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興這番話，說得雲淡風輕，卻讓屋內的空氣驟然變得粘稠。
    唐僧張了張嘴，喉頭滾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想說眾生平等，妖魔當誅，何須顧忌後台。
    可車遲國那段經曆，是一根拔不出的毒刺，深深紮在他的道心之上。
    觀音菩薩那句“等你來求”，至今仍在耳邊回響，冰冷刺骨。
    他頭一次感到，自己堅守半生的那套黑白分明的佛理，在赤裸裸的現實麵前，竟是那樣的脆弱。
    “王爺……”唐僧的聲音幹澀無比，“那妖怪的背後，究竟是……”
    “我說了，你不會想知道的。”
    李道興揮手打斷了他，目光深邃。
    “知道得越多，你的佛心就越亂。你好不容易長出點自己的東西，別一陣風來，又給吹歪了。”
    他走過去，拍了拍唐僧僵直的肩膀，語氣難得地沉穩下來。
    “聖僧，你的戰場在經文裏，在勸人向善的執著裏。”
    “這種打打殺殺的髒活，交給我們。”
    這話聽似安撫，更像是一種不容置喙的警告。
    唐僧徹底沉默了。
    他看著李道興，又掃過一旁戰意昂然的孫悟空，最終緩緩坐下，閉上了雙眼。
    念珠再次被撚動。
    但他此刻念的，既非往生咒，也非靜心訣。
    他隻是在竭力平複那顆被徹底攪亂，甚至瀕臨崩塌的向佛之心。
    另一邊，接到任務的幾人，神色各異。
    孫悟空與豬八戒早已按捺不住，一個抓耳撓腮，一個把九齒釘耙頓得地磚作響。
    敖烈更是沒有半分遲疑，直接躬身領命：“謹遵王爺號令！”
    唯獨紅孩兒。
    他抱著火尖槍，一頭紅發無風自動，那張俊美卻桀驁的臉上，寫滿了三個字。
    不服。
    “策應？”
    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聲線冰冷。
    “區區一個河妖，也配讓本聖嬰，去給這隻毛猴和那頭蠢豬當陪襯？”
    他是什麽身份？
    平天大聖牛魔王之子，坐鎮號山數百年的聖嬰大王！
    一手三昧真火，燒得那齊天大聖都隻能滾地哀嚎，狼狽逃竄。
    現在，竟要他去給兩個手下敗將打下手？
    這是奇恥大辱！
    孫悟空一聽，猴毛瞬間根根倒豎，炸了起來。
    “嘿！你這紅屁股的娃娃，胡咧咧什麽！當年若不是菩薩插手，俺老孫一棒子就送你上西天了！”
    “哼，若非你請來王爺破我真火，你連我的身都近不了！”紅孩兒針鋒相對，氣勢不弱分毫。
    “你……”
    眼看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李道興屈指敲了敲桌麵。
    “咚。”
    一聲輕響，卻讓孫悟空和紅孩兒同時噤聲，劍拔弩張的氣氛為之一滯。
    李道興踱步到紅孩兒麵前，低頭俯視著這個渾身帶刺的少年。
    “讓你策應，覺得委屈你了？”
    紅孩兒梗著脖子，一言不發，但那倔強的眼神已經給出了答案。
    “蠢貨。”
    李道興毫不客氣地吐出兩個字。
    他伸出一根手指，點向紅孩兒的眉心，卻在將觸未觸時停下。
    “你當這隻是降妖除魔？”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惡毒的誘惑力。
    “我讓你去，不是讓你去打架。”
    “是讓你去看。”
    “看什麽？”紅孩兒下意識地問。
    “看這滿天神佛，是如何演戲的。”
    李道興的聲音裏，充滿了玩味與惡意。
    “看他們，如何將一個每年吞食童男童女的妖孽，輕飄飄地蓋棺定論為‘一時糊塗’。”
    “看他們，如何將一場本該血債血償的滔天罪孽，變成一出‘戴罪立功’的圓滿喜劇。”
    “還記得我給你講的你本來的結局嗎？”
    “你不是總覺得自己冤嗎？”
    “不是總覺得觀音對你不公嗎？”
    李道興的嘴角，挑起一個惡劣至極的弧度。
    “今晚，我就讓你親眼見識一下。”
    “什麽，才叫真正的不公。”
    這幾句話，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紅孩兒的心頭。
    他心中最深的那份怨恨與不甘，被瞬間點燃，熊熊燃燒！
    是啊！
    他不過是想吃一口唐僧肉長生不老，就要被戴上金箍，日夜受那誦經之苦，消磨心氣。
    憑什麽？
    憑什麽別的妖怪，就能有後台，就能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要不是這大唐親王插手，自己恐怕就變成了那個唯唯諾諾，隻知道微笑點頭的童子了！
    一股狂暴的火焰，在他眼底深處重新升騰。
    “好。”
    他咬緊牙關，一個字仿佛是從骨頭縫裏擠出來的。
    “我去看。”
    李道興滿意地收回目光，轉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陳澄。
    “老丈，今晚的祭祀，照常。”
    “啊？”陳澄大驚失色，雙腿一軟，“這、這萬萬不可啊！那可是活生生的孩子！”
    “放心。”豬八戒挺著滾圓的肚皮，蒲扇般的大手拍得胸膛“嘭嘭”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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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老豬和你那猴哥，最擅長的就是七十二變。”
    “今晚，就由我們師兄弟，替你家的娃娃，去那食盒裏走一遭！”
    陳澄先是一愣，隨即狂喜湧上心頭，老淚縱橫。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眾人拚命磕頭，額頭撞得地麵悶響。
    “多謝各位神仙長老！多謝各位神仙長老！此等救命之恩，我陳家莊上下，永世不忘！”
    夜色，迅速吞噬了天光。
    整個陳家莊，都沉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聽不到哭喊，也聽不到哀嚎。
    隻有風聲，嗚咽著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
    陳家宅院，燈火通明得有些刺眼。
    兩個巨大的朱漆食盒被抬了出來，上麵覆蓋著嶄新的紅布。
    陳澄和他的兄弟，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換上了一身白色喪服。
    他們親自抬著食盒，一步，一步，走出大門，走向村外那座吞噬了無數生命的廟宇。
    他們的步伐沉重，身軀佝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李道興一行人，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
    唐僧走在最後。
    他看著兩個老人顫抖的背影，看著那在夜風中飄搖的喪服，嘴唇翕動了數次，最終隻化為一聲長長的，無力的歎息。
    靈感大王廟，就矗立在通天河畔。
    廟宇不大，終年不散的香火氣味與河水的腥氣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廟門前的祭台上，早已擺滿了瓜果牲畜。
    陳澄兄弟二人，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兩個食盒穩穩地放在祭台正中央。
    隨後，他們退到一旁，齊齊跪倒，麵朝那片漆黑的河麵，發出了壓抑已久的哭喊。
    “大王……請大王……享用啊……”
    哭聲未落，一陣陰冷的狂風陡然從河心刮來！
    嘩啦啦——！
    平靜的河麵瞬間暴動，濁浪滔天，瘋狂拍擊著堤岸。
    緊接著，整座廟宇，連同腳下的地麵，都開始劇烈震顫。
    一股濃鬱到化不開的腥臭與寒氣，從河底深處升騰而起，籠罩了四野。
    “來了！”孫悟空在李道興耳邊低喝一聲，雙目之中金芒爆射。
    李道興雙手抱胸，紋絲不動，隻是饒有興致地盯著那片翻湧的黑暗水域。
    他身側的紅孩兒，則死死攥著他的火尖槍，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發白，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就在此刻。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通天河中央的水麵，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力從水下猛然頂起！
    一道高達百丈的滔天水牆衝天而起，遮蔽了月光！
    水幕轟然炸開，向四周落下，宛如一場暴雨。
    而在那漫天水霧之中，一個龐大到令人心膽俱裂的輪廓，正緩緩地，從黑暗的河心，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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