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神仙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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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棄官問道記
    武則天末年,陽翟縣令薛尊師府邸夜夜笙歌。朱門金獸,兄弟數人皆居刺史高位。誰知數年光景,薛家如遭雷殛:長兄墜馬、次弟暴病、幼弟戰死。靈幡蔽日,薛尊師撫著最後一口棺木,指甲摳進漆木裏。
    “榮華富貴,原是閻羅殿前的紙燈籠。”他當夜遣散姬妾,將官印懸於縣衙梁上,隻攜了柄鬆紋古劍。滿城胥吏,唯有個管庫房的小吏唐臣,背著半袋幹糧追到城外:“大人,我隨您去!”
    兩人行至嵩山口,煙嵐深處忽轉出一位青袍客。此人自稱陳道人,聞薛尊師欲訪仙山,拊掌而笑:“巧極!貧道正要去王屋山訪友,三日後歸來為君引路。”薛尊師長揖到地,與唐臣在穀口結草為廬。
    三日期滿,山道寂寂。唐臣嚼著冷餅嘀咕:“莫不是個騙子?”薛尊師望穿晨霧:“再等七日。”
    第十日破曉,薛尊師劈開草廬柴門:“我自去尋!”唐臣望著縣令麻鞋上滲出的血印,咬牙跟上。
    深澗幽邃,青苔滑如抹油。行至三四十裏,腐臭突撲麵而來——路側倒著半具殘屍!虎牙撕裂的錦袍碎片上,赫然是陳道人的青線雲紋。唐臣雙腿一軟癱坐在地:“本想求長生,倒成了虎狼的肉脯!”話音未落,密林深處驟起腥風,七八雙綠瞳在暗處亮起。
    薛尊師反手拔出古劍,劍鋒卻“當啷”墜地。他竟整肅衣冠,朝虎群深施一禮:“諸位山君,此人引我入山,卻命喪貴口,可見仙緣不在他處。若諸位容我前行,薛某願以此身為質;若要果腹……”他展開雙臂,“請自取食,莫傷我仆。”
    虎嘯聲震得鬆針如雨。為首吊睛白額虎踱至薛尊師麵前,鼻息噴在他頸間。薛尊師閉目不動,忽覺額前一涼——虎舌竟如粗布般舔過他眉骨!群虎低吼著退入深林,唯餘腥風盤旋。
    唐臣抖如篩糠:“虎、虎妖?”
    “是山神點化。”薛尊師拾起染血的劍鞘,“陳道友執念尋仙,反被欲望所噬。”他引唐臣登上危崖,見雲海間隱現茅屋數椽。近看卻是一座石洞,藤蔓垂簾,洞中石桌石床天然自成,石臼裏竟有新搗的茯苓渣。
    兩人就此棲身。薛尊師晨起采藥,暮歸便盤坐洞口,看流雲聚散如世事更迭。某夜暴雨傾盆,唐臣驚醒見薛尊師立在雷霆中,電光映得須發皆白:“師父當心!”
    薛尊師仰天大笑:“雷霆亦是道音!”話音方落,一道紫電劈中古鬆,樹身轟然裂開,焦痕蜿蜒竟成八個古篆:
    虎口餘生
    雲開見道
    十年後的重陽日,唐臣采藥歸來,見師父端坐洞中,膝前古劍生滿翠苔。撫之方知人已坐化,嘴角猶凝著一絲笑意。葬師那日,忽見當年吊睛白額虎蹲踞墳頭,放下叼著的野山參,長嘯三聲沒入林海。
    世人求仙問道,踏破鐵鞋尋那雲端宮闕。卻不知真正的道場,原在猛虎獠牙間那一念無懼,在雷霆劈頂時那一聲長笑——放下執念的刹那,自有萬壑鬆風,為你鋪就登天的階梯。
    2、賣藥登仙記
    長安西市有個王老頭,世代擺藥攤。勝業坊管糧倉的李司倉眼毒,瞧出這老兒不一般,十年如一日給他留熱飯,冬送棉袍夏遞蒲扇。這日王老收攤忽道:“收拾收拾,明日進山。”
    李司倉心跳如鼓,天未亮便套了馬車,帶著三個仆從追王老的毛驢。行百餘裏至華山深處,懸崖如刀劈斧削。王老拴了驢,指著頭頂雲霧:“神仙地界帶不得凡人。”李司倉咬牙遣返仆從,跟著王老攀藤而上。粗麻衣刮成布條,掌心皮開肉綻,忽見峰頂豁然開朗——藥田如打補丁的毯子,清泉叮咚穿行石間。
    林口轉出幾個道人,見王老便笑:“可算回來了!”竹籬茅舍前,幾十個學生正在曬藥,見李司倉圍上來七嘴八舌:“長安米價如何?”“西市張屠夫還賣羊雜湯嗎?”有人問及父母卻紅了眼眶:“師父說塵緣未了不宜相見......”
    忽見東北天邊湧來五彩雲霞,三隻白鶴破雲而下。學生們丟下藥篩歡呼:“師父歸山了!”當先老者落地化人,霜髯垂胸,袖中抖落幾顆朱果,滾到李司倉腳邊紅光灼灼。
    “王老哥帶來位官爺?”霜髯老道眯眼打量。李司倉正要拜,卻被王老按住:“此子心誠,可惜官籍未銷。”轉頭遞來朱果:“吞了回家去,莫與人言山中事。”
    李司倉喉頭滾動,果肉化作暖流湧遍四肢。再睜眼竟躺在自宅榻上,管家哭道:“爺昏睡三天了!”懷中忽滾出一物,正是那枚朱果核,裂紋裏滲出清露,滿室異香。
    三日後西市藥攤空著,鄰人說王老被朵五彩雲接走了。李司倉摸出果核埋在院中,來年竟發奇樹,花如碎金,果似紅玉。每有窮苦人求醫,摘果入藥必愈。
    世人求仙問道,總愛仰望雲端。哪知真神仙就蹲在西市賣藥,仙緣不在千仞峰頂,而在十年如一日的熱飯棉袍裏——當凡人獻出赤誠時,天門已在他家後院悄悄開了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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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魔母點金記
    唐寶應年間,越州觀察使皇甫政春風得意,唯有一樁心事:發妻陸氏貌美如牡丹,卻多年無子。城東寶林寺的魔母堂香火鼎盛,凡求子者無不靈驗。這日皇甫政攜妻跪在神龕前,青煙繚繞中擲地有聲:“若得麟兒,願捐俸祿百萬,重修寶殿!”陸氏輕撫錦袖:“妾再添脂粉錢百萬,為神仙重塑金身。”
    兩月後,陸氏果然有孕,生得白胖男嬰。皇甫政大悅,立即征召工匠。新殿落成時,琉璃瓦映日流金,楠木柱盤龍飛鳳。陸氏又在寺門外堆起銅錢百萬,紅綢覆山,告示高懸:“募天下丹青聖手,繪神仙真容!”
    重賞之下,畫師自四海雲集。汴梁才子觀壁三日,擲筆長歎;洪州妙手丈量尺寸,冷汗涔涔。那高牆闊如天幕,誰敢落第一筆?
    忽一日,寺門來了個黑瘦老頭,布衣沾滿顏料,肩搭舊褡褳,自稱劍南畫工。監工僧嗤笑:“野路子也敢揭榜?”黑叟不答,繞著白牆踱步,指尖在磚縫輕叩,回聲竟如鍾磬。
    “今夜作畫,備百斤燈油。”他沙啞開口。監工欲叱,住持卻盯著他褡褳裏露出的半截炭條——那木色烏沉,隱透檀香。
    子時更鼓響,大殿門窗盡封。眾僧伏在窗縫窺看,隻見百盞油燈驟亮,黑叟身影暴漲於壁!他蘸的不是顏料,竟是赤手從燈焰裏抓出金光銀輝,揮袖潑向高牆。燈影搖晃間,壁上似有雲濤翻湧,隱聞環佩叮當。
    五更雞鳴,黑叟推門而出,渾身浸透汗與鬆煙味。眾人衝進殿堂,驚得魂飛魄散——魔母像寶相莊嚴,衣袂飄然欲飛,懷中嬰孩粉頰似能掐出水來。更奇的是神像雙眸,左瞳映著皇甫政的錦袍玉帶,右瞳映著陸氏的翡翠步搖,活脫脫兩麵照妖鏡!
    忽聞一聲霹靂,魔母像口唇翕動,聲震屋瓦:“吾本厭棄皮囊,爾等偏造金身!泥胎裹上銅臭,拜的是財神還是真靈?”滿殿梁柱簌簌落灰,金漆卷曲如蛇蛻。皇甫政夫婦癱跪在地,懷中嬰兒哇哇大哭。
    黑叟在殿外仰天大笑:“畫皮畫骨難畫心啊!”袖中抖出褡褳拋向空中,化作斑斕猛虎。他翻身騎上虎背,指間還夾著半截畫聖吳道子用的炭筆。虎爪踏碎琉璃瓦,馱著老者沒入雲端,餘音滾過越州城:
    金身縱萬丈
    難鍍凡心貪
    後來魔母堂香火更盛,隻因神像雙目日漸渾濁。善男信女焚香時總覺被那瞳仁盯著脊梁,倒逼出幾分真心來。
    世人總愛給神明塑金身,卻不知真神早看穿了金粉下的私心。那魔母殿前跪拜的,拜的何嚐不是自己心底的欲望?倒不如黑叟褡褳裏半截炭筆,勾得出皮相光鮮,也照得見肝腸寸寸。
    4、黃光避冥使
    蜀地有皇族遺脈劉無名,本是昭烈皇帝劉備之後。八九歲時,一位雲遊道士撫其頂歎道:“此子若入道門,必成地仙。”自此道種深埋心田。二十歲起,他閉門研讀《黃庭經》,學存想日月、吞吐朝霞之術。每逢庚申夜,必焚香靜坐鎮守三屍蟲,三十年如一日。
    灶上陶罐終年咕嘟著黃精白術,藥香染白了他的須發。某夜讀《抱樸子》,一句“草木見火成灰,焉能固壽”如冷水澆頭。他當即砸了藥罐,負劍入山。
    青城霧中山深處,他遇一采藥叟指點:“欲抗無常,唯服雄黃。”自此鑿石為臼,晨起便嚼三粒雄黃丹砂。山泉映照間,發間青絲竟隨四季榮枯——春來轉黑,冬至覆霜,成了霧中山一樁奇談。
    三十載寒暑彈指過。這日劉無名正於岩洞存想,忽見洞口藤蔓無風自燃!兩赤衣人踏火而入,朱紅頭巾如凝血染就。
    “吾乃泰山府追魂使者,”來者聲如鐵石相擊,“爾陽壽三日前已盡!”鎖魂鏈嘩啦作響,卻始終不敢近前三步。
    劉無名盤坐如鬆:“既是三日前該走,為何遲至今日?”
    使者對視一眼,其中一位指其頭頂:“自有道行以來,從未見此異象——你頂門透出三尺黃光,陰司法器近之即裂!”那鐵鏈果然在黃光邊緣滋滋作響,騰起青煙。
    另一使者苦笑:“三日來,我們化作山風穿林,變作流雲繞穀,皆被黃光擋回。再延時辰,我等要受鞭刑了!”說罷竟撩起袍袖,臂上赫然三道紫黑鞭痕,隱有鬼哭之聲。
    劉無名仰天大笑,笑聲震落洞頂塵灰:“我以三十年雄黃為薪,煆燒三屍九蟲;以庚申夜為爐,熬煉一點元神。這點黃光,原是心頭不滅的丹火!”言畢閉目,頂門黃光暴漲如旭日初升,岩壁紋理纖毫畢現。
    二使踉蹌退至洞口,朱紅頭巾“嗤”地焦卷。正惶惑間,忽見劉無名頂上黃光化作金橋,直貫雲霄深處。雲中傳來清音:
    雄黃煆得元神固
    一點丹光透九幽
    使者莫愁鞭刑苦
    且看青城月如鉤
    使者再睜眼時,洞中唯餘石臼藥香。岩地上深深印著兩行草書:
    不求長生方
    但守心中光
    後來霧中山采藥人傳說,月圓時常見崖頂有人對弈。白衣者頂透黃暈,落子時指間有雄黃氣息;黑衣客朱巾如血,每下一子便甩甩灼傷的腕口。
    世人求長生,或煉丹或拜鬥。殊不知真正的避死延生,原是心頭那點不滅的清明——當人活成一道光,冥使的鎖鏈自會熔作繞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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