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神仙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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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仙蹤宦海
    滑州節度使賈耽,身披紫袍,手握重兵,卻藏著一顆羨仙慕道的心。書房裏兵書與道經雜陳,案頭朱筆批閱軍報,袖中卻常揣著半卷《黃庭經》。
    這日,他命心腹親衛入內。親衛見節度使取出一件簇新的鹿皮衣,針腳細密,柔韌非常,又遞過一封蠟封密信,心下正自納罕。賈耽目光投向窗外莽莽群山:“你穿上此衣,攜此信入山。莫問路徑,隻揀荊棘最深、人跡最絕處去。尋一位張尊師,將此信交予他。無論多遠,務必送達!”親衛雙手接過,隻覺那鹿皮衣沉甸甸,信函更似有千鈞重。
    親衛紮緊行囊,一頭紮進莽林。荊棘如鬼爪,撕扯著嶄新的鹿皮衣,留下道道白痕。他咬牙前行,攀絕壁,涉深澗,心中惶惑如野草瘋長:那張尊師是人是仙?節度使為何如此?行約百餘裏,人已筋疲力盡,眼前忽現奇峰,半山腰雲霧繚繞處,竟有一方天然石坪。坪上兩道士正對弈,鬆風過處,衣袂飄飄,恍若畫中之人。
    親衛如見救星,踉蹌上前,撲通跪倒:“賈相公使者,奉書拜見張尊師!”其中一位清臒道士抬眼,接過書信拆開,覽畢撫掌大笑,聲震林樾。他隨手折了片闊葉,指尖蘸取石上清露,於葉麵簌簌疾書數行,交還親衛:“煩請回稟賈相公:富貴如浮雲,何苦戀棧不去?不如早歸林泉!” 親衛捧著這片濕漉漉的“回信”,目瞪口呆。
    賈耽在府中坐立不安。待親衛風塵仆仆歸來,呈上碧綠葉片,他急急展讀,臉上竟無慍色,反浮起一片複雜紅暈,似羞赧,似恍然,又似深深觸動。良久,隻長歎一聲,重賞了親衛,將那片葉子收入錦匣,置於案頭最深處。無人知曉他心中波瀾。
    又一日,賈耽屏退左右,獨引一名最精悍的軍卒至後園。園角一口枯井,黑洞洞深不見底。賈耽指井道:“下去。”軍卒毫不遲疑,縛繩而下。井壁濕滑,寒氣刺骨。降至井底,腳下並非淤泥,竟觸到幾卷以油布裹緊之物!提上來解開,赫然是數軸古舊道經,帛書泛黃,字跡卻如雲篆龍章,靈氣逼人。賈耽大喜,如獲至寶,急召十餘名善書小吏入密室謄抄。
    墨香盈室,抄錄正酣。忽聽“砰”一聲巨響,密室門被一股無形之力撞開!一灰袍道士如旋風卷入,戟指賈耽,須發皆張:“賈耽!爾竟敢竊取天書!”聲如雷霆,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謄抄小吏們嚇得癱軟在地,筆硯滾落。
    賈耽貴為節度,此刻竟慌忙離座,對著那怒目金剛般的道士深深一揖,麵有愧色:“仙師息怒!弟子……弟子實乃仰慕道法,一時情切……”
    道士怒氣稍斂,冷哼一聲:“哼!道不可輕傳,法不落凡塵!速速歸還!”袖袍一卷,案上原軸道經如被無形之手托起,倏忽飛入其袖中,密室頓失光華。道士身影亦如煙消散,唯餘滿室驚魂。
    經此兩番奇遇,賈耽慕道之心愈熾,卻似被無形絲線牽絆,脫不得這身紫袍。他聽聞鄭州仆射陂東有古浮圖佛塔),甚為靈異,便鄭重寫下牒文,遣使送抵鄭州官府,命擇吉日,於浮圖前設下香案祭品,刺史親臨主祭。
    祭日,天朗氣清。刺史率僚屬肅立塔前,依牒文所囑,備清水一大盆置於塔基。香煙繚繞,頌禱聲畢。眾人屏息仰望,靜候神跡。
    約莫一炷香光景,盆中清水無風自動,漣漪漸生。水中,竟緩緩映現出一座玲瓏樓閣的倒影!飛簷鬥拱,雕梁畫棟,清晰可見,絕非浮圖本身形貌。更奇的是,樓閣窗扉之內,隱約有一人憑欄遠眺,身形氣度,竟酷似節度使賈耽!水中賈耽之影,眉宇間無半分位極人臣的威儀,唯見一片出塵的淡然與隱隱的向往。
    刺史與眾官看得目瞪口呆,幾乎忘卻呼吸。水中景象持續片刻,如煙似霧,終隨漣漪平複而消散。使者星夜回稟,賈耽聞之,獨坐書房,撫摸著案頭錦匣中那片早已幹枯蜷曲的碧葉,望著壁上懸掛的節度使旌節,久久無言。燭火將他身影拉長,投在兵書與道經之間,一半明,一半暗。
    錦匣中葉脈枯黃,猶印著清露寫就的勸歸之語。
    賈耽一生徘徊於朱門與雲窟之間,窺見仙蹤,卻終難割舍宦海浮沉。那浮圖倒影中的樓閣,是他心之所向的鏡花水月。
    最深的羈絆,從不在仙凡路隔,而在人心取舍的方寸之地——貪戀繁華的手,如何捧得住方外的煙霞?
    2、兩塵約
    西州采訪使韋行式的府邸裏,侄兒韋子威是個異數。弱冠年紀,不喜鞍馬弓刀,偏在書齋裏擺弄些泛黃的道經丹訣,眉宇間凝著與年紀不符的沉靜。他身邊有個步卒丁約,沉默寡言,執役勤勉,子威待他格外親近些。
    這日黃昏,丁約忽至書齋,麵色慘淡,聲音幹澀:“公子,小人……要走了。”
    子威正臨帖,筆鋒一頓,墨跡暈開:“走?你名在軍籍,豈是說來就來說走便走?”
    丁約眼神如古井深潭:“去意已決,不可留了。這兩年承蒙公子照拂,未能忘情,思有一報。”他解下束腰舊帶,小心摸索,竟摳出一粒粟米大小、渾圓烏亮的丹丸,“此藥非能長生,但保公子限內無大恙。”他頓了頓,凝視子威,“公子道心純粹,不欺暗室,終非俗世中人。隻是……尚隔‘兩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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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塵?”子威不解。
    “儒者謂之世代更迭,釋家謂之劫數輪回,我輩則喚作‘塵’。”丁約語聲低沉,“公子但能持守此心,亦足遐齡。五十年後,京畿左近,當再相逢,彼時望公子勿驚。”言罷,深深一揖,轉身便走。
    子威急追至院中,哪裏還有人影?唯有暮色四合,手中丹丸微涼,帶著丁約身上的汗味與塵土氣。
    歲月如河,五十年彈指而過。昔日的翩翩公子韋子威,已成皓首老翁,辭官歸隱京郊。一日午後,坊間忽傳禦街將有叛逆伏誅,萬人空巷。子威本不喜熱鬧,鬼使神差地,竟拄杖隨人流湧向城西刑場。
    斷頭台下,人潮如沸,億萬目光熔成滾燙的銅汁,灼燒著那片死亡之地。囚車軋軋駛來,子威被推搡著,身不由己。忽見第三輛囚車中,一披發囚徒驀然抬頭,目光如電,穿過洶湧人潮,直直釘在子威臉上!那囚徒麵容枯槁,卻對他露出一個極熟悉、極平靜的微笑,頷首三次。
    子威渾身劇震,手中竹杖“啪”地落地——丁約!竟是丁約!五十年滄桑,他竟在法場赴死?!
    寒光一閃,劊子手鬼頭刀高高揚起。就在霜刃劈落的刹那,子威分明看見,那刀鋒之下,斷的竟非脖頸,而是一杆蘸飽朱砂的判官筆!筆杆應聲而斷,朱砂如血淚迸濺!與此同時,丁約的身影似一縷輕煙,自人山人海的縫隙中悄無聲息地滑出,如遊魚逆溯急流,轉瞬已至街角酒肆簷下。
    子威不顧老邁,奮力擠出人潮。奔至酒肆,隻見丁約已安然坐定,舊囚衣不知何時換作整潔青衫,正笑吟吟斟滿兩碗濁酒,仿佛五十年前那個黃昏。
    “公子別來無恙?”丁約舉碗,聲調竟帶蜀音。子威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隻顫巍巍接過酒碗。
    “某自此雲遊矣。”丁約一飲而盡,目光越過子威蒼蒼白發,投向渺渺天外,“公子道心未改,甚好。然‘兩塵’之隔仍在,尚需光陰磨洗。”他起身,將一件舊青衫脫下置於桌角,權作酒資,朝子威鄭重拱手,“他日有緣,當奉候於昆侖石室。”
    言畢,他步下酒肆台階,混入西去的人流。子威目不轉睛,隻見丁約青衫背影在落日熔金中漸行漸遠,不過數步,竟如薄雪入爐,悄然融化在長安城浩蕩的暮色裏,再無痕跡。
    子威獨坐酒肆,摩挲著桌上那件尚帶餘溫的青衫。
    法場刀光裏遁去的身影,是丁約用五十年光陰為他點化的生死一課:仙凡之隔,不在雲泥路遠,而在心塵未淨。
    兩塵之遙,原非關山阻隔,而是以時間熬煮妄念,待爐火純青時,方見昆侖雪峰不過心中一點澄明。
    3、懶徒弟的棋局
    茅山雲霧深處,黃尊師的草堂前跪著少年瞿道士。竹篾子抽在背上,劈啪作響。少年咬緊牙關,冷汗混著草屑粘在額角。
    “入山三年,誦經打坐,心浮氣躁!朽木!”黃尊師聲如寒鍾。這瞿道士是他最不成器的弟子,懶散疏怠,屢教不改。
    瞿道士挨完打,踉蹌起身,滿腹委屈無處訴。瞥見草堂東側,荒草掩著一個幽黑洞口,不過八尺高低,蔓草垂掛如蛇信。他心一橫,埋頭鑽了進去——隻想躲開師父冷厲的目光。
    洞內腥氣撲鼻,黴腐味濃得化不開。瞿道士深一腳淺一腳,驚起幾隻蝙蝠撲棱棱亂飛。他正後悔,腳下忽地一空!整個人如墜虛空,耳邊風聲呼嘯,不知落了多久,終於“噗”地摔在厚軟的苔蘚上。
    眼前豁然開朗。天光不知從何而來,映照著一片巨大石坪。坪上兩位老者對坐,中間一局棋,黑白棋子竟似星辰鑲嵌在玉盤上,熠熠生輝。瞿道士看得癡了,連滾帶爬躲到一塊鍾乳石後。
    “咦?有客至?”執白的老者銀須飄飄,目光似笑非笑掃過瞿道士藏身處。另一黑袍老者渾若未聞,隻拈起一粒黑子,“啪”地落下,聲如碎玉。
    瞿道士大氣不敢出。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聲清越長笑:“好棋!好棋!隻是腹中雷鳴,老友可有酒食?”銀須老者撫掌,目光又飄向瞿道士藏身的鍾乳石:“小友既來,何不共飲?”
    瞿道士隻得硬著頭皮蹭出來,臉漲得通紅。二老並不追問來曆,隻招呼他坐到石桌旁。銀須老者袖中變戲法般取出三隻玉杯、一壺瓊漿、幾碟異果。瞿道士戰戰兢兢接過,隻覺那漿液入喉清冽如泉,果子甘美似蜜,一股暖流瞬間滌盡周身疼痛。
    他低頭扒食,不敢抬眼。隱約聽二老口中論及“爛柯山樵夫觀棋”舊事,又聞“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之語,心中越發驚疑。待腹中飽暖,他慌忙起身拜謝,隻想逃離這詭異之地。
    “慢著。”銀須老者叫住他,從棋罐中拈起一枚黑玉棋子,塞入瞿道士汗濕的手心,“山野之物,留個念想吧。”
    瞿道士攥緊棋子,隻覺溫潤沁骨。再抬頭,石坪、棋局、二老,連同那玉杯果碟,竟如水中倒影般淡去!眼前仍是那個陰濕狹窄的蛇洞,洞口天光刺眼。他跌跌撞撞爬出,渾身沾滿泥汙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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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尊師正率眾弟子焦急搜尋,見他狼狽而出,怒意又起。瞿道士慌忙攤開手掌,掌心那枚棋子烏黑潤澤,隱有光華流轉:“師父……洞裏有人下棋,留我吃了頓飯,還給了這個……”
    黃尊師接過棋子細看,入手溫潤沉重,絕非人間凡物,紋路如星軌交錯,心中驚疑不定。他雖道法高深,也疑是山中精怪作祟,隻冷著臉訓斥幾句,將棋子沒收,此事暫壓心底。
    轉眼又一年。八月中秋,茅山月色如銀。子夜時分,草堂上空忽生異象!五彩祥雲自四方湧來,匯聚於黃尊師靜室的窗欞之外。雲中仙樂縹緲,清越的誦經聲如天籟降臨。數百弟子齊聚院中,仰望這百年難遇的盛景,無不激動戰栗——祖師苦修數十載,今夜定當飛升!
    黃香嫋嫋,燈燭輝煌。黃尊師沐浴更衣,身著嶄新法服,端坐蒲團之上,寶相莊嚴。他閉目凝神,等待接引仙鶴降臨雲台。弟子們屏息跪拜,隻待那霞舉飛升的刹那。
    就在這萬籟俱寂、人心懸於一線之際——
    “師父!師父!棋!我的棋!” 一聲突兀的呼喊撕裂了神聖的寂靜!
    眾人驚駭回頭。隻見瞿道士竟從人群裏連滾帶爬衝出來,一把揪住黃尊師的法服下擺,滿臉急切地叫嚷:“您收走的那枚棋子!還我!那是我的!”
    滿場嘩然!黃尊師臉色鐵青,氣得胡須亂抖,幾乎咬碎牙關。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時刻,更驚人的一幕發生了:瞿道士身上,毫無征兆地,迸射出萬道柔和卻沛然莫禦的金光!那金光如有實質,瞬間推開圍攏的眾人,將他自己與驚怒交加的黃尊師籠罩其中!
    瞿道士似乎渾然不覺,兀自仰頭看著金光彌漫的虛空,臉上竟浮起如釋重負的笑意,喃喃自語:“原來時辰到了……”
    金光驟然大盛,刺得人睜不開眼!待光芒收斂,弟子們揉眼再看——蒲團上隻剩目瞪口呆的黃尊師。瞿道士,連同他身上那件沾著泥點的破舊道袍,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唯餘靜室中央,一點微塵在月光下打著旋兒,緩緩飄落。
    黃尊師僵硬地低下頭,攤開手掌。那枚他疑為妖物、隨手收起的黑玉棋子,不知何時竟回到了他掌心。棋子溫潤依舊,此刻卻微微發燙,仿佛帶著少年最後一絲體溫。
    窗外,那漫天的五彩祥雲、繚繞的仙樂、莊嚴的步虛吟唱,竟也隨著瞿道士的消失而悄然散去。月光冷冷清清,重新灑滿庭院,仿佛剛才那場盛大的飛升預演,隻是一場虛幻的夢。
    黃尊師攥緊那枚棋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緩緩抬起頭,望向瞿道士消失的虛空,目光穿過靜室,投向草堂東側那個荒草搖曳的幽暗洞口。良久,一聲悠長複雜的歎息從他胸腔深處發出,散入清冷的山風裏。
    草堂東側的小洞,荒草依舊低垂。
    黃尊師攥著那枚棋子,觸手溫潤,似有餘溫——它哪裏是妖物?分明是一把鑰匙,隻開有緣人混沌的心鎖。
    瞿道士以懵懂之身誤入仙機,恰似無心落子反成妙手。原來最深的道緣,不在苦求雲端的鶴駕,而在低頭時,看見腳下一粒被遺忘的微塵正熠熠生光。
    4、垂手引
    郢州城南有家“王記酒肆”,店主王卿釀得一手好酒。每逢佳節,總有個邋遢道士踩點而來,三碗黃湯下肚,抹嘴便走,徑直出南城門,消失在郊野。這般風雨無阻,竟過了數年。
    這年端午,道士身影又在店門口晃動。王卿心頭那點埋藏多年的火星“騰”地燒了起來。他匆匆交代了夥計,紮緊衣帶,遠遠跟了上去。那道士行路看似隨意,腳下卻生風,轉眼已出城廓。
    跟了數裏,道士猛然回頭,眼中精光一閃:“店家何故尾隨?”王卿撲通跪倒塵埃,額頭觸地:“仙師!小子願為仆役,隻求隨侍左右!”
    道士搖頭如撥浪鼓:“不可不可!速回!”王卿隻當沒聽見,爬起來緊追其後。前頭一道深澗橫亙,寬逾丈餘。道士袍袖微拂,身如落葉飄過。王卿心一橫,眼一閉,縱身跳去——竟也穩穩落在對岸!腳下虛浮未定,又遇峭壁攔路。道士如壁虎遊牆,瞬息登頂。王卿手腳並用,磨破十指,隻攀得丈餘便力竭,懸在半空,進不得退不能。
    崖頂傳來道士歎息:“何苦來哉?歸去吧!再跟,怕要粉身碎骨了!”
    王卿仰頭哀告:“仙師!來時險阻全仗您冥冥指引,如今歸路茫茫,進退都是死路一條!求仙師垂憐!” 涕淚縱橫,聲嘶力竭。
    崖頂靜默片刻。一隻枯藤般的手忽然垂下,懸在王卿眼前。“閉眼,伸手,莫怕。” 道士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力。王卿依言閉目,指尖剛觸及那掌心冰涼的肌膚,一股沛然巨力猛地將他提起!耳邊風聲呼嘯,身體輕如飛蓬,再睜眼時,人已立於百丈崖頂。
    眼前豁然開朗。平野如茵,煙霞氤氳,奇花異草綴滿流光,絕非人間景象。王卿如在夢中,隨道士又行十餘裏,至一處精舍。庭院潔淨得不染微塵,道士卻隻讓王卿在門外草叢等候,神色肅然:“你塵心未淨,此間非你久留之地。我去取些飯食,你用了便回。切記,所見所聞,萬勿窺探,更不可與人言!否則大禍立至!” 言畢閃身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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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卿蜷在柔軟如毯的草甸上,鼻尖縈繞著從未聞過的清甜花香,心中又敬又畏。不多時,門內隱約飄出奇香,非蘭非麝,勾魂攝魄。接著,環佩叮咚、笑語喧嘩之聲漸起,似有盛會。王卿喉頭滾動,想起道士嚴訓,強忍好奇,隻盯著腳邊一株發著微光的藍色小草。
    忽聞環佩聲近在咫尺!幾個彩衣童子端著玉盤魚貫而出,盤中珍饈蒸騰熱氣,異香撲鼻。童子們將玉盤置於王卿麵前草地上,嬉笑著看他一眼,又翩然隱入門內。王卿腹中雷鳴,正待舉箸,目光卻被童子們最後端出的一盤牢牢釘住——那盤碧綠如最上等的翡翠,盤中物事卻令人毛骨悚然:赫然是幾段粉嫩如嬰兒的手指!指尖還凝著鮮紅的血珠!
    王卿胃中翻江倒海,“哇”地一聲,剛入口的珍饈全吐了出來!他魂飛魄散,連滾帶爬遠離那玉盤,縮在草叢深處瑟瑟發抖。
    門扉輕響,道士飄然而出,臉上笑意全無,隻餘一片冰寒。“叫你不看不聽,偏生管不住眼耳!” 他聲音不大,卻如冰錐刺骨,“此乃仙家丹材,豈是凡眼能窺?你既見之,此地便容你不得了。”
    王卿嚇得魂不附體,隻顧磕頭如搗蒜。道士袍袖一卷,王卿頓覺天旋地轉,狂風撲麵。再睜眼時,人已跌坐在自家酒肆後院泥地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後院熟悉的酒糟味混著泥土氣息湧來,真實得令人心頭發顫。
    他掙紮爬起,踉蹌奔回前堂。櫃台上,那道士常坐的位置空著,隻餘半碗冷透的殘酒,映著窗外一片血色殘陽。
    後院泥地上,王卿的腳印深陷。
    那驚鴻一瞥的玉盤血指,如冷水澆頭,霎時熄了他心頭灼燒多年的仙緣妄火。
    原來最深的道途,不在追隨飄渺雲蹤,而在認清凡胎本相——當人不再仰望虛妄的瓊樓,腳下的塵土方顯踏實。
    5、衡山隱者
    衡山深處雲遮霧繞,古寺懸於半山腰,鍾聲清越,穿透林海。寺中僧人常見一位賣藥人往來寄宿。此人一身粗布麻衣裹著清瘦身子,背個半舊的藥囊,風塵仆仆,卻總沉默寡言。他姓甚名誰,無人知曉,隻喚他一聲“隱者”。最奇的是,他常一連四五日粒米不進,隻在禪房靜坐,麵色如常。起初僧眾驚疑,隻當是怪癖,久而久之,見他氣定神閑,步履輕捷,便知是遇著了異人,愈發恭敬起來。
    一日,寺裏來了對走江湖賣藝的夫婦,帶著個正當妙齡的女兒。那姑娘喚作小玉,生得明眸皓齒,似山澗裏一朵初綻的野百合,清新得晃人眼。消息不脛而走,引得好些浮浪子弟垂涎,連帶著幾個山下富戶也動了心思,紛紛遣人提著禮盒登門求親。小玉父母雖在風塵中打滾,卻把女兒視作掌上明珠,咬定了非五百貫聘金不嫁。這數幕嚇退了眾人,古寺終於恢複了清靜。
    那隱者賣藥歸來,聽僧人閑談此事,竟也踱步到了小玉一家暫居的僧舍外。恰見幾個油頭粉麵的商人正圍著姑娘言語輕佻,小玉窘迫地垂著頭,手指緊緊絞著衣角。隱者目光落在她局促不安的側影上,微微一凝。
    次日,隱者徑直尋到小玉父母麵前。他不多寒暄,隻從懷中取出兩錠沉甸甸、黃澄澄的金塊,輕輕放在桌上:“此金足值七百貫,權作聘禮。”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令媛,老朽欲聘之。”那金錠在幽暗禪房裏閃著溫潤厚重、不容置疑的光。小玉父母驚得麵麵相覷——七百貫!遠超過他們所求!再看眼前這清瘦老者,目光沉靜如山間深潭,毫無輕浮之態。夫婦倆躊躇片刻,又望向女兒,小玉臉頰微紅,卻輕輕點了點頭。婚事,竟就這樣倉促定下。她父親因是官家樂籍,身不由己,須即刻趕回應差,隻得含淚匆匆與女兒話別。
    臨行前,小玉母親拉住隱者衣袖,淚眼婆娑:“先生,小女……就托付給您了。他日若思念,該往何處尋訪?”
    隱者遙指東南:“此去四十餘裏,入得山中,自然知曉。”他頓了頓,又溫和道,“不必憂心。”
    數月後,思念女兒成疾的父母再也按捺不住。憑著記憶,夫妻倆互相攙扶著,一頭紮進隱者所指的莽莽山林。山路崎嶇,藤蔓糾纏,走了大半天,人跡愈見稀少,正惶惑間,忽見前方雲霧繚繞處,豁然開朗——數株千年古鬆掩映之下,赫然矗立著一座氣派的宅院!朱漆大門厚重威嚴,琉璃瓦頂在雲隙透下的陽光裏流光溢彩,竟似天宮瓊宇跌落凡塵。
    夫妻倆驚疑不定地叩響門環。門扉輕啟,隱者與小玉雙雙含笑立於門內。小玉撲入母親懷中,容顏比離家時更顯豐潤嬌豔,眉梢眼角盡是恬然喜色。院中奇花異草馥鬱芬芳,仆從無聲卻進退有度。更奇的是,一餐山野清蔬、幾盞山泉香茗之後,連日趕路的饑渴疲憊竟一掃而空。一連盤桓五六日,每日雖隻清淡飲食,卻再無半點餓意,通體舒泰,神清氣爽。
    臨別依依,隱者捧出一隻光華流轉的五色寶箱,鄭重遞給小玉母親:“此間幽深,終非久居之所。些許薄禮,聊表心意。此後,不必跋涉相尋了。”箱中竟是五錠與當初聘禮一般無二的金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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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途上,小玉母親抱著那沉甸甸的五色箱,心頭卻像壓了塊石頭。隱者臨別那番話,總讓她覺得透著永訣的意味。行至半途,林中霧氣漸濃,白茫茫一片,連來路都模糊了。她心緒不寧,忍不住停下腳步,顫抖著掀開了那華美的箱蓋——
    刹那間,夫妻倆如遭雷擊,僵在當場!箱中哪裏還有什麽燦燦黃金?隻有五片碩大的樹葉,脈絡清晰,顏色卻異常鮮豔,呈現出一種近乎詭異的金黃、朱紅、深紫、靛藍與翠綠,正是那五色箱的色澤!它們靜靜地躺在箱底,散發出山野草木特有的、微帶苦澀的清新氣息。
    她猛地回頭,望向那仙宅的方向。隻見來時山路已被濃得化不開的雲霧徹底吞沒,哪裏還有半點朱門崇麗的影子?唯有衡山群峰寂寂,層林莽莽,如同一個巨大而沉默的謎。風過林梢,發出嗚咽般的低鳴,仿佛在訴說著什麽。
    小玉母親緊緊抱著那隻空餘樹葉的五色寶箱,冰涼的手指撫過那些鮮亮的葉脈。她想起女兒倚在朱門邊那恬靜滿足的笑臉,想起在仙宅中飲下的那盞清茶熨帖了四肢百骸的暖意,想起隱者沉靜如深潭的目光……她忽然不再顫抖了,一種奇異的明悟湧上心頭。那沉甸甸的黃金是幻影,可女兒安然無恙的幸福,仙宅中那幾日身心被滌蕩的寧靜,卻是真的。仙緣如霧,終將散去;可為人父母者,所求的,不就是兒女一生順遂安康麽?這,比千兩黃金更重,更暖。
    她將一片金黃的樹葉輕輕貼在胸口,那葉脈的紋路,竟像極了一條蜿蜒回家的路。她抬頭望向雲霧深處,低聲呢喃:“小玉,隻要你安好,娘便安心了……” 林風驟起,卷起箱中其餘四片異彩的葉子,打著旋兒,飛向衡山亙古蒼茫的峰巒深處,如同仙人收回的幾筆絢爛餘墨。
    6、梅真君
    汝陰城東的崔景唐,富甲一方,卻無半分驕矜。他宅院深處那株老槐樹蔭下,常設粥棚施舍。城中人提起崔大官人,都道一聲善人。
    這年深秋,雨絲細密如銀針,簷下滴滴答答。家人引進來一位清瘦道士,自稱姓梅,青布道袍已洗得泛白。崔景唐見對方眉眼疏朗,氣度不凡,便留他住下。寒來暑往,梅道士竟在崔家西廂住了數月,每日不過讀書靜坐,閑談時偶露崢嶸見識,似能窺見天地玄機。
    一日,崔景唐在市集購得一具玉鞍,溫潤如脂,光彩照人。他決意攜此物遠赴壽春,獻給節度使高審思。臨行前,他對梅道士道:“先生隻管安心住下,我此去壽春不過旬月即歸。家中兒侄定會盡心侍奉,先生無需憂慮。”
    梅道士聞言,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光:“巧了,貧道亦是壽春人氏。此番正要歸鄉訪友,也快動身了。崔公不妨先行一步。”他頓了頓,似有所思,“叨擾貴府多時,無以為報。崔公府上,可有水銀?”
    崔景唐雖有疑惑,仍立即命人取來水銀十兩奉上。梅道士也不多言,在靜室中置一小巧銅鼎,引燃炭火,將那水銀傾入鼎內。崔景唐立於一旁,隻見鼎中銀霧氤氳,似有活物遊走其中,漸漸凝作一泓流動的月華。道士袍袖輕拂,爐火陡然熾烈,鼎中物事翻騰變化,不過一炷香工夫,鼎中再無半分流動之態,赫然凝成十錠光潔耀眼的雪花紋銀!油燈昏黃的光暈裏,白銀幽幽地反射著燭火,映得梅道士眉目間有種非人間的清冷。
    梅道士拈起一錠白銀,遞與崔景唐:“些許銀兩,權作崔公路途盤纏。他日到了壽春,不妨往城東尋訪梅家寒舍,容貧道稍盡地主之誼。”言罷,飄然一揖,竟自提了行囊,與崔景唐在宅門前作別,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霧迷蒙的巷口。
    崔景唐到了壽春,交割玉鞍,便依梅道士所言,直奔城東。他逢人便問“梅家宅院”,可一連數日,足跡踏遍城東街巷,問遍路人商販,得到的回答卻出奇一致:“此地並無梅姓人家,更不曾聽說有甚道士居住。”
    眼看日頭西斜,他疲乏地倚在一株蒼老槐樹下歇息。幾個村中老叟正坐在樹下閑談,聽他又問“梅家”,彼此對視,眼中俱是驚異之色。其中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撚須沉吟半晌,緩緩道:“客官,這城東確無梅姓住戶。不過……”老人抬手指向遠處蒼山隱約處,“淮南嶽廟中,倒有一尊梅真君神像,受此方百姓香火供奉久矣。您尋訪的,莫非是這位仙真?”
    崔景唐聞言,心頭一緊,似有預感,卻又不敢相信。他辭別老者,依言尋至那隱於半山腰的嶽廟。廟宇不大,古木森森,香火倒還繚繞。他步入略顯幽暗的正殿,目光急切地掃過神台——就在殿宇深處,端坐著一尊泥塑金身的神像。崔景唐趨前幾步,仰頭細看,刹那間如遭雷擊,整個人僵立當場,連呼吸都忘了。
    那神像的麵容、眉宇間的神氣,分明與西廂裏住了數月、為他點化水銀的梅道士,毫無二致!隻是此刻,這麵容凝固在香火繚繞的幽光裏,顯出無悲無喜的永恒肅穆。他仿佛又聽見那清朗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往城東訪吾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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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景唐踉蹌著,幾乎是撲跪在神像前的蒲團上。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到的,是冰冷而粗糙的泥胎。殿宇寂靜,唯聞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遠處斷續的鳥鳴。他茫然四顧,目光最終落在神像腳下那隻斑駁的銅香爐裏——香灰積得厚厚的,幾炷殘香兀自燃著,嫋嫋青煙筆直地升騰而起,在幽暗的殿頂梁木間悄然彌散,無痕無跡。
    崔景唐呆望良久,想起梅道士臨別贈銀時那錠白銀的微光。他下意識探手入懷,那錠道士所贈的盤纏,依舊貼身帶著,沉甸甸地硌在胸口,他卻分文未動。此刻,這金屬的涼意隔著衣衫傳來,竟如神像的泥胎一般,有種難以言喻的疏離與縹緲。
    原來數月善緣,朝夕相處,竟是一場人生際會。他供奉的粥棚溫暖了寒士的身,無意中開啟的柴門,竟迎入了一尊真神。那十兩白銀,非為盤纏,原是神隻在塵世行走留下的一偈無言的點化。
    崔景唐緩緩起身,點燃三炷清香,插入爐中。新煙與舊煙纏繞著,再次向那深不可測的殿宇高處升騰、彌散。他久久佇立,心頭澄澈如洗,再無半分惶惑與尋覓的焦灼。
    香燃盡了,芬芳卻已滲進梁木;人間善行如爐中之煙,看似無痕無跡,終將繚繞於神明的眉目之間,化作一縷會心的笑意。這笑意,便是凡俗生命所能觸及的最高回響——善念初動時,神恩已悄然行過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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