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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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那間散發著恐懼與汙穢氣息的野店後,彌仞一頭紮進了更深的、無邊無際的寒夜。
刺骨的冷風如同無數把淬毒的冰刃,瘋狂地切割著她單薄殘破的身軀,試圖從每一道裂開的傷口、每一個張開的毛孔中,奪走她僅存的生命熱量。
左肩的劇痛在寒風的刺激下,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反複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撕裂靈魂般的銳痛。
腹中的饑餓早已超越灼燒感,變成一種麻木的空洞,仿佛整個腹腔都被掏空。
喉嚨幹涸得如同龜裂千年的河床,每一次試圖吞咽,都隻帶來砂礫摩擦般的劇痛和更深的絕望。
識海中的青玉風繭,那點微弱的螢火之光,在離開野店後不久,便如同耗盡了最後一絲燃料,徹底熄滅。
彌仞徹底失去了對外界元氣的感知,如同一個被剝去了所有感官的廢人,僅憑著懷中古籍那如同燒紅烙鐵般緊緊烙印在心髒上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急迫共鳴,以及左手緊握的烏鱗匕首那冰冷刺骨的觸感,在絕對的黑暗中,機械地、麻木地向前挪動。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山火海之上。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哀鳴,意識在劇痛、寒冷、幹渴、饑餓和極致的疲憊中沉浮,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會被徹底吞噬。
唯有那來自西北方向的、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的共鳴,如同無形的鎖鏈,死死拖拽著她殘破的軀殼,不容許她倒下。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
當東方天際終於泛起一絲魚肚白,將連綿起伏的黑色山巒輪廓勾勒出來時,一座巍峨雄關的剪影,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赫然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
那關城依山而建,扼守在一條狹窄險峻的峽穀入口。
巨大的花崗岩城牆在熹微的晨光中呈現出冰冷的鐵灰色,高聳入雲,仿佛與兩側陡峭的山崖融為一體。
城牆上旌旗招展,在凜冽的晨風中獵獵作響,透著一股肅殺的鐵血之氣。
城樓高聳,垛口森然,隱約可見身披甲胄、手持長戈的士兵身影如同釘子般矗立其上。
鐵壁關。
西北邊陲第一雄關,扼守中原通往塞外荒漠的咽喉要道。
然而此刻,關前卻並非暢通無阻。一條由各式各樣行人、車馬組成的蜿蜒長龍,從關城巨大的拱形門洞前一直延伸出數裏之遠!氣氛異常凝重壓抑。
關門口,數十名盔甲鮮明、手持長矛或腰挎戰刀的兵丁,正凶神惡煞地盤查著每一個試圖入關的行人。
呼喝聲、斥罵聲、婦孺的哭泣聲、牲口的嘶鳴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嘈雜而緊張的聲浪。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以及淡淡的,如同鐵鏽般的硝煙氣息。
彌仞拖著沉重如山的腳步,混入了這條緩慢蠕動的長龍末尾。
她的出現,如同在渾濁的泥潭中投入了一塊散發著血腥與煞氣的頑石,瞬間引起了周圍人群的騷動和驚恐的注視。
她的模樣比昨夜更加駭人,渾身上下裹滿了幹涸發黑的血汙、泥漿和夜露凝結的冰霜,如同剛從地獄血池中爬出。
左肩那道撕裂的傷口,包紮的布條早已被反複滲出的鮮血浸透,呈現出一種暗紫發黑的硬痂,散發出濃重刺鼻的鐵鏽腥氣。
她的臉被汙垢、血痂和冰霜覆蓋,唯有一雙眼睛,在灰敗的臉色映襯下,亮得驚人,深不見底,如同兩口燃燒著冰冷火焰的寒潭,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漠然與死寂。
右手軟垂,左手則如同焊死在烏鱗匕首的柄上,那柄黝黑的凶刃,即使在晨光下,也散發著驅之不散的凶戾煞氣。
“嘶……這…這是人是鬼?”
“天爺!她怎麽活下來的?這一身的血……”
“離她遠點!那把刀……看著就邪門!”
“怕不是從北邊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蠻子奸細吧?”
“小聲點!別惹禍上身!”
周圍的竊竊私語如同蒼蠅般嗡嗡作響,帶著恐懼、厭惡和毫不掩飾的排斥。
人們下意識地遠離彌仞,在她周圍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充滿忌憚的真空地帶。
彌仞對這一切充耳不聞,視若無睹。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抵抗身體的崩潰和懷中古籍那如同心髒起搏器般、一下重過一下的劇烈共鳴上。
那共鳴的源頭,清晰無比地指向鐵壁關之內,甚至更北的方向,蕭見白,不嗔,他們就在裏麵,或者就在關外不遠,但情況萬分危急,她能“聽”到那共鳴中傳遞出的、如同瀕死般的掙紮與絕望。
時間,她最缺的就是時間,每一分每一秒的耽擱,都可能是生與死的距離。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血腥味和硝煙味越來越濃。
彌仞看到路邊散落著一些破損的兵器碎片、染血的布條,甚至還有一兩具用草席匆匆掩蓋散發著惡臭的屍體,顯然是不久前戰鬥的殘留。
關城上士兵的警惕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一遍遍掃視著下方的人群,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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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仿佛度過了一個世紀之後,彌仞挪到了關城巨大的、布滿刀劈斧鑿痕跡的拱形門洞前。
門洞深邃幽暗,如同巨獸張開的口。門口站著五六個如狼似虎的兵丁,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絡腮胡子如同鋼針般虯結的兵丁頭目。
他穿著一件半舊的皮甲,腰間挎著一把厚背鬼頭刀,眼神凶狠如同擇人而噬的猛虎,正不耐煩地吆喝著:
“路引!戶籍文書!都給老子拿出來!動作快點!磨磨蹭蹭的,想挨鞭子嗎?!”
“你!包裹打開!裏麵裝的什麽?!”
“哭什麽哭!再哭把你當奸細抓起來!”
輪到彌仞了。
那兵丁頭目凶戾的目光掃過彌仞,先是看到她一身觸目驚心的血汙和狼狽,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如同看到一堆肮髒的垃圾。
但當他的視線落在彌仞腰間那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烏鱗匕首,以及她那雙冰冷得不似活人的眼睛時,厭惡瞬間被一種職業性的警惕和凶狠取代。
“站住!” 頭目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伸,如同鐵鉗般攔在彌仞身前,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了她。
他上下打量著彌仞,聲音如同破鑼,帶著濃重的邊塞口音和毫不掩飾的懷疑:“哪來的?路引和戶籍文書呢?拿出來!”
彌仞沉默。她哪有什麽路引文書。
“啞巴了?還是聽不懂人話?” 頭目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壓迫感,“看你這一身血呼啦的,還有這把邪門的破刀!” 他指著烏鱗匕首,眼中凶光畢露,“說!是不是北邊蠻子派來的探子?還是哪個山頭的流寇?跑到鐵壁關來想幹什麽?”
他身後的幾個兵丁也立刻圍攏上來,長矛斜指,鋒利的矛尖閃爍著寒光,封死了彌仞所有可能的退路。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充滿了濃烈的火藥味。排隊的人群驚恐地向後退縮,生怕被殃及池魚。
彌仞的心髒,在古籍那沉重到極限的共鳴催逼下,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一股源自千仞堂血脈深處混合著無盡殺意的暴戾氣息,如同被點燃的火山熔岩,瞬間衝上她的頭頂。
她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絕世凶刃。左手緊握的烏鱗匕首,仿佛感應到了主人的殺心,黝黑的刃身竟發出極其低微、卻令人心悸的嗡鳴。
一股冰冷刺骨的煞氣如同實質的寒潮,猛地擴散開來。
殺,殺光擋路者,衝過去。
這個瘋狂的念頭瞬間占據了她幾乎被痛苦和急迫燒灼殆盡的理智。
她體內的晶核之力早已枯竭,風繭沉寂,但那股深植於骨髓的戰鬥本能和煞氣,卻足以讓她在瞬間爆發出玉石俱焚的力量。
就在這千鈞一發、彌仞的指尖即將發力,烏鱗即將化作奪命寒光的瞬間。
識海最深處,那縷一直堅韌守護著她心神、源自蕭見白佛力加持的佛光脈絡,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溫潤光芒。
這光芒並不強烈,卻如同清涼的甘泉,瞬間澆熄了她沸騰的殺念,一個清晰的念頭如同洪鍾大呂般在她腦海中炸響。
不能硬闖。
關城之上,強弓硬弩林立,城門甬道內,必有重兵把守,一旦動手,陷入重圍,非但救不了人,自己瞬間就會被射成刺蝟,死無全屍。
所有的堅持,所有的犧牲,都將付諸東流,蕭見白和不嗔,也將失去最後的希望。
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壓倒了沸騰的殺意。彌仞眼中那駭人的鋒芒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化為深不見底的冰冷寒潭。
但那股凝練如實質的煞氣並未消散,反而因為殺意的強行壓抑,變得更加內斂、更加沉重,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被強行按回地底。
兵丁頭目被彌仞剛才那一瞬間爆發出的恐怖殺意驚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鬼頭刀柄上,他身後的兵丁更是如臨大敵,長矛握得更緊,矛尖微微顫抖。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死寂時刻。
彌仞隻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重傷者特有的僵硬和遲滯,抬起了自己唯一還能動的左手。
那隻手同樣沾滿汙垢血痂,卻穩定得如同鐵鑄。她沒有去碰腰間的烏鱗,而是用左手食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冰冷而奇異的韻律,輕輕點在了自己的眉心。
這個動作,詭異而莫名。
兵丁頭目和周圍的兵丁都愣住了,警惕地看著她,不明白這垂死的女人想幹什麽。
然而,就在彌仞指尖觸及眉心的刹那。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精純堅韌的意念波動,混合著那縷佛光的溫潤與風繭強行凝聚的最後一絲感知之力,如同無形的、淬毒的尖針,瞬間刺入了兵丁頭目的眉心識海。
這不是攻擊,而是影響,是暗示,是製造幻象。
兵丁頭目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如同被重錘敲擊,眼前瞬間出現了幻覺。
他仿佛看到彌仞身上破爛的衣衫上,浮現出一個模糊卻威嚴無比的、代表著某個他絕對得罪不起的、直屬朝廷中樞的秘密監察機構“玄鏡司”的暗金色徽記幻影,那徽記一閃即逝,卻帶著令人心悸的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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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他耳邊仿佛響起了頂頭上司。
鐵壁關鎮守校尉那嚴厲到極致的咆哮斥責:“混賬東西!瞎了你的狗眼!耽誤了玄鏡司上官的緊急要務,你有幾個腦袋夠砍?!還不快放行?!想害死老子嗎?!”
這幻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卻無比真實,如同烙印般刻在他混亂的識海裏,配合著彌仞身上那凝練不散的恐怖煞氣,以及那雙冰冷得如同深淵的眼睛,瞬間擊垮了他所有的警惕和凶狠。
“玄鏡司……緊急要務……校尉大人的斥責……”
這些念頭如同魔咒般在他腦中瘋狂盤旋!他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浴血、煞氣逼人、眼神冰冷的女人,再聯想到關外最近頻發的激烈衝突和滲透事件。
一股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難道這女人真是玄鏡司派來執行秘密任務的?自己差點就。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他的後背!他臉上的橫肉瘋狂地抽搐著,眼神中的凶狠被極致的驚恐和後怕取代。
彌仞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時機,用她那嘶啞幹澀,仿佛砂礫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壓的聲音,低喝道:
“耽誤了要事,你……擔待得起嗎?!”
這聲低喝,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配合著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意念影響和幻象餘威,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兵丁頭目心頭。
他看著彌仞那雙仿佛洞穿了他所有心思的冰冷眼睛,再看看她手中那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匕首所有的懷疑瞬間被無邊的恐懼取代。
他猛地一哆嗦,如同被滾水燙到般縮回了攔路的手臂,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諂媚而驚懼的笑容,聲音都變了調。
“放…放行!快放行!大人您請!您請!” 他一邊說著,一邊忙不迭地對身後的兵丁揮手,聲音尖銳而急促,“都讓開!讓開!沒眼力見的東西!快給大人讓路!”
圍攏的兵丁雖然不明所以,但看到頭目那驚恐萬狀、如同見了鬼的表情,也嚇得連忙收起長矛,驚慌失措地向兩旁退開,讓出了一條通道。
彌仞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她拄著烏鱗,拖著沉重如灌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徑直穿過那幽深、冰冷,如同巨獸咽喉般的城門甬道。
身後,是兵丁頭目心有餘悸的擦拭冷汗,以及兵丁們麵麵相覷、驚疑不定的目光。還有排隊人群中壓抑不住的、更加驚恐的竊竊私語。
鐵壁關,這座冰冷的鋼鐵壁壘,終於被她以智謀和煞氣,強行“叩”開。
然而,當她穿過漫長的門洞,踏入關城之內時,眼前的景象,卻讓她的心,瞬間沉入了更深的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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