：“我知道。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但眼下還不到解決的時機。牽一發而動全身，需待時機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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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戩抬頭看她，眼神微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元君的意思是，您其實讚同神仙之間，可以彼此相愛？”
    “並非簡單地讚同與否。”
    穗安解釋道，“神仙之間結為道侶，利弊皆有。其害處，王母娘娘所言非虛，動輒影響三界穩定。但因此便因噎廢食，一刀切地禁止，不過是懶政。
    若能製定出周密的規則，設立有效的監督與調解機製，確保其不影響神職，不危害三界，那麽，穩定的伴侶關係，反而可能成為維係仙神心境長久平和的一個錨點，有助於天庭的穩定。”
    楊戩聽聞此言，眼中驟然亮起一抹神采，情緒有些外露，聲音也略微提高：“好！元君此言甚是！”
    他這過於明顯的反應，讓穗安心生疑竇，她仔細打量了他一下，帶著幾分好奇直接問道：“你如此激動，莫非是……自己有了心上人？”
    她仔細回想，並未見楊戩與哪位女仙有過多的交集。
    楊戩目光深深地看向她：“有。”
    穗安更覺意外，追問道：“兩情相悅嗎？”
    楊戩的視線依舊停留在她臉上，語氣帶著幾分無奈與執著：“她……是塊石頭心。元君神通廣大，可知曉該如何打動一個女子的心？”
    穗安聞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失笑搖頭：“你別問我。我本體是棵樹，天生地養，隻通七情，卻未必真有你們所說的那顆‘心’。”
    她擺了擺手，想起自己曾經的感情糾葛，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超然，“情愛這東西，傷人傷己，最是麻煩。
    既然人家不喜歡你，你能戒掉還是趁早戒掉為好。不如安心輔佐我，共謀大業，豈不更加自在？”
    “忘不掉。”楊戩回答得簡短而堅定。
    穗安見他如此，偏頭想了想，竟真的琢磨出一個主意來，帶著幾分認真提議道：
    “既然如此，你日後不忙了，我將你神魂暫時封印，真靈投入輪回，讓你多經曆幾場愛恨情仇，多愛上幾個人。
    見得多了，經曆得多了，最初執著的那個人，自然也就沒那麽重要，沒那麽難忘了。如何？”
    楊戩聽完，臉色瞬間黑了下來，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元君……這出的是什麽餿主意！”
    看著他難得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穗安忍不住輕笑出聲，院中凝重的氣氛也隨之衝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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