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之內，水鏡前的空氣壓抑得幾乎凝固。
    李雄全身的妖力失控翻湧，額角與手臂上，一條條青筋墳起，猙獰地搏動著。
    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兒被烈火圍困，被那隻猴子用世間最惡毒的言語威脅，一顆心早已被怒火與劇痛燒成了焦炭。
    若非李道興始終站在他身旁，那股沉靜如淵的氣息將他死死壓製，他早已衝了出去。
    “二！”
    孫悟空的第二聲計數，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李雄的神魂之上。
    水鏡中，孫悟空已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兒子的腳踝，將那瘦小的身軀直接倒提了起來。
    孩子嚇得手腳亂蹬，哭喊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絕望。
    “爹爹！救我！爹爹！”
    “道兄！”李雄再也克製不住，他一把攥住李道興的胳膊，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哀求，“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的孩兒就真的沒了！”
    李道興沒有看他，目光依舊鎖定在水鏡上，鎖定在洞口外，那剛剛趕到的寶象國君臣身上。
    “別急。”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得令人心悸。
    “看清楚，看清楚他們每一個人的臉。”
    “尤其是，看清楚你愛了十三年的那個女人，她的選擇。”
    “三！”
    孫悟空的最後通牒，震徹山穀。
    他高高揚起了手臂，擺出姿勢，就要將手中的男童，朝著旁邊一塊棱角尖銳的岩石，狠狠砸落！
    國王和一眾大臣，臉上竟浮現出興奮與期待的神色，甚至有人發出了叫好聲。
    唐三藏痛苦地闔上雙眼，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念不出來。
    就在這生死一瞬！
    “住手！”
    一聲淒厲的尖叫，自波月洞內傳出。
    一道身著華美宮裝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從洞口衝了出來。
    正是百花羞公主。
    她臉色慘白，發髻散亂，麵頰上掛著清晰的淚痕，姿態狼狽卻又透著一股破碎的美感。
    “娘親！”
    “娘親救我！”
    被困在火圈中的兩個孩子，一見到母親出現，頓時爆發出最淒厲的呼喊。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了百花羞的身上。
    洞府內，李雄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裏，竟燃起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弱的期盼。
    他盼著她，能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不顧一切地衝向自己的孩子。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將他這最後一絲微光，擊得粉碎。
    百花羞衝出了洞口。
    她聽見了孩兒的哭喊，也看見了他們被烈火包圍的慘狀。
    她的腳步，僅僅是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隨即，她竟是再也未看那兩個孩子一眼，徑直越過了他們。
    她像一隻終於掙脫囚籠的鳥，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重獲自由的狂喜，撲向了不遠處的另一群人。
    “父王！”
    她哭喊著，一頭紮進了寶象國國王的懷裏。
    “女兒不孝！讓父王擔心了！”
    時間並未靜止。
    山穀間，國王與公主抱頭痛哭的哽咽聲，與那兩個孩子因被母親徹底無視，臉上表情從期盼到錯愕，再到呆滯，最終化為無聲啜泣的悲傷，形成了最鮮明、最殘忍的對比。
    那一聲聲“娘親”，似乎還飄蕩在空氣裏。
    可他們的娘親，眼中，心裏，隻有她的父王，她的榮華，她的自由。
    洞府內。
    哢嚓。一聲輕微的脆響。
    李雄怔怔地看著水鏡中的那一幕，臉上的憤怒、焦急、痛苦……所有激烈的情緒都在這一刻盡數褪去。
    剩下的，是一種無邊無際的，死寂般的空洞。
    原來，那個男人說的，都是真的。
    十三年的癡情守護。
    十三年的朝夕相伴。
    到頭來，在他心愛的女人眼中，竟比不過重回宮闕的榮耀。
    甚至，連她親生的骨肉，都成了可以被隨意丟棄的路邊石子。
    李道興輕輕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沒有說話。
    有些傷，隻能自己痛。
    有些癡，隻能自己醒。
    洞口外，那場感人至深的父女重逢大戲，還在上演。
    “我的兒啊！你受苦了！都是父王無能！”
    “父王！女兒日夜思念，終於……終於又見到您了！”
    孫悟空扛著金箍棒，在一旁看得直撓腮。
    他最煩這般黏糊的場麵。
    他清了清嗓子，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
    “喂！我說，哭夠了沒有？”
    他掂了掂手裏還倒提著的小男孩，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
    “這戲也看完了，人也救出來了。”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
    孫悟空的視線，在國王和百花羞臉上來回移動。
    “這兩個小東西，是摔，還是不摔啊？”
    孫悟空的問題，澆熄了國王與百花羞重逢的喜悅。
    百花羞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緩緩抬頭，淚眼婆娑地看向孫悟空，以及他手中那個被倒提著，正用一種陌生又恐懼的眼神望著自己的，親生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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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厭惡、羞恥，最終化為一種冰冷的決絕。
    國王拍了拍女兒的後背，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聲音裏滿是快意：“摔！當然要摔！此等孽障，留著作甚？大聖，快快動手，替我女兒，除去這樁恥辱！”
    百花羞聽到父王的話，身體輕微一顫。
    她像是下定了決心。
    她掙開父王的懷抱，對著孫悟空，盈盈一拜，聲音淒婉，吐字卻無比清晰。
    “多謝大聖搭救之恩。”
    “隻是……”她抬起頭，看向那兩個孩子，眼裏的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了，“這兩個孽障，乃是那妖怪強迫於我所生，是我十三年來揮之不去的噩夢，更是我一生的奇恥大辱！”
    “懇請大聖，發發慈悲，替小女子，除了這兩個孽障！”
    “還我一個，清清白白！”
    她的話，讓整個山穀瞬間死寂！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那些之前還喊打喊殺的文武百官，此刻都驚得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著她。
    虎毒尚不食子。
    這個女人，這個剛剛還哭得梨花帶雨的柔弱公主，竟然能當著所有人的麵，親口要求，殺死自己的親生骨肉！
    唐三藏的臉色已是一片死灰。
    他整個人都在搖晃，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
    他看著那個滿臉決絕的女人，心中最後一點關於“人性本善”的信念，被碾得粉碎。
    原來，真正的惡，與身份無關，與種族無關。
    它可以藏在最華美的皮囊之下，用最動聽的言語，說出最惡毒的詛咒。
    唯有寶象國國王，聽到女兒這番話，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不愧是他的女兒！深明大義！懂得取舍！
    孫悟空看著百花羞，忽然笑了。
    那笑容裏，滿是毫不掩飾的嘲弄。
    “好一個清清白白！”
    “好一個奇恥大辱！”
    “既然公主殿下都這麽說了，那俺老孫，就當一回好人，成全你！”
    說罷，他手臂肌肉賁張，就要將那男童砸向岩石！
    “住手。”
    一個平淡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兩個身影，從那幽深的波月洞口，緩步走出。
    為首的，正是那位一直神秘莫測的天朝郡王，李道興。
    他身後，跟著一個身形魁梧，麵容英武的黃袍大漢，隻是那大漢的眼神，空洞得像是兩口枯井。
    李道興走到孫悟空麵前，從他手中，接過了那個已經嚇得渾身僵硬的男童，又將火圈中的女童抱起，攬入懷中。
    他安撫地拍了拍兩個孩子的後背，然後，抬起頭，看向臉色驟變的百花羞。
    “公主殿下，別來無恙啊。”
    他的聲音很輕，卻讓百花羞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淨。
    “本王，有幾個故事，想講給你聽聽。”
    “第一個故事，關於天庭，披香殿，一個不安於現狀的侍香玉女，和一個，動了凡心的星君。”
    百花羞的嘴唇開始哆嗦，整個人向後退了一步。
    李道興沒有理會她的驚駭，繼續說道：“第二個故事，關於一場精心策劃的下凡，一個自以為是的癡情種，和一個，早就恢複了前世記憶，卻依舊在演戲的女人。”
    “第三個故事，關於一封催人淚下的求救信，一個借刀殺人的毒計，和一個，想踩著自己昔日情郎和親生骨肉的屍骨，重獲新生，甚至想借此功德，投入佛門，謀個更好前程的，野心家。”
    李道興每說一個字，百花羞的臉色就白上一分。
    到最後，她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都在打戰。
    “你……你胡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失控地尖叫起來，手指著李道興身後的李雄，“是他！都是他強迫我的！是他這個妖怪，毀了我的一生！”
    “是嗎？”
    李道興嘴角的弧度，帶著一絲看戲的玩味。
    他緩緩側過身，讓開了位置。
    他身後的那個黃袍大漢，身上那件粗布黃袍，在一陣璀璨的仙光中，寸寸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銀光閃爍，威風凜凜的星宿神甲！
    一股屬於上界正神的浩瀚威嚴，轟然席卷全場！
    “奎木狼星君，你這位曾經的枕邊人，說你毀了她的一生。”
    李道興的聲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憫。
    “你，還有什麽話想對她說嗎？”
    李雄，不，應該說是奎木狼星君，抬起了頭。
    他看著那個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的女人，那雙死寂的眼睛裏，再也沒有半分愛戀，隻剩下無盡的悲涼與失望。
    他沒有說一句話。
    隻是對著她，對著那段荒唐的十三年，對著自己那顆被踐踏得一文不值的心，深深地，深深地，做了一個道家的拱手禮。
    這一拜，了卻塵緣。
    這一拜，恩斷義絕。
    他再也沒有看那個女人一眼。
    他轉身，對著李道興和孫悟空，鄭重地拱了拱手。
    “多謝二位道友，讓李雄，幡然醒悟。請兩位道友再帶我兒女三日，三日後我領完罰會帶走他們。”
    說罷，他衝天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徑直朝著九天之上的天庭飛去。
    他要去領罪。
    領他私自下凡的罪，也領他，愛錯了一個人的罪。
    百花羞癱倒在地，麵如死灰。
    國王和文武百官，早已被這驚天的反轉，震得呆若木雞。
    唐三藏滿臉羞愧，雙手合十，低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隻是這一次，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句佛號，究竟是在超度誰。
    李道興將兩個依舊在發抖的孩子，交給了走上前的沙悟淨。
    他的視線，掃過地上那個失魂落魄的女人，和那群不知所措的寶象國君臣。
    “好了，故事講完了。”
    “接下來，該處理一下，善後的事宜了。”
    “猴哥，帶我去天庭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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