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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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光漸暖
冰碴子似的風在孤霜峰頂上打著旋兒,撞在石頭縫裏嗚嗚地嚎,跟死了親娘的野狼崽子似的。沈滄瀾裹著那身灰撲撲的厚棉襖子,縮在背風的山岩旮旯裏,凍得跟塊冰坨子似的。腳底下那雙新發的、硬邦邦的鹿皮靴子踩在凍得梆硬的雪殼子上,咯吱咯吱響,每一步都震得他凍傷的腳踝骨縫裏針紮似的疼。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冷風灌進去,嗆得他嗓子眼發幹發癢。臉上那幾道被北境罡風刮出來的裂口子結了紫黑色的硬痂,被冷風一抽,又麻又癢。他下意識地抬起那隻凍得跟胡蘿卜似的、裂滿了血口子的右手,想撓撓臉頰邊的硬痂,指尖剛碰到皮肉,一陣尖銳的刺痛就順著凍裂的傷口直鑽心窩子。
“嘶……”他倒抽一口涼氣,趕緊把手縮回來,塞進同樣硬邦邦的棉襖袖筒裏。袖口磨著凍瘡,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疼。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凍著過。白天跟著師父洛雲歸練那要命的“枯枝劍”,說是劍,其實就是根比燒火棍還醜的爛木頭。劈、砍、刺、撩……動作枯燥得能把人凍成冰雕。師父教得也冷,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跟冰疙瘩砸地上似的。沈滄瀾學得慢,骨頭縫裏凍出來的僵硬勁兒沒那麽容易化開,動作笨拙得像剛破殼的雛鳥。挨訓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動作錯了,師父那眼神掃過來,比孤霜峰頂的風還冷,凍得他骨頭縫都發顫。
可……好像又有點不一樣了。
沈滄瀾搓了搓凍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氣。那白氣撞在冰冷的山岩上,瞬間就凝成了細碎的冰晶。他盯著那點冰晶看了一會兒,腦子裏不知怎的,就飄回前幾天那個凍死人的下午。
也是在這麽個背風的旮旯。他剛練完一套劍式,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凍得直哆嗦,縮在石頭後麵喘粗氣。眼前一陣陣發黑,胸口那片洗塵池留下的陰寒又隱隱作痛。他摸出懷裏那塊硬邦邦、帶著黴味的石板饃,用凍裂的牙使勁啃著,咯得牙根生疼,胃裏卻還是空落落的發慌。
就在他啃得滿嘴石粉味兒,喉嚨幹得冒煙的時候,一點冰涼的觸感突然落在他凍得通紅的耳朵尖上。
他猛地一激靈,抬頭。
一隻鳥。
一隻他從沒見過的鳥。不大,也就巴掌大小。通體羽毛是一種極其純淨、仿佛初春新柳抽芽時最嫩的那抹青色,青得透亮,在灰蒙蒙的孤峰風雪裏,像一塊會飛的溫潤翡翠。鳥喙是淡淡的金色,細長優雅。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圓溜溜的,瞳孔深處流轉著一種近乎玉髓般的溫潤光澤,靈動又沉靜。
青鳥就落在他旁邊一塊凸起的、還算幹淨的石棱上,歪著小腦袋,用那雙玉髓般的眼睛瞅著他。翅膀收攏著,尾羽細長,輕輕掃過冰冷的石麵。
沈滄瀾愣住了,連嘴裏的石板饃都忘了嚼。北境隻有禿鷲和雪蝠,要麽凶,要麽醜。這麽幹淨漂亮的鳥……他連想都沒想過。
青鳥似乎一點也不怕人,見他沒動,又往前蹦躂了兩小步,離他更近了點。它低頭,用那淡金色的喙輕輕啄了啄沈滄瀾腳邊一塊凍得發白的雪塊,發出“篤篤”兩聲輕響,像是在問他:吃這個?
沈滄瀾下意識地搖頭,喉嚨幹澀地擠出兩個字:“……不……吃。”
青鳥歪著頭,玉髓般的眼珠轉了轉,似乎明白了。它輕輕撲扇了一下翅膀,帶起一陣極其細微、帶著清冽草木氣息的微風。然後,它低下頭,在那片被它啄過的雪塊旁邊,用喙靈巧地撥弄開幾片碎冰屑。
沈滄瀾呆呆地看著。隻見那青鳥在冰屑下翻找了一會兒,竟叼出一小截……草莖?
那草莖細長,顏色枯黃,早已被凍得硬邦邦的。青鳥叼著那截枯草莖,輕盈地跳到他蜷縮的膝蓋前——那裏鋪著他之前練劍時墊坐的一塊破舊獸皮。
青鳥把那截枯草莖放在獸皮上,然後抬起小腦袋,又看了看沈滄瀾,玉髓般的眼睛裏似乎帶著點……期待?
沈滄瀾看著那截枯草莖,又看看青鳥。他試探著伸出凍得發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草莖。
冰涼,粗糙。
青鳥見他碰了,似乎很高興,小腦袋點了點,發出兩聲極其清脆悅耳、如同冰泉滴落玉盤的鳴叫:“啾!啾!”
那聲音不大,卻像帶著某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驅散了沈滄瀾耳邊呼嘯的風雪聲,直直地鑽進他凍得麻木的耳朵眼裏。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草木初生般微弱卻堅韌的暖意,隨著那兩聲鳴叫,極其細微地、如同漣漪般在他凍僵的心湖深處蕩漾開一絲波瀾。
很淡。很微弱。像寒冬深夜裏偶然瞥見的一粒遙遠星辰的光芒。
但……是暖的。
沈滄瀾那隻露在外麵的眼睛,瞳孔深處那點常年凍結的、如同北境凍土般的麻木,似乎被這微弱的漣漪輕輕碰觸了一下。他下意識地蜷了蜷凍得發疼的手指,指尖無意識地在那截枯草莖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青鳥見他有了反應,更歡快了。它輕盈地跳開幾步,又在雪地裏翻找起來。不一會兒,又叼回一小塊形狀奇特的、半透明的白色小石子,放在枯草莖旁邊。接著是第三樣——一片邊緣帶著細微鋸齒、早已幹枯卷曲的深褐色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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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像在玩一個尋寶遊戲,樂此不疲地在冰冷的雪地裏翻找著那些被風雪掩埋、毫不起眼的“小玩意兒”,然後一趟趟地叼回來,鄭重其事地擺在沈滄瀾麵前的獸皮上。
枯草莖、小石子、枯葉、一小塊帶著奇特螺旋紋路的冰晶碎片……東西越來越多,雜亂無章地堆在獸皮一角。
沈滄瀾就那麽看著。看著那隻青色的、在灰白風雪中跳躍的小小身影。看著它一次次低頭尋找,一次次叼回“寶物”,一次次用那雙溫潤如玉的眼睛望向他。胸口那片陰寒的鈍痛似乎被這單調重複的動作和清脆的鳴叫衝淡了些許。他緊繃的、因為寒冷和疲憊而僵硬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了一點。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不是去拿那些東西,而是極其輕微地、帶著點試探和遲疑,碰了碰青鳥收攏在身側的、那片青翠欲滴的羽毛尖。
冰涼。光滑。帶著一種奇特的、如同新葉般的柔韌觸感。
青鳥沒有躲閃,隻是歪著頭,玉髓般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些好奇。
沈滄瀾的手指頓了一下,然後極其笨拙地、用凍得發僵的指尖,在那片羽毛上……極其輕微地……蹭了一下。
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麵上,無聲無息。
青鳥似乎感受到了這極其微小的觸碰,它輕輕抖了抖翅膀,發出一聲更加輕柔的鳴叫,像是在回應。
沈滄瀾那隻露在外麵的眼睛,瞳孔深處,一點極其細微的、如同冰層下悄然融化的水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嘴角那幾道因為凍傷和長久緊繃而深刻的紋路,極其艱難地、極其不自然地……向上牽動了一點點。
一個比雪花落地更輕、更難以察覺的弧度。
很僵硬。很短暫。甚至算不上一個笑容。
但那是他踏入雲棲劍宗這片冰冷死寂的孤峰以來,臉上第一次出現的……不是痛苦、不是麻木、不是凶狠的表情。
風依舊在刮,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可沈滄瀾縮在那個背風的角落,看著眼前那隻跳躍的青鳥和獸皮上那堆毫無價值的“寶物”,第一次覺得,這孤峰頂上呼嘯的風雪聲,似乎……沒那麽刺耳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凍得人骨頭縫發僵的風雪似乎也緩了些勁頭。沈滄瀾身上那些被凍裂的口子,在洛雲歸隔三差五彈過來的一點冰藍寒氣“熨帖”下,總算不再往外滲血水,慢慢結了層深褐色的硬痂,癢得鑽心,但好歹不流血了。腳踝骨縫裏那股鑽心的寒氣也被那股子精純冰冷的靈力壓下去不少,走路雖然還是一瘸一拐,踩在凍硬的雪殼子上咯吱響,震得膝蓋發麻,可至少骨頭縫裏那針紮似的疼輕了些。
那隻青翠的小鳥成了孤霜峰頂的常客。沈滄瀾給它起了個名兒,叫“青玨”,沒啥講究,就覺得那身青羽像塊頂好的玉。青玨靈性得很,總在他練劍累癱了、縮在石頭縫裏啃石板饃的時候出現。有時叼來根枯草,有時是塊帶花紋的小石子,有時幹脆就是片被風吹落的冰葉子,啪嗒一聲丟在他腳邊,歪著小腦袋,玉髓似的眼珠子瞅著他,等著他伸手去撿。
沈滄瀾也習慣了。他不再像頭回見麵時那樣傻愣愣地幹看著,會伸出手,用凍得裂口的手指頭,笨拙地捏起青玨叼來的“寶貝”,湊到眼前瞅瞅,再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那個空癟癟的舊皮囊裏。那皮囊是洛雲歸給的,原本空蕩蕩掛在他腰帶上當個擺設,現在裏頭叮叮當當,塞滿了青玨叼來的破爛玩意兒。
這天晌午,日頭難得從厚厚的鉛雲層裏擠出點慘白的光,稀稀拉拉灑在孤霜峰頂的積雪上,映出點晃眼的白。沈滄瀾剛跟著洛雲歸練完一套極其耗費心神的“凝霜引氣”訣,累得眼前發黑,胸口那點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陰寒又隱隱翻騰起來。他拖著灌了鉛似的腿,挪到老地方——那塊背風的大黑石頭後麵,一屁股坐下,後背靠著冰冷的石壁,長長地、帶著顫音地呼出一口白氣。
他習慣性地去摸懷裏那塊硬邦邦的石板饃,手指剛碰到油紙包,動作卻頓住了。
他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攤開的、布滿凍瘡裂口的手掌心。掌心躺著一樣東西。
不是石板饃。
也不是青玨叼來的枯草石子。
是一枚……劍穗?
很小。隻有他小拇指那麽長。通體是一種極其純淨、仿佛初雪消融後最清澈溪流凝結成的冰藍色。穗子由無數根細如發絲、卻堅韌無比的冰蠶絲編織而成,絲絲縷縷,纏繞盤結,末端綴著一顆米粒大小、渾圓剔透的冰藍色玉珠。玉珠內部,仿佛封存著一縷極其微弱、卻永恒不滅的冰魄寒光,在慘淡的日頭下,流轉著溫潤而清冷的光澤。
是霜溟劍穗!
沈滄瀾的心髒猛地一跳!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攥了一下!他認得這東西!一直懸在師父那柄霜溟長劍的劍柄末端!像一點永不熄滅的冰魄寒星!
它怎麽會……在自己手裏?
他猛地抬頭,視線慌亂地掃向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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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雲歸依舊盤膝坐在那塊光滑的冰石上,閉目調息。霜溟長劍橫放膝頭,劍鞘幽深,劍柄末端……空空如也!
那點熟悉的冰藍寒芒,不見了!
沈滄瀾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比孤霜峰頂最烈的風還冷!他下意識地想把手裏的劍穗扔出去!這玩意兒……是師父的!是霜溟劍的!他怎麽能拿?碰一下都是褻瀆!
可手指像是被凍住了,僵硬地蜷縮著,死死捏著那枚冰藍的劍穗。穗絲冰涼柔韌的觸感透過凍裂的皮膚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能撫平燥鬱的寧靜力量。他低頭看著掌心那點流轉的冰藍微光,腦子裏一片空白。
“師父……”他喉嚨發幹,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穗……穗子……”
洛雲歸緩緩睜開眼。那雙冰封的眸子如同萬載寒潭,平靜無波地掃了過來。目光落在沈滄瀾那隻緊握著劍穗、微微顫抖的手上。
沒有斥責。沒有詢問。
她隻是極其平淡地收回目光,仿佛隻是看了一眼無關緊要的塵埃。隨即再次闔上雙眸,氣息沉靜如初。
沈滄瀾僵在那裏,捏著那枚冰藍劍穗,手心全是冷汗。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他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杵了半天,直到一陣冷風吹得他打了個哆嗦,才猛地回過神。
他低下頭,看著掌心那點冰藍的微光。猶豫了很久,他才極其緩慢、極其笨拙地,用凍得發僵的手指,將那枚小小的劍穗,一圈、一圈,纏繞在了自己那根用來練劍的、醜陋枯枝的末端。
枯枝粗糙,劍穗精致。冰藍的微光纏繞在灰敗的枯木上,形成一種極其古怪又脆弱的對比。
沈滄瀾看著那根綁了劍穗的枯枝,又偷偷抬眼看了看遠處靜坐的師父。洛雲歸的身影在慘淡的日光下,如同一塊沉默的墨玉。
他抿了抿幹裂的嘴唇,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枯枝上冰涼的穗絲。一股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感覺,如同冰層下悄然湧動的一絲暖流,緩緩淌過凍僵的心口。
他低下頭,不再看師父。隻是用那隻布滿凍瘡的手,更緊地握住了那根綁著冰藍劍穗的枯枝。
日子像孤霜峰頂凍住的溪流,緩慢地淌著。沈滄瀾依舊每天跟著洛雲歸練那枯燥的劍式,依舊啃著硬邦邦的石板饃,依舊凍得手腳發麻。但好像……又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青玨來得更勤了。有時落在他肩頭,用那淡金色的喙輕輕梳理他亂糟糟的頭發;有時在他練劍時,停在不遠處的枯枝上,歪著小腦袋看,偶爾發出一兩聲清脆的鳴叫,像是在給他打氣。
這天下午,沈滄瀾拖著疲憊的身子,拄著那根綁了冰藍劍穗的枯枝,一瘸一拐地往自己那間冰冷的石屋挪。剛繞過一塊巨大的山岩,就聽見前麵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聲。
是幾個穿著雜役弟子灰布短褂的半大孩子,正圍在一處背風的石窩裏,撅著屁股不知道在扒拉什麽。看年紀,最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才七八歲,臉蛋都凍得紅撲撲的,哈著白氣。
“嘿!快看!這塊像不像把劍?”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舉起一塊邊緣鋒利的黑色石頭,興奮地嚷嚷。
“不像不像!我這個才像!你看這尖兒!”另一個瘦小的孩子不甘示弱,舉起一塊長條形的冰溜子。
“都讓開!看我找到的寶貝!”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小丫頭擠開眾人,得意洋洋地舉起手裏一個東西——那是一隻凍僵了的、不知名的小甲蟲,黑黢黢的,幾條腿蜷縮著。
“切!死蟲子!有啥好看的!”虎頭小子不屑地撇嘴。
“就是!醜死了!”瘦小子附和。
小丫頭嘴一癟,眼圈瞬間就紅了:“你們……你們才醜!我的蟲蟲最好看!”
沈滄瀾的腳步頓住了。他站在不遠處的雪地裏,看著那群吵鬧的孩子,下意識地想繞開走。他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被人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習慣了沉默。跟這些嘰嘰喳喳的小東西打交道?他隻覺得頭皮發麻。
就在他準備轉身的時候,那個紮衝天辮的小丫頭一扭頭,正好看見了他。
小丫頭眼睛一亮,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玩意兒,也顧不上委屈了,蹬蹬蹬就跑了過來,仰著小臉,好奇地打量著他,尤其是他手裏那根綁著冰藍劍穗的枯枝。
“瘸腿師兄!”小丫頭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聲音在寒風裏格外清晰,“你的棍子上綁的啥?亮晶晶的,真好看!”
沈滄瀾身體一僵,握著枯枝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瘸腿師兄……他垂下眼,兜帽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
“是劍穗!”小丫頭自顧自地說著,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點冰藍微光,“我能摸摸嗎?”
沈滄瀾沒吭聲,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本能地想後退,想把枯枝藏到身後。
“小鈴鐺!別亂碰人家的東西!”那個虎頭小子也跑了過來,一把拉住小丫頭,警惕地看了沈滄瀾一眼,尤其是他那雙異色的眼睛和一身破舊的棉襖,“他是洛師叔撿回來的那個……聽說可凶了!小心他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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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凶呢!”叫小鈴鐺的丫頭甩開虎頭小子的手,固執地看著沈滄瀾,“師兄的穗子好看!比我的蟲蟲還好看!”
沈滄瀾依舊沉默著。他看著眼前這個凍得臉蛋通紅、眼睛亮晶晶的小丫頭,看著她伸出來又縮回去的小手,看著她眼裏純粹的好奇和一點點……羨慕?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拒絕?嗬斥?還是像以前在北境那樣,用凶狠的眼神嚇退這些煩人的小東西?
他握著枯枝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枯枝末端,那枚冰藍的劍穗在慘淡的日光下,流轉著溫潤清冷的光。
過了好一會兒,在幾個孩子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中,沈滄瀾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將握著枯枝的手,往前遞了一點點。
動作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
但那根綁著冰藍劍穗的枯枝,確實離那個叫小鈴鐺的丫頭更近了些。
小鈴鐺眼睛瞬間亮了!她驚喜地“呀”了一聲,小心翼翼地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指,極其輕、極其快地,在那流轉著冰藍微光的穗絲上,碰了一下!
“涼的!”她收回手指,驚訝地睜大眼睛,隨即又開心地笑起來,“滑滑的!真好看!”
沈滄瀾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指尖傳來那一點極其微弱的、屬於孩童指尖的溫熱觸感,像一片羽毛拂過冰麵,轉瞬即逝。
他看著小丫頭臉上純粹的笑容,看著那笑容裏映出的、自己枯枝上那點冰藍的微光。那隻一直低垂著的、露在外麵的眼睛,瞳孔深處,有什麽東西極其細微地鬆動了一下。
他依舊沒說話。隻是握著枯枝的手,沒有再收回來。
小鈴鐺像是得到了鼓勵,膽子更大了點,又伸出小手,這次膽子大了些,輕輕摸了摸那顆米粒大小的冰藍玉珠。
“真漂亮……”她小聲嘟囔著,小臉上滿是歡喜。
旁邊的虎頭小子和瘦小子也湊了過來,好奇地看著那枚劍穗,又看看沉默的沈滄瀾,眼神裏的警惕似乎也少了一點。
“師兄,”虎頭小子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你這棍子……是練劍用的嗎?”
沈滄瀾沉默了片刻,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
“哇!師兄你會練劍啊!”瘦小子驚呼一聲,眼睛裏充滿了崇拜,“好厲害!”
沈滄瀾握著枯枝的手指又緊了緊。厲害?他想起自己那笨拙僵硬、被師父訓斥了無數次的劍式,嘴角下意識地繃緊。
“師兄師兄!”小鈴鐺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你能……給我們看看嗎?就比劃一下下!”
沈滄瀾的身體瞬間繃緊了。比劃?在這群小東西麵前?他腦子裏閃過自己那蹩腳的動作,閃過可能出現的嘲笑目光……他下意識地想拒絕,想轉身就走。
可……他看著小鈴鐺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看著虎頭小子和瘦小子同樣好奇的眼神,看著他們凍得通紅卻充滿生氣的臉蛋。
拒絕的話卡在喉嚨裏。
他握著那根綁著冰藍劍穗的枯枝,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將枯枝橫在身前,擺出了一個最最基礎的起手式——洛雲歸教他的第一個動作。
動作依舊笨拙,甚至因為緊張而顯得更加僵硬。手腕不穩,枯枝的尖端微微顫抖著。
沒有嘲笑。
“哇!”小鈴鐺第一個拍起小手,凍得通紅的小臉上滿是興奮,“師兄好厲害!”
“像!真像!”虎頭小子也瞪大了眼睛,用力點頭。
“就是就是!比我們撿的石頭像多了!”瘦小子也跟著附和。
沈滄瀾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動作,聽著耳邊那幾聲稚嫩卻真誠的讚歎,看著眼前幾張凍紅卻充滿活力的笑臉。一股極其陌生的、如同溫水漫過凍土般的暖意,極其微弱地,從他緊握著枯枝的掌心,順著凍僵的臂骨,一點點向上蔓延。
很微弱。卻真實存在。
他那隻一直低垂著、露在外麵的眼睛,瞳孔深處,那點常年凍結的冰層,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絲。嘴角那幾道深刻的紋路,極其艱難地、極其不自然地……再次向上牽動了一下。
依舊僵硬。依舊短暫。
但這一次,那弧度似乎……清晰了一點點。
孤霜峰頂的寒風依舊凜冽,卷著細碎的雪沫子,打在臉上生疼。夕陽的餘暉掙紮著穿透厚重的鉛雲,將冰冷孤峭的山峰染上了一層極其稀薄、近乎於無的暖金色調。
沈滄瀾拄著那根綁了冰藍劍穗的枯枝,站在背風的岩石後麵。他微微仰著頭,那隻露在外麵的眼睛,安靜地望向天邊那抹轉瞬即逝的暖色。
風撩起他額前幾縷枯草般的亂發,露出額角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紅疤痕。他臉上那些凍裂的口子依舊清晰,嘴角的弧度也早已平複,恢複了慣常的緊抿。
但在他眼底深處,那片常年被北境凍土陰霾籠罩的冰原之上,似乎有一粒極其微小的、帶著暖意的星火,在呼嘯的風雪中,悄然亮起。
微弱,卻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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