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簷下細雨
    滄瀾書場內，燈火昏黃。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變得細密綿柔，淅淅瀝瀝地敲打著屋簷青瓦，如同情人間的低語。書場內的喧囂早已散去，桌椅的碎屑也已被洛文遠帶人悄然清理幹淨，隻留下空曠的廳堂和空氣中淡淡的酒氣、墨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味。
    沈滄瀾塵道人）早已悄然退至書場門口，背對著廳內，負手而立，桃木劍斜倚身側。他目光沉靜地望著簷外連綿的雨絲，靈覺卻如同最忠誠的護衛，籠罩著整個書場，隔絕了內外的一切聲響。他知道，師尊與師伯，需要這片刻的、隔絕了百年風雨喧囂的寧靜。
    書場中央，洛雲歸與淩霄子相對而坐。
    兩人之間，隔著一張舊木方桌，桌上燭火跳躍，映照著兩張飽經滄桑的臉龐。
    沒有言語。
    淩霄子沈老瘸）低垂著頭，花白的發絲在燈下泛著銀光，那隻係著霜藍劍穗的木手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桌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不敢抬頭，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等待最終的審判。烈酒的餘威讓他蒼老的麵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獨眼中卻是一片清明，以及深可見骨的疲憊與……一絲解脫。
    洛雲歸靜靜地看著他。百年光陰，在她沉眠中彈指而過，但在師兄身上，卻刻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那個曾經意氣風發、談笑間令群魔辟易的玄天宗掌門大師兄，如今竟成了這般……落魄、蒼老、卑微的模樣。
    她的目光，掠過他佝僂的脊背，空蕩的右腿褲管，那隻冰冷的木手，最後停留在他低垂的、布滿皺紋的側臉上。冰藍色的眼眸中，複雜的情感如潮水般翻湧，最終沉澱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她伸出手，提起桌上那壇還未喝完的燒刀子，又取過兩隻幹淨的茶杯——並非酒杯，隻是最普通的粗陶茶杯。她緩緩將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蕩漾，映著跳動的燭光。
    “師兄。”她開口，聲音很輕，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淩霄子身體一顫，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獨眼對上她平靜的目光。
    洛雲歸將其中一杯酒推到他麵前，自己端起了另一杯。
    “這一杯，”她看著他的眼睛，聲音平穩無波，“敬玄天宗……逝去的英魂。”
    淩霄子獨眼瞬間紅了，他顫抖著伸出木手和完好的左手，一起捧起那杯酒，重重地點了點頭，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也灼燒著他百年來未曾安息的靈魂。
    洛雲歸也默默飲盡。酒很烈，她卻麵不改色。
    她再次斟滿兩杯。
    “這一杯，”她再次開口，目光依舊平靜，“敬……百年風雨，你我……皆未負劍。”
    淩霄子捧著酒杯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百年風雨，他苟且偷生，師妹墜入魔淵，師侄化身魔君……玄天宗分崩離析……這“未負劍”三字，何其沉重！但他看著師妹那雙清澈見底、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不堪與堅持的眼眸，心中驀地一酸，再次仰頭飲盡！這一次，酒水中混雜了鹹澀的淚水。
    洛雲歸同樣飲盡，指尖微微泛白。
    她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斟滿了酒杯。這一次，她斟得很慢，很仔細。
    燭火劈啪一聲輕響。
    她端起酒杯，卻沒有立刻喝，而是看著淩霄子，看了很久很久。目光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時光，看到了斷仙崖上那決絕的一劍，看到了玄天宗鼎盛時的歡聲笑語，看到了師兄年輕時仗劍江湖的英姿……
    最終，所有的畫麵，都凝聚成眼前這張蒼老、悔恨、卻又在絕望中重新燃起一絲火種的臉。
    她緩緩舉起杯，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斬斷過去、開辟未來的決絕：
    “這最後一杯，敬……前路。”
    “無論荊棘密布，還是刀山火海，”她的目光銳利如劍，掃過淩霄子，也掃過門口沈滄瀾的背影，“玄天宗的劍，該出鞘了。”
    說完，她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空杯重重頓在桌上！
    淩霄子渾身劇震，獨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明白了師妹的意思！前塵舊怨，暫且放下！從現在起，他們不再是懺悔者與審判者，而是……重新並肩的戰友！為了玄天宗，為了討還血債！
    “敬前路！”他嘶啞著低吼，用盡全身力氣，將第三杯酒灌入喉中！烈酒入腹，化作一股滾燙的熱流，湧向四肢百骸！仿佛連那殘魂中的寒意，都被驅散了幾分！
    三杯酒盡，書場內再次陷入寂靜。
    但這一次的寂靜，不再是壓抑與沉重，而是一種風暴來臨前的、蘊含著無限力量與決心的平靜。
    簷外細雨依舊，燈火昏黃依舊。
    但對坐的兩人之間，那橫亙了百年的冰山，似乎在這三杯濁酒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洛雲歸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清涼濕潤的雨氣撲麵而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她望著被雨幕籠罩的青蘿鎮，望著更遠處模糊的山巒輪廓。
    “師兄，”她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將你掌握的，所有關於‘巡天閣’、‘虛無間隙’以及潛在盟友的線索，全部告訴我。不要有任何遺漏。”
    她的背影挺拔如鬆，銀發在燭光下流淌著清冷的光澤。
    淩霄子也掙紮著站起身，拄著拐杖，走到她身側。他看著師妹冷峻的側臉，心中百感交集，但更多的，是一種重新找到方向的踏實感。
    “好。”他沉聲應道，開始將自己百年來暗中調查所得，一五一十地詳細道來。從巡天閣可能的活動軌跡，到虛無間隙入口的幾種猜測，再到那些散落各處、對巡天閣心懷不滿的勢力名單……
    他的聲音沙啞而緩慢，卻條理清晰。洛雲歸靜靜地聽著，偶爾會問上一兩個關鍵問題。
    沈滄瀾依舊守在門口，如同最沉默的礁石，聽著身後傳來的、決定未來命運的低語，心中熱血奔湧。
    簷下細雨，燈下夜話。
    一場席卷諸天的風暴，就在這江南小鎮一家不起眼的書場內，由三位經曆了百年離散與苦難的玄天宗傳人，悄然拉開了反攻的序幕。
    複仇的火焰，已然點燃。玄天宗的劍鋒，即將再現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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