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老瘸說書
    青蘿巷，滄瀾書場。
    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布滿茶漬的八仙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茶館裏人聲鼎沸，比昨日更熱鬧幾分，明日便是十年一度的“祭河神”廟會，鎮上的閑人早早聚在此處，喝茶閑聊，等著聽書。
    說書台上，今日坐著的，並非昨日那位精神矍鑠的老先生，而是一個看起來更加年邁、身形佝僂的老者。
    這老者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舊袍，頭發花白稀疏，用一根木簪草草挽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腿，自膝蓋以下空空蕩蕩，倚靠著一根磨得油光發亮的棗木拐杖。而他的右手，竟也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隻做工略顯粗糙、關節處可見榫卯結構的深色木手。木手的腕部，常年係著一根褪色嚴重、卻依舊能看出原本是冰藍色的陳舊劍穗，隨著他細微的動作輕輕晃動。
    他便是這滄瀾書場的老板，也是鎮上最出名的說書人，姓沈，鎮上人都喚他“沈老瘸”或“沈先生”。據說他年輕時走南闖北，見識極廣，後來不知怎的瘸了腿、斷了手，回到這青蘿鎮開了這家書場，一待就是幾十年。
    沈老瘸微微闔著眼，似在養神，布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有那係著劍穗的木手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
    台下，洛文遠和塵道人依舊坐在昨天的角落。洛文遠看著台上的沈老瘸，低聲道：“塵道長，今日說書的便是這書場的老板，沈先生。他說的書，尤其是那些奇聞異事，往往比旁人更添幾分……真實感。”他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塵道人沒有回話，他的目光自踏入書場起，便落在了沈老瘸那隻木手，以及那根褪色的霜藍劍穗上。他的眼神平靜，深處卻仿佛有暗流湧動。他背上那灰布包裹的長條物事，今日似乎格外安靜。
    “鐺！”一聲清脆的鑼響。
    沈老瘸睜開了眼。那是一雙與蒼老麵容極不相稱的眼睛，深邃、清澈，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與平靜。他目光掃過台下，在掠過塵道人時，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隨即移開。
    “諸位客官，”沈老瘸開口，聲音沙啞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瞬間壓下了茶館內的嘈雜，“昨日，王老哥說了百年前的‘星墜’奇聞，講得精彩。今日，老朽不才，便接著這話頭，再絮叨幾句……那星墜之後的事。”
    茶客們立刻來了精神，連跑堂的夥計都放慢了腳步，豎起了耳朵。沈老瘸的故事，總是別有洞天。
    “話說那焦黑之人被洛家所救，沉睡百年，肉身漸複，此乃善緣，也是造化。”沈老瘸緩緩道，木手輕撫驚堂木，“可諸位可知，那天外墜落的，並非死物，也非尋常流星，而是……帶著滔天因果與未了執念的……不滅之靈！”
    台下頓時一片寂靜。
    “那另一道墜落的‘流星’，碎裂成千百片，散落蘆葦蕩深處。”沈老瘸的聲音帶著一種悠遠的意味，“其中最大的一塊，煞氣最重，靈性卻也最強。它不甘沉寂於淤泥，其內含的一縷殘魂，更是執念深重，日夜嘶鳴，尋常人觸之即遭反噬，視為不祥。”
    洛文遠屏住呼吸，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塵道人。塵道人依舊麵無表情，隻是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然，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沈老瘸話鋒一轉，“恰逢一位遊方道人途經此地，感應到那股不滅煞氣與執念。那道人不似尋常俗子，他看出此物雖凶，卻內蘊一絲至純至真的守護之念，並非邪魔。於是，道人於蘆葦蕩中結廬而居，以自身精血為引，道家真火為爐，耗費七七四十九日，不為煉化，而為……安撫。”
    “他以桃木為體，刻錄淨心符文，將那塊碎片置於核心，並非強行壓製其煞氣，而是引導其內那縷守護執念，化煞氣為鋒芒，鑄成了一柄……活著的劍！”
    “活著的劍？”有茶客驚呼。
    “不錯。”沈老瘸點頭，木手上的劍穗輕輕晃動，“劍成之日，煞氣內斂，鋒芒自生。那道人撫劍長歎，言道：‘劍本凡鐵，因執拿而通靈。你既因執念不滅，我便予你劍軀，願你持此身，斬該斬之敵，守該守之人。’說罷，道人飄然而去，此劍便也隨之消失於江湖。”
    故事聽到這裏，眾人唏噓不已，紛紛猜測那劍的下落。
    洛文遠心中巨震，這故事與昨日說書人所講細節雖有出入，但核心卻指向了同一件事！而且，沈老瘸的描述，尤其是“活著的劍”、“守護之念”這些詞，讓他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身旁這位背負長劍、氣質非凡的塵道長！
    他偷偷看向塵道人，卻見塵道人依舊平靜，隻是目光與台上的沈老瘸，有了一瞬間的短暫交匯。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波瀾蕩開。
    沈老瘸仿佛沒有察覺，繼續用那沙啞的聲音說道：“至於那沉睡之人，百年不醒，非藥石可醫。因其神魂受損太重，自閉於識海深處，如同冰封。需以外力溫養不假，但更需一味……‘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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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什麽引子？”洛文遠忍不住脫口問道。
    沈老瘸深深看了洛文遠一眼，又似無意地掃過塵道人，緩緩道：“需一縷與她因果極深、神魂同源的氣息為引，如同黑夜中的燈塔，方能指引迷途的神魂，找到歸家的路。此引，可遇不可求，非大機緣者不可得。”
    因果極深？神魂同源？
    洛文遠渾身一震，猛地看向塵道人！難道……
    塵道人終於放下了茶杯，抬眼，正視著台上的沈老瘸，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平靜：“沈先生見識廣博，所言發人深省。卻不知先生以為，若那‘引子’已至，沉睡之人，何時可醒？”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所有人都感覺到，這年輕道人與老說書人之間，氣氛陡然變得不同尋常。
    沈老瘸與塵道人對視著，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光芒，似欣慰，似感慨。他輕輕摩挲著木手上的霜藍劍穗，沙啞道：“燈已點亮，路在腳下。何時推門，要看……屋裏的人，是否願意醒來。或許，隻差一個……契機。”
    “契機？”塵道人追問。
    沈老瘸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屋頂，望向遠方，悠悠道：“明日，十年一度，祭河神。百年前，河神托夢，保一方太平。百年後，故人歸來，風雨……或許將至。這風雨，是劫，或許……也是緣。”
    他的話音落下，書場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感覺，沈老瘸今日這書，說的似乎不僅僅是故事。
    塵道人沉默片刻，站起身，對著台上的沈老瘸，鄭重地施了一禮：“多謝先生指點。”
    沈老瘸微微頷首，重新闔上眼，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
    塵道人轉身，對猶自處在震驚中的洛文遠道：“洛先生，我們該回去了。明日廟會，或許……便是契機。”
    兩人離開書場，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台上，沈老瘸緩緩睜開眼，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低語：
    “百年風雨故人來，劍穗猶係舊時藍。癡兒啊癡兒，路，師尊隻能指到這了。剩下的，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
    他低頭，用那隻冰冷的木手，極其輕柔地，撫摸了一下腕間那根褪色的霜藍劍穗，眼中閃過一絲深藏的痛楚與追憶。
    窗外，晚霞如火，映照著青蘿巷的百年時光，也仿佛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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